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说完,冯广生便已冲至他的身边,熟悉的体温随之贴上他的肩膀。他长舒一口气,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缓缓放松,大口地呼吸,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与这人并肩共战,生死相护,他甚至没有细思为何冯广生会出现在此处,只是遵循本能,将悬着的心放下。
仅存的一只眼睛被汗水模糊,在时明时暗的视野中,他看到赵潜呈似乎望着冯广生,嘴唇动了动,仿佛说了什么话,下一刻,他便觉手上骤然一沉。
赵潜呈突然抽搐,僵硬的四肢抬起又落下,像是草扎的娃娃从高处摔向地面。胸膛处漫出一片红色,好似一朵绽开的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腥烫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像极了晏千帆曾经在战场上、在火海中嗅过的味道。
莫邪剑插在赵潜呈的胸口。
上古名剑锋利如斯,即便撕开人的胸膛,竟也没有留下太过艰涩的触感,好似斩断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绵软的云朵,稀松的泥土。
可剑锋过处,涌出的却是鲜血,是鲜活的生命。
晏千帆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赵潜呈的面颊渐渐扭曲,那样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拧成骇人的形状,瞳孔涣散,渐渐失去光彩,好似墙壁上的污点,而眼白却像是要夺眶而出似的,蔓延得格外远。
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在镜子里死去。
晏千帆睁大了眼睛,而冯广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身边,站在一旁,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你为何要杀人?”
杀人?是他杀了赵潜呈?
莫邪剑还在他的手心。
他的手僵在原地:“我,我没有……”
凌乱纷杂的脚步声终于止住了,摇摆错动的影子也随之停下来。
他的目光茫然四顾,越过冯广生的肩膀,触到了一张意料外的面孔。
安广厦。
*
安广厦目光如炬,落在晏千帆的身上,将后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灼烧成灰。
晏千帆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他仍跨坐在赵潜呈的身上,手中仍旧执着剑,剑尖仍旧埋在对方的身体里。
赵潜呈已经不再说话了,嘴唇已蜕变作紫青色,唇间泄出一注脓血。
西岭寨众接连涌入,很快将这间偏僻的茅屋塞满大半,脱缰的水车轮仍在窗外飞转,卷起哗哗浪涛,冯广生的声音夹在其中,听上去也比平日更加慌乱:“大哥,方才我瞧见晏千帆带着一个人从赌坊出来,行踪诡秘,当时就觉得蹊跷,没想到果真叫我猜中了。”
安广厦瞥了冯广生一眼,而后快步上前,在赵潜呈面前蹲下,一双手按压胸膛,喉咙,最后摸到鼻底,像是在竭力挽回此人的生命。然而,半晌过后,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摇头长叹。
人群中传来一声呜咽。
紧随安广厦而来的,还有镇上开馄饨铺的赵氏夫妇。一双年过半百,发色苍苍的老人,忽地看见儿子胸口插着剑,倒在地上,当场吓丢了半条魂儿。听到安广厦的宣判时。虚弱的老太头一歪,昏了过去,同样瘦矮的老头则卯足了力气,不顾一切地冲向死者的尸身,中途被冯广生抱住了肩膀。
“大爷,危险,您不要过去……”
“呈儿,我的呈儿啊。”凄惨的哭声回荡在低矮的屋檐下,“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
晏千帆呆然望着眼前的乱象。
他认出这个恸哭的老人的脸庞,这人原本有一双慈目,煮出的馄饨滋味香甜,使他忆起往昔快乐的岁月。此时此刻。低哑憔悴的哭声却化作一只利爪,穿透他的胸膛,将那些闪光的回忆撕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
西岭寨众纷纷露出愤然之色。
冯广生指着他的鼻子:“晏千帆,这位姓赵的兄弟与你无冤无仇,只因为与你长相接近,就要替你去投牢顶罪,如今好容易活下来,你却还要杀人灭口,难道晏家的名誉比人命还重要吗?”
“杀人……灭口?”
“人都已经不在了,你还有什么可辩?!”
晏千帆踉跄起身,退了两步,面带茫然,目光从赵潜呈的尸身上移开,刚好对上安广厦的视线。
他在安广厦的眼底看到汹涌的心绪——不解,猜忌,痛恨,苛责——这般猛烈的情感使他几乎使他忘记,自己不惜代价奔走劳碌,以身涉险,为的便是挽救这个人的性命。
昨日抵背而立,今日针锋相对,明日又将踏上怎样的殊途。
老人挣脱冯广生的手臂,趴在尸体上大声哭号,为凄苦的命数而哭,也为无处可讨的公道良识而哭。眼泪如沙漠中的河,干枯又浑浊,淌过爬满沟壑的脸颊,最后顺着下颚滴落,刚好落在沾满鲜血的剑上。
布满斑纹的手缓缓伸出,五根手指颤抖着,想要握住那柄剑。然而衰弱乏力的手腕实在撑不起它的分量。
冯广生上前一步,代替老人将莫邪剑握进手心,发力提起。
剑尖从赵潜呈的胸口拔出,划出一道血弧,晏千帆怔然地看着,而冯广生已来到他身旁,手腕一抹,将长剑倒置,而后横臂疾推,将剑柄当做枪身,使出一招枪法中的“龙回首”,剑镡化作枪尾,不偏不倚地击中晏千帆的后颈。
冯广生用力如此之大,像是将满腔怒火倾注在手上,毫不留情面,钝重的铁器仿佛一枚铁锥,钉入晏千帆的骨缝。
晏千帆只觉得眼前一黑,回过神的时候,双膝便已触及地面。
他跪在曾经的同伴面前,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干,取代以耻辱的印记。
他无法抬头,因着众人鄙夷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背上,好似山巅滚落的巨石,压得他几近窒息。
他的发丝从发冠中散落,胡乱垂在额前,脸颊埋在发丝垂下的阴影中,辨不清脸上的神情。
他听到冯广生愤慨激昂的声音:“堂堂西岭寨,怎地出了你这样一个败类,今日不劳大哥动手,我来替诸位兄弟清理门户。”
清晰中正的嗓音裹含着熟悉的气息,他想,这个声音的主人曾与他称兄道弟,在西岭寨最高处的屋顶促膝长谈,在山巅的风雪中像小孩子一样大吼大叫,往昔种种犹在眼前,眼前的现实倒更像一场噩梦。
晏千帆尚未从梦中苏醒。
冯广生已高高扬剑。
“慢着!”阻止剑落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嗓音。
发声的竟是安广厦。
“大哥!”冯广生抢过对方的话头,“难道你打算宽恕他么?他今日若是不偿命,如何对得起二位老人?”
安广厦道:“我只是叫你莫要冲动。就算杀人偿命,也要官府来判,西岭寨不得擅用私、、、刑。”
冯广生一怔:“西岭寨就算比不得官府,也有门规不是!门下弟子作奸犯科,岂能坐视不管”
安广厦的口吻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晏千帆并非西岭寨中人,他手中的莫邪剑多半是偷窃所得,至少应当将他交给晏庄主处置。”
这时,一直伏在尸身上的老人抬起头,踉跄着站起身,抓住安广厦的胳膊,道:“不能交给晏庄主,他让我无辜的儿子去给自己的弟弟抵命……他根本不曾把我们这些百姓放在眼里……若是交给了他……他转眼便会忘了我们……”
安广厦无言以对。
这一次不等冯广生开口,西岭寨众便纷纷开口道:“名门正派都是狗东西,但我们西岭寨不一样,我们是讲公道的!”
“讲公道!杀罪人!”
“以命偿命!为民除害!”
晏千帆仍旧低着头,嘈杂的声音没有灌入他的耳朵,纷乱的画面也没有跃入他的眼帘。他累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周遭的世界仿佛陷入永远的黑暗中,日月失色,天地无明。
直到他感到一股微弱的力量推着他的膝盖。
他跪在僵硬的青石板上,负着千钧重担,双膝干涩生疼,几乎要失去知觉。
可那阵力量却如一股微小的潮水,轻微但却执着,一下一下地冲刷着他体肤。
他睁开眼睛,跃入眼帘的竟是赵潜呈颤抖的手指。
*
晏千帆不敢相信,赵潜呈竟还活着。
但所谓活着,不过是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赵潜呈甚至无法睁开眼睛,浑身能活动的地方只有手肘以下的部分,能触及的范围也只有晏千帆的身侧,于是便伸出僵硬好似木偶的手,竭尽全力地推着对方的膝盖。
晏千帆凝着他,只见他嘴唇微微翕动,两只唇瓣弯成一个圆,仿佛在反复说着一个字。
“中……中……”
他想说什么?是没能坦言相告的秘密吗?
晏千帆终于抬起头,视线草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冯广生的身上。
冯广生站在他背后,手中擎剑,望着眼前群情激奋的场面,嘴角挂起一抹隐蔽的笑意。
晏千帆像是再一次遭到重创,后颈带着痛楚,脑袋却又极其冷静。他终于从噩梦中醒来,第一次直面冯广生的脸,他想,这个人曾被他视作手足兄弟,却终究出卖了他,一面蛊惑赵潜呈,一面将其诛杀,只为上演一桩嫁祸的戏码。他想,这人已不再是自己所认识的冯大哥,而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就算挥剑斩落他的脑袋,也绝不会流露出一丝悔意。
赵潜呈的动作停下来,手仍然悬在空中,缓缓伸出食指,指节无法伸直,只能带着蜷曲的角度,微微抬起,指向他的背后。
他逆着光,背后是窗口,磨坊的窗口比民宅更加狭小,被竹帘覆盖着,竹片的缝隙间隐约露出水车轮的一角。
夕阳在陈旧的木器表面镀上一层金红的辉光,水车轮像是变成了一只火轮,甩出的水花仿佛熊熊燃烧着,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进河水之中。
河水哗哗流淌,金色的波澜激荡不息。
晏千帆看着,听着,膝下仍旧冰冷刺痛,可心底却感到一丝热意,是冷寂的死灰被一盏火苗再度照亮。
赵潜呈蜷缩的指尖仿佛在说着——希望,还有希望。
希望是这个世上最坏的东西,明明他已精疲力尽,空乏犹如一具空壳傀儡,可是,希望却仍旧扼着他的脖子,逼迫他向前跑,不准他停歇一时半刻。
赵潜呈的手终于落了下来。
而后,他像蛤蟆似的翻了个身,双脚蹬着地面,一跃而起。
他的胸膛几乎被剑穿透,背心浸在血泊中,衣料染红了大半,因着失血太多,肤色变得苍白泛青,谁也没有料到他还有一息尚存,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
他往冯广生的方向扑去,一把抱住后者的腰。
“你这个骗子……你……不得好死……!”
他破碎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嘴唇翕动,似乎在吐出诅咒的字句。
冯广生被他毫无征兆的突袭吓了一条,低下头,便迎上一双充血的眼睛,眼底燃烧着憎恨的火焰,竟使他感到一阵发乎本能的恐惧。
本该落下的剑也因此慢了半刻。
便是在这片刻之间,晏千帆从剑下脱身,一把扳过他的胳膊。
濒死的赵潜呈身上没有力量,但晏千帆却不同,竭尽全力的一击将他打得措手不及,手腕处咔嗒一声钝响,竟被对方生生掰得脱了臼。
莫邪剑也因此落入晏千帆的手心。
他怒吼一声,将赵潜呈的尸身推开,后者像块绵软的豆腐似的,坠回地面,脸朝下,手脚扭曲成奇怪的形状。鼻梁一歪,再也没有动上一动。
变故来得突然,众人纷纷愣在原地。
冯广生往尸体上瞥了一眼,短暂的回光返照,换来的是更加丑陋的死状。他想象不出这般死法有多痛苦,这个蹉跎一生,一无是处的废物,却放弃了最后一丝顺遂平安,只为增添他的麻烦。
他转动脑筋,提高声音道:“赵兄弟大仇未报,含冤难以瞑目!大家快抓住晏千帆啊!”
晏千帆像是重新活过来似的,将崭新而充沛的生命力注入腿脚,带着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绕过磨盘和草垛,往窗口的方向飞奔。
冯广生大叫:“快,别让他跑了!”
数不清的脚步声接踵而至,赵潜呈用生命争取的片刻功夫,很快就耗尽了。
他不敢回头,只能跑,膝盖僵硬酸楚,脑后被剑镡击中的地方钝痛不止,眼睛的伤口裂开,汗水和泪水轮番浸入眼底。他听见背后尖锐的呼啸声,是剑弩劈开风的声音,西岭寨中有几个用弩的高手,纷纷使出百步穿杨的绝技,疾驰着要夺走他的性命。
他的脚步摇摇晃晃,在接近窗边的时候,不顾一切地纵身跃起。
窗口狭窄,就算敞开也容不下一个人通行。他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窗叶上,勾带着附近的墙壁一同开裂,裂出一条豁口,竹片和碎木迸得四处都是,短暂地阻住追兵的脚步。
人人都懂得趋利避害,可他却无路可退,老天爷留给他的选择一向少得可怜,尖锐的断面划伤他的脸颊,划破他的衣衫,勾掉他的鞋子。他手中有剑,但却无从施展。
他跳出窗外。
磨坊临川而建,窗外紧邻着墙壁不足三尺之外,便是飞速转动的水车车轮。轮子顶端比磨坊的屋顶更高,底端则深深浸入回川水中,巨大的车轮像一堵墙壁似的横在眼前,晏千帆全然躲避不开,只能将剑高高举过头顶,迎面劈了下去。
两人高的水车轮被他当空斩断,旋转的力量尚未尽,反过来将他抛到远处,扑通一声,周身激起一片水花。
他像是不自量力的小虫,没入滔滔江浪中。
雨季的回川格外充沛,激流如飓风一般裹挟着他,拉扯他的腿脚和四肢,冰冷的水灌进他的喉咙,耳朵,鼻腔,将他的意识冲得七零八落。
残留在胸膛中的空气很快被挤得一干二净,他感到窒息,在水中翻滚身体,竭力扑腾,试图抓住头顶处跳耀的光斑,可是,一阵乱箭却从光芒中驰出,接二连三地钻入水面,击中他的肩膀,腰腹。
在水底,就连痛楚都是无声的。哗哗的流水盖过了一切响动。头顶的一线光芒中,似乎有熟悉的影子随波摇曳,时而是安广厦严肃却关切的脸庞,时而又变成冯广生,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在一片朦胧中,他仿佛回到了过去,雪山脚下的冰湖畔,因着习武不顺,一时失意,赌气跳进了冰冷刺骨的寒水中。他想要摸一摸湖底挂着白霜的木头,可是湖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深,不论他如何奋力游动,始终无法触及那看似近在咫尺的美景。直到他用光了力气,透过水中的泡沫,看到岸边远远站着两个人影,并肩而立,弯着腰对他招手。他心里的郁结烟消云散,勾起嘴角,往水面光亮处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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