说完这话,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似的,当即拂袖而去。严嘉还想说什么,管家已经对他摊开了手:“少爷,这边请。”
接着,管家又对旁边的小厮道:“按照老爷的吩咐,将那幅画挂在堂屋里。要是有客人来了,问起这幅画,便告诉他这幅画的来历。”
“对了,”管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再过三日,刑部便要审理周鸿的案子了,在这之前,少爷便安心在家里读书吧。”
……
夕阳西下时,暮光照进了路家所居的小院。
“娘,小五,药煎好了么?”路斌撩开帘子来问。
“好了,快好了!”
路大娘忙不迭地将药汁滤出、倒进碗里,被改名叫小五的、被路斌从海岛上捡回来的土著少年蹲在旁边看她。自从前几日的事情过后,绛卫的人又为着红莲教的事来找过她几次。路大娘知道自己受了骗,犹如霜打的茄子,从此只安安生生煎药生活,再也没弄什么幺蛾子。
她知道自己这回是受了骗、还丢了大脸,甚至差点,还坏了儿子的好事,害得十几个船队的汉子上京来讨债——就是如今,这些人来了院子里,也很不待见她呢!
不过她最害怕的事却并没有发生——对于她这样的妇人,最害怕的事,也莫过于儿子的指责了。然而让她松了口气、甚至为之极为困惑的却是儿子的反应——在她挪用款项的事情败露之后,路斌不仅没有因此生气、责骂于她,反而,他整日魂不守舍,时而一脸痴呆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时而看着天空,时而积极复健,时而脸上露出了兴奋而神秘的笑容……
甚至有一夜,路大娘从梦中醒来时,还听见儿子在隔壁房间里大声地说梦话。
“我——再也不必漂流!”
“我——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
“我要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青史留名!!”
“第一岛链、第二岛链……我都会为皇上铲平!!”
“我要将景朝的旗帜,插入每一片海上的土地!”
路大娘:???
还好小五听不懂复杂的汉话。不过路大娘听着这些话,只忧心忡忡地想着,自己的儿子,或许是受刺激太过,疯了。
……她甚至为此专门问过章姑娘能不能替他开些治疗脑子的药,章姑娘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路公子的脑袋没有什么不正常。”
路大娘:……
“或许是代沟。”何太医好心地安慰她,“人和人之间,总会有代沟。”
路大娘:“这、这代沟,是什么?”
何太医说:“不知道,不过每次我说起祭祀药神时,皇上总会说,他同我之间,有‘代沟’。”
路大娘:……
不过路斌疯归疯,腿还是渐渐好转了的,如今,也可以脱开拐杖,小心地走几步路了……联系上他如今的表现,甚至就像是他的脚伤,成功地转移成了脑伤一样。路大娘想着。
“不过这些,还是多亏了那位逊公子的福啊。”她喃喃道,“当初若不是他带何太医和章姑娘来此处,斌儿的腿,也不会这么快便好了。”
想到这里,路大娘的心里便充满了感激。即使三日后便是路家同周家的官司,路大娘想起这件事,心中也不再有如过去一般浓烈的仇恨了。
像她这样的小市民,若是不被逼到绝路上,仇恨,自然是很容易被忘记的。如今路斌的腿快好了,再加上周家原本就家大业大,很有势力……路大娘想到要去刑部同他们对簿公堂,心里甚至有些发憷。
她是真的不太想……或者敢去官府。
但前几日绛卫的人来找到她,向她陈清利弊,并暗示她一定要在堂上将周家造的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尤其是说得字字泣血,便更好了。那个看上去便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的上官姑娘,也是这样说的。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了,那自己,便这样说吧。路大娘看着眼前的药壶,下定了决心。
她咬咬牙,心想,儿子差点死了的仇,她的确还没忘呢!要不是她儿子福大命大,要不是遇上了逊公子,要不是有了两位太医,要不是后来又出现了那名玄衣的公子,这件事……
她让小五把药送进房里去,自己则去后院清洗药壶。她清洗着药壶,想着与周家对簿公堂的事。
……要是有个文化人在这里,能和她说说到底该怎么办就好了。
她刚要转过身,便听见院门口传来了小五愤怒的声音。路大娘忙把手在围裙上擦擦、跑过去。她瞧见小五正挡着一个什么人,满脸都是愤恨不满。
隔着有些远,路大娘一时没看清那人的脸,她连忙怒斥小五道:“什么记性,这是逊公子,快让开!”
“路大娘。”
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地响起,路大娘一怔。
“我来看看你们,之前……我弟弟替您家,找来过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预告:
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和周逊的第一次约会居然是去看法治进行时(x)
皇帝:湖边,河边,小树林边,你想去哪里约会?
周逊:刑部?
皇帝:????
第98章 背影与空手套白狼
“你弟弟?你弟弟是谁?”
路大娘听见声音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她向前又走了几步, 看清了对方的脸,才发现自己方才是真的把人给认错了。
这人长得和周逊是有几分相似,但个头没周逊高, 下巴没周逊尖, 皮肤没周逊白,看起来也没有周逊看起来得舒服。周逊不爱笑, 有时难免会给人一种冷清清的感觉。可这人明明在笑, 按理说是和蔼可亲的, 路大娘看在眼里,却莫名地有些心底里发毛。
“你说,你是逊公子的哥哥?”路大娘犹豫道, 她向周采身后看了几眼, 嘟哝道, “怎么今天逊公子没来?”
一丝怀疑从她的心底里升起, 可没来得及等这份怀疑发酵成型。周采已经道:“他近日以来有些忙碌, 今日, 便交由我过来看看。”
“哦哦。”
路大娘也知道周逊比较忙,便不疑有他。周采看着院子里道, “我们进去说?”
“哎哎,我差点儿给忘了!来,你是逊公子的家人, 也是贵客,进来坐, 进来坐!”
路大娘连忙引着周采坐下。因他是逊公子的哥哥, 也能算是一个四舍五入的恩人,路大娘很慷慨地替他沏了茶来,甚至还打发小五出门去买几样点心。
那个名叫阿采的公子喝着茶, 打量着室内,一句句问着路家如今的情况。他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神情也是文雅恳切。路大娘很快便将之前的那一丝疑惑抛到了脑后,絮絮叨叨地感谢起来。
“这事儿还多亏了您们一家人,若不是您弟弟的帮助,别说这条腿,连这条命估计也保不住了……”
“其实我今日来这里,不仅是为了逊哥儿这个弟弟,还为了……另一个弟弟。”
青年突然低声道。他看着路大娘,神情里有些难以启齿。路大娘一怔:“什么弟弟?”
“其实……”
小五提着点心回来,在踏入小院的那一瞬,他听见了那个陌生来客的下一句话。
“我姓周。”
——和杯盏被打碎的声音。
“你!你!”路大娘剧烈地喘着气,“你竟然!你们竟然!”
“我知道我弟弟曾犯下的错,实在是罪无可赦。”周采站起来道,“他受到任何惩罚,也是他应得的。路公子差点因为他丢掉一条命,周鸿犯下这种错事,虽然是年轻气盛,但也是周家全家的责任,既然如此,便按照法理来判,就是让他被秋后问斩,我们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路大娘张张嘴,从前,她被周母派来的下人们骚扰得不行,因此今日在得知对方身份之后,她满以为这个从未见过的周家大少爷周采今日来这里,也是要替自己的弟弟求情。可他却只是慷慨陈词,甚至说……
自己的弟弟,即使是被秋后问斩,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那他今日来这里做什么?他若不是来求情,来这里,又要做什么?
“你们别想太多,今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还好不好。索性现在,因着周鸿的连累……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周采却像是看清楚了对方的心思似的,道,“但我想到你们,即使知道太医已经去了,心里也始终不安稳……今日,便来看看。”
“你……”
“我母亲她,从小溺爱周鸿……我这个做大哥的,从来,都只能跟在后面收拾……”周采笑了笑,他这笑容里带着几分难堪,让人不禁浮想联翩,“但他从前只是祸害家里人便就算了,这回却害得无辜之人因此受难。我知道,若是当时你们知道太医是周家的人替你们请来的,你们必然不肯接受。但路斌的腿,总不能耽搁!因此……”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却很明显,因此,周逊才选择了隐匿自己的姓。
路大娘沉默不语。周采于是又笑了笑,道:“如今看见你们好了,我也走了,不打扰你们了。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你们只管开口便是。”
他就这样一步步地走进了暮色之中,他人长得很瘦长,步履却很慢。路大娘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没有走出院子,对他道:“你……我们要是告到了周家,你该怎么办?你最近做官不如意,是不是也是因为你的弟弟……”
周采没回头,他只是短暂地摇了摇头,继续走。
他的背影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蹒跚而苍老了,一名大哥,支撑着整个家里……让人于心不忍。
他甚至只穿着青布棉袍、黑布马褂,堂堂昔日的状元郎,朝中大臣,如今竟然如此朴素……
周采也是这样觉得的。
他走了许多步,在即将走出小巷时,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那个小五的声音。
“等等!”
那是一句不熟练的汉话。
周采按下了渐渐勾起的嘴角。他回头,像是很意外似的看向他:“怎么了?”
“你,你说过,有森么事,可以来找你。”少年捂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刚刚我看着你的背影,想到一件事……”
周采心中一喜,他温声道:“你说。”
不枉他演了一下午戏。
少年:“你可以,帮我买些橘子回来吗?”
周采:???
周采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绷住:“什么?”
“刚刚看见你的背影,就想起买橘子,橘子,路斌想吃,只有城东才有。”少年语调诡异地说,“城东,太远,我汉话不好,不让我坐车。”
周采:……
少年:“对了,你坐马车来,马车在路家门口,你为什么要自己在巷子里走这么远?”
周采:……
土著少年这话显然是无心之言,可周采却硬生生地被他臊了个没脸。他闻言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地走回去,身后,却传来了一名女子的轻笑。
女子?
周采回过头,他的身后,是一顶轿子。轿子里坐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一双美目正很有兴趣似的看着他。见周采看回来了,她放下帘子,便坐着轿子离开了。
她身上似乎有一股暖暖的甜香味,在风中许久不散。闻起来,倒像是暖梨木的香气。
周采一下午只能跟着那少年从城西跑到城东。城东那里,鱼龙混杂,就连地形也是一等一的难走,且近日里皇帝似乎命人在这里修路,距离橘子摊,是很大的一条长长深坑。深坑前少年似乎又失去了说汉话的能力,只木呆呆地看着他。
更可气的是,今日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体现自己的朴素,周采除了一个车夫,一个佣人也没带。就连那个车夫,如今也是在看着车。周采于是咬咬牙,只好自己爬下深坑,又从另一边蹒跚地爬了上去,买了橘子回来。
他浑身灰尘地拎着橘子刚回来,就看见那边少年和人起冲突了。小五似乎是不小心把一个画铺外的摊子上的东西碰倒了,摊子里尽是些书画、油墨之类的,那店主抓着小五,嚷嚷着要让他赔,一口一个此画价值千金。
周采:…………
他拎着橘子,简直想要转身就走,身后却传来了几个不和的同僚的声音:“这不是周采吗?你怎么在这里?”
这几个人多年来总是被压在周采的光芒下,早就对他妒恨许久。往日里,周采是不屑于与这些人辩驳或往来的。他这几日不再去翰林院,除了做一个清者自清的姿态,也未免不是抱着避开这些人的心思。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周采平生最恨的便是在同僚面前丢面子。更何况,如今他本来就在困境之中,更不愿意在别人面前丢脸。眼见着店主的声音越来越大,拉着小五要他赔钱。小五闪躲着,眼看见周采来了这里,连忙口齿不清道:“周,周公子!”
“这人是周家的下人?啧啧,如今周家果然是败落了,连这种粗鄙不堪的下人,也肯雇过来用。”
“今时不同往日,周家家里被分得七零八落,那里还能有上得了台面的下人?”
“咦,这下人是弄脏了摊子上的画?”
“要我说啊……”一个人故意压低了声音道,“要我是他,就直接带着东西跑了,一个佣人不过几两银子,这个店主一开口就是几百两银子。听说他母亲祖上是商户,商人最会斤斤计较了,周采肯定算得来这笔账。”
几人小声地哄笑着。周采眉头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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