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中第一次见到宋云归的人,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方无相也不能免俗,他被来人的从容所慑,呆然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宋云归早已习惯受人瞩目,并未表示出任何惊讶,只是来到木雪面前,道:“我听说你已完成使命,协助天极门将昨夜的行凶者铲除。”
木雪在宋云归面前站定,立刻躬身抱拳,用清亮的声音答道:“是。”
宋云归露出笑容,柔声道:“辛苦了。”
简单的三个字,像是灯火一样点亮了木雪的双眼。每每这时候,她便觉得一切辛劳都值得,而一切非议都变得不堪一击。她将身后嫉妒的视线踩在脚下,将肩背挺得更直,道:“这次的功劳被天极门占去,但明日的擂台,我一定会将荣誉赢回。”
宋云归微微颔首,道:“你不必太过勉强,只要竭力而行便可。”
木雪却道:“属下愿为东风堂夺得莫邪剑。”
宋云归在她肩上轻拍,道:“好,东风堂的名声便系在你的身上了。”
木雪的脸颊不禁泛起一阵绯红,但她很快便压下心中躁意,道:“那么我先去练武了,先生与方兄弟慢聊。”
“好。”
宋云归目送爱徒离去,才徐徐转向方无相,将手杖夹在腋下,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方兄弟,随我进来吧。”
*
大门正对着一间敞阔厅殿,作迎客之用,楼外雕梁画栋,飞檐映日,大殿正中摆着一面屏风,足有一人多高,上绘白鹤临川亮翅的图景,题字曰“东风图”。
屏风两侧,候侍的下人恭敬而立,见堂主归来,旋即将备好的茶具端上桌面。宋云归引着方无相坐入客席,随后挽起袖子,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对方面前。
“听说你是蓝田寺俗家弟子,我是个粗鄙的生意人,家中只有一点粗茶,与寺中清风山泉无法可比,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
方无相第一次坐进如此奢华的厅殿,却并没有半点喝茶的心思,只是出于礼貌轻抿了一口,随即将昂贵的杯盏放在一旁,抬起头道:“敢问堂主有何指教?”
宋云归面含笑意:“指教怎么敢当,我从旁人口中听到你的事迹,听说你是蓝田无相功的传人,今日得见,果真如传闻一般清俊挺拔,一表人才。”
方无相的喉咙里还留着苦茶的涩意,摇摇头道:“晚辈未得方丈亲授,武功也不过是杂学而已,不敢妄称传人。”
宋云归在他对面落座,道:“蓝田寺的我听说了,主持方丈坚持大公大义,以身殉道,委实令人钦佩。想必大师已涅槃成佛,你也不必太过神伤。”
方无相点点头,道:“多谢堂主开解。”
宋云归又问道:“不知你往后有何打算?”
方无相垂低视线,面露黯色:“在下本想在蓝田寺出家,奈何家园已毁,暂且没有别的打算。”
“既然如此,我便不拐弯抹角了,方兄弟,不知你是否有意加入东风堂?”
方无相一怔,将视线投向对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宋云归道:“我想你也知道,东风堂虽有名门之谓,但家业尚浅,不能与天极门、铸剑庄相提并论,所以我一直四处求募贤良。你年纪轻轻却有大慈大悲,不该被埋没于市井之间,你若留在我门下,一身才学抱负便有处施展,于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方无相道:“但我不曾师从于前辈,与诸位弟子亦不相识。”
宋云归冲他摆摆手:“只要抱负相同,出身相异又有什么要紧。不瞒你说,这次武林大会旨在提拔青年才俊,东风堂需派出两名弟子守擂,眼下虽有木雪一人挑梁,但另一个人选却始终不理想,倘若你点头,我便破格将你提拔为擂主,在武林大会上一展身手,与群雄竞逐莫邪剑的归属。”
方无相虽涉世尚浅,但也知道擂主之位有多么宝贵,他全然不曾料到宋云归竟对自己如此看重,只能拱手让道,“多谢堂主厚爱,但我并不愿与人相争,也无意抢夺莫邪剑。”
宋云归并不气馁,只是耐心地问道:“为什么?”
“我不希望这江湖中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争到只剩一人。”
“敢问方兄弟的抱负何在?”
方无相深吸了一口气,主持方丈的音容在他的心间闪过,留下一丝尖锐的痛楚。他抬起头,答道:“修习佛法,兼济天下,普度众生。”
“说得好,”宋云归先是点头,但很快便敛去笑意,道,“可惜天下之大,众生芸芸,若只兼顾眼前的善举,即便生出三头六臂,也终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我想方兄弟也有所体会吧。”
方无相想起昨晚一夜奔走,追寻凶手足迹,所见之处皆是地狱的图景,沉默了片刻,答道:“的确如此。”
宋云归接着道:“慈悲与权力并不相悖,只有身居高位,才能谋得天下事。试想你若夺得莫邪剑,扬名立万,这瀛洲岛上再有祸乱滋生,你只要振剑一呼,便有百应,集结众力,方能够挽回大势,就像天极门段长涯公子那般。”
方无相一怔,喃喃道:“像段兄弟一样?”
宋云归点头:“不错,若论武功,你未必逊于他。他能做到的事,你一样能做得到。”
方无相面露迟疑,显然是被对方的话打动,思虑片刻,道:“感谢堂主相邀,但我的朋友重伤未愈,我想要先见一见他,再作打算。”
“当然可以,不过关于你那位朋友的事,我有一言相劝,可能你不愿听……”
“堂主请讲。”
“你那位朋友在江湖中的名声并不好,身后留下劣迹斑斑,难免成为你的污点。”
说到此处,宋云归皱起眉头,蜷起手指,言语间流露出颇多顾虑。
倒是方无相立刻争辩道:“元宝过去为生活所迫,不得已才做出许多违心事,如今他诚心悔过,不再作恶,我应当帮助他。”
宋云归道:“助人为乐自是应当,但若与他深交,恐怕对你的前途有所不利。”
方无相道:“堂主要我争夺权位,是为更好地行善,可是我却要为了权位,做出抛弃朋友的恶行么?”
宋云归迎上他的视线,注视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叹了一声,道:“方兄弟,江湖之大,你终究救不了所有人,就算是菩萨也有渡不去的孽障。所以佛世不仅有大日如来,亦有不动明王,以怒相震慑诡恶,以利剑斩除邪魔。”
方无相仍是摇头:“元宝他不是邪魔,逼迫他的世道才是,我决不能够抛下他。”
他的口吻强硬,听上去颇为粗鲁,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隐隐心惊——自己的性情究竟从何时发生剧变,变成现在的样子。亦或者说现在的样子才是真正的自己。
宋云归凝着他,见他神色坚决,毫无妥协之意,才改口道:“也好,你还是先与朋友见个面,再做打算不迟。”
方无相倏地站起身,躬下腰道:“昨夜突然造访,多有叨扰,待元宝伤愈,我便带他离开。”
“唉,你真是个倔脾气”宋云归也站起来,将拐杖撑在臂下,伸手在他肩上轻拍,“你是东风堂的客人,不必同我客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走吧,我先送你去寝处。”
方无相在堂主陪同下来到绿竹院,他迫不及待地迈入院子,四下张望。
院中空无一人,只有被风打落的竹叶铺了满地,还带着昨夜大雨留下的湿气,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将院子衬托得愈发幽深,愈发静谧,竟令人心中生出几分畏惧。
方无相大步穿过院子,来到寝房外,房间的窗口紧闭着,从晦暗的门缝中看不清房内的情形,他以手叩门,朗声道:“元宝,我回来了。”
对面无人应答。
方无相的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放弃了礼数,双手将房门推开,迈入黑暗中。在适应了周遭的光线过后,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
房间里亦是空空入也,根本没有一个人影。
——元宝去哪儿了?
他猛地回过头,刚好对上宋云归的脸。
宋云归也和他一样惊讶,一样茫然。
他浑身的热量都被抽干,背后一阵发冷。
*
因着一个客人下落不明,东风堂陷入一片混乱。仆佣与学徒均接到堂主号令,停下手上的活计,协助方无相寻人。
院子里鸡飞狗跳,人们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偌大的名门世家,竟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乞丐大动干戈,自然引来诸多质疑。间或有抱怨声传进宋云归的耳朵,但后者并未理会,只是命令所有人竭力寻找,满足客人的一切要求,就连堂主的寝殿也为方无相敞开,任由其出入。
尽管如此,仍旧没有人找到元宝的影子。
元宝失踪是正午前夕的事,后厨的长工有证言道,午时将近,厨房专门为客人备了饭食,送到翠竹院,却发现院中无人,只能将美食珍馐端了回来。
午时都在外为追凶而奔走,院内人手不多,有仆佣声称看到了往门外走,但不知去向何处,出于礼数也未过问。
方无相追着仆佣询问一番,终于问不出更多的消息,像失了魂似的愣在原地。直到宋云归对他说:“看来你的朋友是自行离去的。”
“为什么?”方无相不解,“他还带着一身的伤,独自一人能去哪里?”
宋云归叹了一声,道:“我想他是不愿连累你,才独自离去的。”
方无相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云归接着道:“他与你本来是陌路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受你的慷慨馈赠。正因为他有心为善,所以才不愿继续做你的负担,影响你的前途。”
方无相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震惊,他摇了摇头,用僵硬的声音道:“万一他被人劫走,遭遇不测……”
宋云归咳了一声,道:“东风堂守备森严,可不是贼人说闯就闯的。”
方无相一惊:“我并无此意,是我失言了。”
宋云归并未责怪他,只是在他肩上轻拍。
他的肩背猛地绷直,好似受惊的野兽一般敏感。
“聚散本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不由旁人的心思左右。你涉世尚浅,未曾尝过别离之苦,所以才会钻牛角尖,其实好聚好散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你若是执意找他,才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啊。”
“我……”方无相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陷入沉默。
宋云归没有再逼问他,只是悄声离去,将他独自留在翠竹园,并吩咐下人备好了茶饭,放在他的桌上。
方无相闻到点心的香气,才想起自己一路奔波,许久没有进食,可他的腹中却无半点饥饿之感。反倒像是刚刚遭受重击,泛起阵阵钝痛。
盘中点心的制式,正巧包含元宝昨夜吃过的种类,方无相从前习惯于寺中的朴素斋饭,对食物并不上心,但不知为何,他竟清楚记得昨夜元宝挑出的那一种,层叠的面皮分作四瓣张开,中间裹着沁甜的馅料,好似绽开的莲花,元宝一面奋力咀嚼,一面露出全然满足的笑容,嘴角沾上亮晶晶的糖霜,当时的画面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在他的面前重演,生动鲜明,纤毫毕现。
他也抬手捏起一块莲花酥,放进口中。
味同嚼蜡。
干燥而紧实的甜味塞满他的齿缝,甚至令他作呕。
原来舌头、耳朵、嘴巴,都会随着心境而生出骤变,从云霄坠入泥沼。原来他长久自律的身体,在内心的激荡面前,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他捂着胸口,强压下喉咙深处阵阵呕吐的冲动,将点心吐出,扔到一旁,转而踱往床畔。
房间里处处都是元宝的影子,好像来自过去的幽灵,用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他的脖颈。
他站在床柱前方,想起当时后背抵在冰凉木柱上的触感,想起元宝在他的面前跪下,将手指贴在他的腿间,隔着衣料抚弄时,传来的充满罪恶的温暖。
窗户紧闭着,日光透过门缝倾入室内,形成一条狭长的光带,从地板一直蔓延到墙面、穹顶,好似刀刃一样笔直,锋利,明亮,将他的心房劈作两半。一半冷如冰霜,一半燥如火海。
他站在光明照不到的黑暗深处,在一片晦色中,他仿佛看到元宝的双眸。元宝的瞳仁是灰色的,被他狭小的脸庞衬托得更加不起眼,使人联想到老鼠,蛇,青蛙,和一切躲藏在黑暗中的滑腻的东西。但那个时候,元宝的眸子不再灰暗,反倒在黑暗中泛起热烈的神采。
迟到的火焰在冰冷的房间里蔓延,忽地点燃他的思念。
方丈要他入世,初一要他救人,段长涯要他避险,木雪要他勿施滥善,宋云归要他争夺权位。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好似墙壁一样挤压着他,他面壁苦修,借来三分佛性,而他的佛却独自步入火海,将他抛在冰冷的人间。这里无人知解他,只有元宝将他奉作神祗一般,承受他的关切,笃信他的话语,渴求他的拯救。
他们的命运早在冥冥之中便已系在一起,难解难分。
昨夜的情形不断在眼前重现,他在半梦半醒中拨开衣襟,将手指探进更深的地方,试图找回那燃烧一般火热的触感。
违背道行的罪恶感如烈火一般折磨着他,可他的心在痛楚之中竟生出几分快意,若是时间倒流回昨夜,他一定会做出不同的抉择。
他的余光瞥见元宝的旧衫,灰褐色的、剪裁宽松的衣衫摊放在椅子一角,沾满血污和泥浆,泛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看起来无比肮脏。可他像着了魔似的,将染血的衣服拿起,捂在脸上,堵住鼻孔和嘴巴,重重地嗅着。
刺鼻的味道钻进鼻子,好似一记拳头敲在脸上,将他从一片茫然中敲醒。
——一定要将元宝寻回。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将手边的桌椅碰得摇晃,盛放点心的瓷盘从桌上跌落,昂贵精致的食物散落满地,泼上滚烫的茶水。他视若无睹,只是向外走,脚底踩过尖锐的渣滓,却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脚步是那么急迫,那么仓皇,足音落在耳朵里,仿佛来自于陌生人。
路过他身边的人被他的架势吓到,没有一个敢出声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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