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知秋之前染过的地方已经全部剪掉了,但是新长出来的发尾依旧泛着一点浅色,在关了灯的房间里放在手心好像也是有色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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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想要》
糜知秋再醒的时候,夏炘然已经不在床上了。
大概是单人床真的不适合他们那么大两坨一起睡,糜知秋伸了个懒腰,感觉从脖子到肩膀一路到腰都别扭地酸着。
他转转脖子,坚信夏炘然趁他睡着打了他一顿。
夏炘然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糜知秋像个虔诚的教徒,正跪趴在那里放松脊背。
他愣了一下才说,“免礼免礼。”
糜知秋抬起脸来看到他拎着早饭回来了,面无表情地说,“谢主隆恩。”
大概他们两呆在一起过假期就注定不会有早上,等收拾完准备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夏炘然车上点缀的花一直没有拿走,已经被风干成了枯花。就像一个包装起来的古董,又精致又枯败。糜知秋坐在车后座,就像坐在什么古老的车上,看到风卷起凋零的叶子,倒是挺应景秋天。
风把夏炘然白色的外套吹鼓起来,衣服的材质轻飘飘的,在后面看就像一个大白,糜知秋伸手按上去就像摸到了风的重量。
他想起来之前旅行的时候,有一次骑机车的中途突然下起了雨。
热带的雨总是那么没有征兆,他们两想着快到目的地了,就懒到没去买雨衣,结果那雨大概是不服气,突然就像天上有人拎着水盆开始浇。雨声变成了音量失控的收音机,糜知秋埋着头,都能听到雨滴砸在后颈的声音。
他们两个人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变成电影里迎着雨的战士,错过了一次买雨衣的机会,再也没有下一个驿站,好像张开双臂自己就是海燕。
“暴风雨就要来啦。”
糜知秋记不得那时候自己有没有诗朗诵了,但现在风和日丽他倒是突然背起了小学的课文。
于是夏炘然听到耳边爆炸般响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糜知秋本来以为夏炘然不会理自己的时候,前面的人突然用更大的分贝喊了一句,“想要下周不加班!”
那声音过分大了,顺着风变成了立体环绕音响,即便周围几乎没有人,糜知秋也怀疑自己终于把夏炘然带疯了。
夏炘然却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又大声地喊,“想要大海!”
他们出发的时候是没有目的地的,但这个城市不管去到多远都到不了海边。
糜知秋看着四周渐黄的树摊开双臂,“想要森林!”
海燕没有理由在暴风雨里咆哮,那只是一种艺术手法,但这两个人却突然在公路上呐喊。
夏炘然说,“想要冬天!”
糜知秋说,“想要春天!”
“想要再上四年大学!”
“想要花都不会枯萎!”
“想要吃火锅!”
“想要种柿子!”
“想要拼最大的乐高!”
“想要养全世界的猫!”
“想要水星!”
“想要月亮!”
“想要知道糜知秋到底想要做什么!”
糜知秋一直严丝合缝地按着字数把这些愿望对得工工整整,到这一句却卡壳了,他刚刚吸足了气准备狂欢般呼喊下一句,却突然沉默了。
车子不再跟着呼喊东摇西摆,平静得就像刚才和糜知秋一起天马行空的人消失了。
这条路上的树都长得一般高,稀稀疏疏画出天空的底边。糜知秋朝着很远的方向,把手圈在嘴侧,特别特别用劲地喊,“想要写作!”
“撒谎是人之本性,在大多时间里我们甚至都不能对自己诚实。”糜知秋第一次看《罗生门》的时候比较小,所以记住的和懂得的内容都很少,但他一直对这句话印象很深。特别是当他学到什么是白色谎言时,老师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说谎言也分为恶意的和善意的,才上小学的糜知秋也在台下认真思考,那欺骗自己算不算好的谎言。
夏炘然把自行车上了锁,从车篓里拿出听装饮料。
其实最开始,糜知秋刚认识夏炘然的时候,他的这辆车空空如也,就差连坐的都没有。然后先是有了后座,又是装了篓子,非常明显地突出了他开始拖家带口的特征。
糜知秋有些懒得倚在长椅上,夏炘然把饮料放在他手心,“你看上去就挺适合写作的。”
糜知秋开始扣易拉罐上的拉环不做声。
夏炘然又把饮料拿过来,一只手就打开了,砰得一声。
糜知秋两只手接过来,表扬夏炘然非常能干。
夏炘然蹲下来看着他沿罐边吸了一口溢出来的液体,“那你已经在写了吗?”
糜知秋看他蹲着比自己矮一截,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找到想做的事了吗?”
糜知秋看着他头顶被自己揉乱了,又顺了顺那撮头发,“那我这四年又是在干什么。”
后来他再长大一点,得到的第一个答案是,谎言就是谎言。于是就又有了新的疑惑,那欺骗自己算不算谎言。
问题总会带来新的问题,中二时期的糜知秋有许多这样充满哲理的疑惑,所以当他看到周围那些男孩子每天都在想着下课打球,前桌女生可能喜欢自己,还有今天真帅时,实在是没能得到早恋的冲动。
某种程度上,糜知秋爱看书的契机来源于他本人是个十万个为什么,有些问题会随着长大迎刃而解,而有些问题并不会有标准答案。
夏炘然问他,“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真的想做的事的?”
糜知秋收回手,“这两年。”
“所以这四年是你的上一次选择,而下一次选择你已经有答案了呀。”这句话显得乐观极了,太像夏炘然会说的话了。
糜知秋在几次回避这个问题时都在想,他并不是不想回答夏炘然,只是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当他喊出来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属于自己的白色谎言。
虽然谎言就是谎言。
“可是夏炘然…”糜知秋垂下视线。
“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夏炘然说得特别认真,“人生真的很长,你不要害怕上一个选择偏了方向。”
糜知秋看着手里的铝罐,感觉用劲一些,大概就会捏扁它。
“但是这四年就是过去了。”糜知秋声音变得很轻,“爸爸妈妈老了,我有一天回家发现他们都长出白头发了。夏炘然,以后我大概不会拥有孩子,不能再拥有一份飘忽不定的工作了。“
“我只是想让他们放心。”
“拥有按部就班的,普通的成功。”
这些话糜知秋甚至都没有和自己说过,可是当说给夏炘然听完,他突然变得有些后悔。
不知道是后悔于“不会拥有孩子”暗指了什么,还是后悔于自己在这么理想与浪漫的对话里突然降落现实。
回去的路上,枯花枝几乎都被风卷秃了,糜知秋又突然感觉自己可能是后悔了对自己诚实。
他想,谎言不一定都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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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屋檐》
夏炘然小时候很不擅长争取。
他记忆中甚至不太记得自己说过想要什么。就感觉记事起妈妈一直很忙,而爸爸很久才会回来吃一次饭。
只有爸爸回来的那一天,晚饭时间会像橡皮泥一样被拉得长长的,三个人围着桌子念报纸给夏炘然听。
大概也没有几个小孩子能喜欢听报纸上的故事吧,但是夏炘然很喜欢。那时候小小的餐桌上会放着一盏偏橙色的光,粗粝的灰色报纸被光泡一下,就透出一点另一面字迹。
爸爸念一篇,妈妈念一篇,直到夏炘然趴在桌子上困得睁不开眼睛了,那盏灯会被调得很暗,留下一点好像萤火虫的热度。
夏炘然长大的这个年代日新月异,但他总是乖巧地按捺住那些好奇。他很害怕拥有,更害怕索取。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受了什么电视剧的荼毒,总是担心有一天父母说,很抱歉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是在别人家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他还想好了台词,就说,我只想让你们当我的父母。
但是那部不知道还有多少集的电视剧还没来得及播完,他们一家就换进了大房子。
然后越换越大。
直到餐桌的这头到那头要走好几步,头顶的灯明亮得刺眼。
他再也没有听到过父母坐在他旁边给他念报纸上刊登的拗口文章。
钱太微妙了,会让人天各一方却共同努力,会把人的利益捆绑在一起,也会让人分崩离析。
所以夏炘然第一次走进糜知秋家里时,他突然感受到了恰好的温度,就像那盏橘色的灯熄灭后的余温。
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一定很无所畏惧吧。夏炘然一直这么设想着。
直到他看见糜知秋手里微微被捏瘪的瓶子,心里突然就像跟着塌了一块。
夏炘然喊出的第一个愿望“想要下周不加班”还没过一天就破灭了。
他把糜知秋上下叠吧叠吧又左右叠吧叠吧,希望能带着他一起出差。
这真的有些难为糜知秋了,毕竟人类再努力也不能左右折叠自己。
“这代表公司对你委以重任。”糜知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夏炘然也拍拍自己的肩鼓励起来,“要好好干啊。”
于是假期结束时,盟主很难得地见到了第一个回宿舍的糜知秋,“这是哪来的风啊,您居然第一个回来。”
糜知秋把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拿给他看。
“东北风3-4级”
写得非常清楚。
这阵风还把糜知秋大学以来最轻松的期中考试吹来了,他甚至有功夫思考最近的柿子是不是很好吃。
宿舍群里很久没有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了。
理论派盟主贴上了百度上关于“柿子什么时候最适合吃”的答案,“柿子最好是在饭后吃。”
实践派大黑顺路捎了六个柿子回来一探究竟。
而更有探索精神的少瑞比较关心的是,“怎么突然问这个?”
糜知秋思考了一下,“因为前天突然很想种柿子。”
这个回答很难深入下去,少瑞采访作罢,选择和大家一起尝试下大黑买回来的柿子。
而糜知秋发现了新的华点,“为什么你买了六个?”
大黑把柿子掰得烂糊糊,但思路却很清晰,“我们加上院草啊。”
糜知秋重复了一遍,“我们加上夏炘然。”
很明显这是五个人。
大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是你和我说水果一定要买双数的。”
于是糜知秋帮助不在的夏炘然还有自己的强迫症额外消灭了两个柿子。
等到了晚上,他回想起盟主发在群里的“柿子最好是在饭后吃”时,空腹日啖三个大柿子的糜知秋已经遭到了反噬。
为时已晚。
于是夏炘然晚上在电话里听到了糜知秋指控,“都怪你。”
前因后果非常难理顺,但听见糜知秋极其虚弱地碎碎念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罪魁祸首如此嚣张,糜知秋抱着愤怒入睡。
所以当他再睁眼时,还以为自己是气晕了,脸前居然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树,高耸入云,每一个果实都有脑袋大。
糜知秋踹了踹脑袋,突然反应过来般低头一看。
是毛茸茸的爪子。
“啊。”糜知秋有些惊讶地想要感叹一下,却听到了“喵”的一声。
他又用后腿踹了踹下巴,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这应该不是梦。
毕竟他很久没有变成猫了。
于是下一秒他就抬头看到屋檐上的夏炘然。过去了这么久,好像是否做梦的标准还是取决于夏炘然的出现。
糜知秋久违地跳上房梁,把人类的建筑当作猫爬架,跃上了屋檐。
这座城市在繁华的同时,保留了无数胡同里的建筑,许多咖啡馆都建在四合院的屋顶上,静谧到听得见月光。
夏炘然坐在角落里,大概是事情还没处理完,电脑发出幽幽的光折射在平光镜上。
糜知秋跳上他的桌子本来是想吓他,结果夏炘然有些没焦距的目光转过来,好像卡机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
啊是猫。
糜知秋总感觉他脑海里正波澜不惊打出这三个字。
明明打电话的时候即听不出他忙,也听不出他累。糜知秋圆圆的猫眼缓慢地眨了一下。
夏炘然看着他眨了两下眼睛,突然像叹气一样说,“完了,我看哪只猫都像他。”
都像谁。
糜知秋已经不会再疑惑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他晃晃尾巴,用脑门顶了顶夏炘然搁在桌上的胳膊。
夏炘然伸出手,从毛毛的脑门顺着脊背撸到尾巴,又逆着毛摸回去。
糜知秋跟着本能抬高屁股,感觉到触电般的舒服。
技师夏师傅不忘点评,“他倒是不会抬屁股。”
糜知秋回头就是一巴掌。
不伸出指甲的猫爪子就是肉垫,拍在胳膊上还带着点弹性,但夏炘然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把咖啡杯连带着打翻在地,杯子应声裂开。
夏炘然弯腰把碎片捡到桌面上,有些好笑地伸手拍了一下猫脑袋,“脾气也那么像。”
夜晚的猫黑色的瞳孔会扩大,变成一个胖圆,显得很是无辜,夏炘然问它,“你就是糜知秋吧?”
猫眼睛眨了一下,黑得像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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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边界》
直到夏炘然收好东西下楼时,糜知秋才发现碎了杯子都没有服务员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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