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弼勚端起来嗅了两下,他脸上的坏笑淡下去了,皱了皱鼻子,勉强抿入两口,又嫌烫,只能放下,问:“你是不是还觉得我顽皮?”
话还未问完,陈弼勚自己先笑了。
“没有,”颜修把淡笑压下去,他轻抿着茶,忽然便严肃起来,半晌,才说,“我有些时候不敢看你,因为我会心疼你。”
他仿佛不好意思,说完这些故作着淡然,可要低头找个事做,没什么可玩的,就站了起来,解了斗篷,再解外袍,最终只留了衬袍在身上,单薄的一件浅蓝色衣裳。
颜修来不得崇城,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可到此处,仍然会想起陈弼勚经历的一切。
或许,陈弼勚都未那样觉得自己可怜。
颜修的眼底透红一片,他紧咬着牙关,他深吸进一口气,气息又与泪花一起迸落。
哭倒是忍住了,可心酸忍不住。
颜修就那样站着,不知做什么,不知看哪里,他面向着床近处的帘子,思绪飘远了,再呼出一口气。
“别这么,别这么,”陈弼勚像个粘人的孩童,他蹭上来,将颜修抱住了,哄他,“别这么,不然今后都不敢带你进来了。”
颜修的眼睛闭上,胳膊上折,扳住了陈弼勚的肩骨。
“你想一想,我今后还要继续做本属于自己的事,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皇帝的,兄长帮了我那么多,我不好在强迫他在此做君主,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以后,你是不是也得生活在这儿?你得陪着我呀。”
颜修将脸埋下去,他终究,无法找到那个淡漠冷静的自己了,他自然地接受陈弼勚的亲吻,他们都没有饮酒,却脚底发软。
暖帐下落,室外的大雪也在下落。
/
瑶台的寒冬亦然非好惹的。
逐渐迎来春回,雪却迟迟不去。
江鸟带了刀,梅霁泊在前头走着,二人踩着融化开的一场雪,江鸟能说蹩脚的外族话了,她忽然上前抓了梅霁泊的袖子,说:“看那个人。”
梅霁泊转身停住,她紧紧抓住江鸟的手。
阳光算是亮的,那路边一处矮楼,二层的栏杆后坐着个白衣的、抚琴的人。
“《谷雨音》……齐子仁。”
梅霁泊似乎要逃,可思忖后又未逃,她注视着那男子的眼睛,只见那神态里一片安稳的澄澈,不像有过沧桑,不似狡猾警敏,他看到他了,可似乎不认识她。
惊蛰未到,谷雨早远。
[本回完]
下回说
嫦淅河水涨旧草枯
怀清宫昼熄残阳热
第79章 第卅三回 [壹]
嫦淅河水涨旧草枯
怀清宫昼熄残阳热
——
嫦淅河快到涨水之时,岸周的人不多不少,他们在浅蓝的天幕之下,穿单薄的衣裳,风不冷不热,柔软静拂。
颜府便在这近处,从巷子走,往内,路上遇到了不少住在近处的人,可自然不会有颜修熟识的面孔了。
时间太久,历经了二十多年,那里只剩下些残破的墙和顶,褪去漆色的门窗,以及长满杂草的院子,倒看不出是人烟常在的地方,而像个野外的绝境。
宅子里还有早去的整理打扫的人,门开着,那上面斑驳着,深浅颜色组成了奇怪的画儿,门上牌匾早没了踪影。
不知何处来的蛛网,粘在了鼻梁上,颜修就伸手,将那淡色的薄丝挑开,他道:“好在提前收拾过了。”
“还没弄完,”陈弼勚拿着折扇,他表情沉重,总在无尽地思索着,他说,“应该早些派他们过来。”
“那个,”颜修嘴角挂上一丝淡笑,进了门,他弯腰抚着门后的砖角,说,“那时刚开始念书,太想睡觉又不敢偷懒的时候,就在这儿睡,睡着了会嗑到额头。”
颜修将一件墨蓝纱织孔雀纹外衣穿着,这么看,他的背影无比清瘦雅致,他直起腰来了,就转身往内走。
内里的景致不如外头,是历经过打砸和大火的,又被风雨腐蚀多年,定然也遭过不少的窃贼,因此,完全不是颜修记忆里富贵文雅的园子。
倒像是在没有围墙的破城里。
他环视四处,轻念:“都被火烧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走的时候都没这么破。”
高温导致的焦糊味早就被风散去,只留下木然的断壁,以及无人打理的园林,那些植被在大火之后仍旧倔强地生出,经历了年复一年的冬春雨雪。
陈弼勚唤了跟从的人过来,吩咐了些什么,而后,他不知该应和什么,是失落和无措,更有震撼。
想象总归是想象,当这日,亲眼看着颜府的残缺样貌,陈弼勚便真正知觉了那时有过天大的变故,他深吐一口气,合住了眼睛,仿佛,眼皮上半透的阳光能带人回往过去。
陈弼勚似乎听到了孩童嬉戏时脆朗的笑,以及大人的谈话、家仆的脚步,听到了院中清池泛水,游鱼摆头。
晚春雨天,水滴砸在浅青色的池面上。
“我昨日已经往惹敖去了书信,柯志林修建此类园林最巧妙,他不久就会来泱京的。”陈弼勚没觉得自己多了不起,甚至,这些计划在他看来连弥补都算不上,
倒不是抢着承担父辈的罪责,只是,陈弼勚想叫颜修开心些。
他像个谨慎献宝的人,眼睛睁得很开,看着颜修,等他的答复。
颜修说:“你不应该觉得这是你该做的,和你没有关系。”
“但我想让你别难过,如果真的能住回来,你一定会开心的是不是?”陈弼勚开了扇子,又将其合上,他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灵动的笑容。
颜修知道拗不过的,方才看见废墟都没哭,可陈弼勚说完话,他便想哭了,只能忍着,深吸一口气,笑道:“那听你的,我知道拒绝也没用,但钱我还是——”
“这点钱我还是有。”
“再少也是你的钱。”
陈弼勚下了决心,他上前去,忽然将颜修的腕子攥得极紧,他说:“别管是谁的钱了,钱不那么重要,高兴才重要,乐意才重要。”
颜修被拽着,挣不脱,他只得跟着陈弼勚向院内走,他们像是逃离了喧嚣,来了一处奇异的地方,此处荒凉、寂静。
太阳似乎都不那么热了。
陈弼勚说:“以后这里建好了,再在街上找合适的铺子,把你的药局开好,你不喜欢在宫里就来此处,我知道你其实不想待在宫里,但为了我高兴——”
“我没不愿意。”
脚下石子险些将颜修绊倒了,他皱着眉头,说。
“但你还是更喜欢开药局是不是?而不是待在太医署,放心,对我来说你在哪里都可以。”
颜修抿着嘴不言语,他得想好怎么说自己要说的话,他思索了一阵,才道:“我没说不愿意待在太医署,我也没说开药局。”
陈弼勚没回头,颜修像盯幼稚的孩童一样盯他,无奈地叹气,陈弼勚走得慢了,他愣了一阵,忽然略微弓着脊背转身,人往颜修怀里钻,将颜修的腰抱住了。
颜修被弄得无措,讶异了一阵,才安静地抬手,他抚着陈弼勚的头发。
其实还在紧张地发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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姵砂斋门前来了个人,他脸上一道浅色的伤,倒没破,只是略微地肿着。
他抬起那双深色的眼睛,用低沉的嗓子吐声,说:“有话,下马来说。”
仲花疏脸上仍旧涂着那片虚假的胎记,她在此处或者,即便是在泱京内,却少知道什么新鲜消息,她不太想知道了,她甚至有些排斥听到有关皇室的传言。
她似乎对躲避喜欢起来。
“这儿是卖脂粉香膏的,公子,要什么?”仲花疏在里头坐着,拿了一片团扇。
男子将脸再抬高了些,他猛地前进两步,走得近了,道:“经沧华园,回岁华殿,我与别人换班,要去秦大人府上……”
仲花疏这才能细致看清他的模样,仲花疏讶异,睁圆了眼睛轻问:“晴明?”
仲晴明只是点了点头,但似乎,并未认出仲花疏,他径直往一旁去,找了椅子坐下。
“你怎么了?病了?”仲花疏上前去,按了按仲晴明的肩膀,她认真向他的眼里端详,又去一旁,拿了燃着的蜡烛来,说,“那时候你终究不愿成为我的眼线,我费尽口舌也无法说服你,后来就放弃了那些念头,我还得庆幸,由于你,我才没伤害儿子。”
仲晴明应了一声,仍旧呆愣地坐着。
他眼底没了太多光泽,魂魄漂浮去了另一处,他回过头,盯着仲花疏的脸。
仲花疏拿点心给他,他不客气地吃了。
“我从未预料到我会那么逃避与过去所有人相见,我原本想,我与儿子一定会回去,但后来,他逃走了,他不记得事,还是会逃,”仲花疏也坐下,与仲晴明一同喝茶,说,“我知道,权力永远吸引着我,可如今,悠闲也在吸引我了,或许我是个不能和别人长久同住的人,一个人就这么不管不顾,也挺好的,虽然还是想我的两个孩子。”
仲花疏似乎永远不会老去,她还是灵巧漂亮也青春的,她扬了扬下巴,说:“多吃些,晴明。”
仲晴明仰起头饮茶,毕了,将嘴角处的饼渣舔干净,他站了起来,往陈列脂粉的架子旁边去,盯着那些漂亮盒子看。
仲花疏起身,说:“你要不要,如果要的话,可以送给喜欢的姑娘,把她的名字刻在上面,我帮你刻。”
半晌之后,仲晴明才回头,他没什么表情,在发呆,转了转眼珠,忽然应了一声很淡的:“好。”
仲花疏于是笑起来,她去桌上拿了纸笔,还问他:“是怎样的人?”
仲晴明不太会握笔了,他的手还在轻微抖着,他极其小心。
仲花疏说:“来,写她的名字。”
不知仲晴明的心底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在驱使,仲花疏也是极其讶异的,她盯着仲晴明手底的纸,看他在那上头写下二个字。
是歪扭也毛躁的两个。
红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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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谷镇的雨连下八日。
第九日的早上,雨这才渐停,四处都是湿的,翠色的树和草,在肆意浇灌下挺拔茂盛,花堂门前是个小姑娘,她五六岁,正举着一把涂成深蓝的木刀。
她回头,将木刀挥着,往身后大人的身上砍。
大人作势抵挡,揉揉她的双丫髻,说:“空青打败我了。”
“我要真刀。”颜空青抱住了印煜的大腿。
瞧得出来,印煜溺爱她,他正将她抱起来,一边回身进门,一边说:“再长大一些,就能用真刀了,你爹那时候也喜欢刀,但后来选了剑。”
颜空青歪着头,天真问道:“你爹是谁?”
“你爹,不是我爹,是空青的爹,空青的父亲。”
心酸涌上心口。
夫人也出来了,她摸了摸空青的脸蛋,她出了门槛便抬头,往不远处看,本是随意一瞧,可正将颜幽看见了。
他穿深青长衣,束袖系腰,背上还有一顶滴水的斗笠,他撞上了夫人的视线,接着,也将印煜的视线撞上了。
几人皆是愣住,雨后透湿的空气是沉重的。
“去里面吧。”印煜说。
印煜未料到,一进院子,颜幽便重重跪下,他不说话,俯身弓腰地,磕了三个头。
夫人问:“怎么了?有事情就说事情。”
空青待在印煜怀内,她对颜幽陌生,因此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印煜放了空青下来,让夫人带她回房。
“拜见师父,更盛多年未回,曾经用剑伤了好人,违反了师门禁令,恳请师父重罚。”颜幽沉声说道。
印煜沉默一阵,忽然叹气:“你该看看你的女儿,再说别的,还有,探晴去找你,几年没回来了。”
颜幽在一处有水的地方跪着,他说:“她不该去找我。”
“先起身,进去说别的。”
印煜自然有对颜幽的气愤,可他不想在院中给他难堪,于是,两人进屋了,有印煜的其他徒弟端了茶来,空青被夫人牵着,她说:“师公,我又来了。”
“这是你爹,来看看他。”
颜幽只敢站着,他似乎是做梦,忽然,就见到了变化如此大的空青,看她漂亮灵动,看她机智可爱。
一只手指被空青抓住晃晃。
空青说:“爹。”
或许,她着实不了解爹具体是什么意思,她喊得利落,又有些局促,退回去,藏在了夫人身后。
颜幽抬起透红的眼,泪只有一滴滑下来,他说:“我要去春麒山,找夫子,我得找到探晴。”
[本回未完]
第80章 第卅三回 [贰]
叶盛子亲自带着人进去,绕了几条廊道,过了几处院子。
雨又开始落了,是极其细的,似雾一样,有虚无的漂浮之感,叶盛子在前面,只留给颜幽一个穿了灰白衣衫的脊背,他慢步前行,说:“我未将探晴的事情告诉别人,她那日在拂醉崖上,欲求短见,结果被樵夫阻拦,而后,有进山的徒子带她回来了,我原本已经将她劝好了,但她服了毒草,自此后神识受挫,虽然保住了性命,但长睡未起,需要他人的照顾。”
待这些说完,萧探晴的住所也要到了,是吹桐轩内极其清幽的一处,原本用来待贵客的地方,颜幽跟随叶盛子往阶梯上走,门前守着的女徒子在看书,她起身同叶盛子问了安,便将门开了。
里头丝毫不是阴暗压抑的,后窗处能望见一处清澈的溪水,树木不过分多,于是天热时少了蚊虫,也通风些。
“这是庸州来的德哲,她愿意照顾探晴,我就免了她的入学银钱。”叶盛子介绍了身旁的徒子。
徒子生得端正,耳饰为两块滴水的青玉,看样子,或许是个府中小姐,颜幽与她作揖,说:“我是颜更盛,谢谢你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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