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做无相。
诸相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曾经透明如水的心境如今被浑浊的渴求填满。在他并未察觉时候,魔障已悄然滋生。
*
清光涯边,海潮拍打滩岸,后浪紧随前浪,汹涌不息。
这潮水涌动了千万年,仿佛要将嶙峋的礁石抹平似的,而礁石却依旧屹立在海边,浑身裹满白沫和水苔,好像一个个沧桑衰老的人影。
元宝首先听到潮声,而后才看清远处的天光。天色已渐渐黯淡,海平线上浮起一片绛红色,是黄昏临近的征兆。
他的脚底正是昨夜与方无相一同到访过的山洞,高耸的山崖遮蔽了视线,阵阵风声灌入洞口,仿佛哀泣一般凄切。
他的手脚被捆缚太久,已失去知觉,变得一片麻木,即便初八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他也只能瘫软地跪在地上,用力抬头张望,好似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但他的肩膀很快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抓住,是初八从背后将他捞起,牢牢地禁锢着他的双手。
初一的刀则抵住了他的脖子。
他竭力凝向对面的人。初一的脸色铁青,眼圈发黑,仅存的眼珠里布满血丝,看起来伤得愈发深重了,元宝忽地有一种感觉,倘若这人得不到医治,或许就离死不远了。而站在死亡面前的人,往往是最可怖的。
元宝牙齿打颤,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记得了?”初一用低哑的声音反问道,“昨晚你刚刚来过这里,你以为我会不知道?”
元宝面露惊色,睁大眼睛望着对方。
初一被他的神情进一步激怒,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字一句道:“你知道离开瀛洲岛的法子吧?”
元宝连连摇头:“不,不,我怎么会知道。”
初一发出闷哼:“你不仅知道,而且还把宋云归的女人成功送了出去。”
元宝大骇:“是谁……是谁告诉你们的?”
话没说完,他便感到下颚剧烈一痛,初一手中的利刃巧妙地避开脉络,在他的脸颊侧面划出一条狭口。
“你真的不打算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我剩的时间不多,你若老实交代,让我们兄弟两个平安离开,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你若再说一句谎话,我绝对会让你追悔莫及。”
元宝用更激烈的方式摇着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看来你是疼得还不够。”初一冷笑道,忽然抬手掰开他的嘴,将锋利的锐器探进他的口中。
元宝的双手被初八反剪着,无法挣脱,眼看嘴唇已被利刃抹破,沁出血珠,他只能拼命向后缩脖子,晃动脑袋:“你干什么,住手——啊!”
初一拎住他的头发,使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用剑尖抵住他的牙缝,瞄准上唇盖住的红肉,深深地扎了进去。
元宝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浓郁的血腥味在他口中漫开,血水中还包裹着被初一生生撬下的牙齿。钻心刺骨的痛楚几乎使他昏过去。
但他还能听到初一的声音:“你知道么,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不是筋骨皮肉,而是脸,身上的伤口早晚能愈合,但若脸上的器官被毁,便再也长不回来了。”
元宝满嘴是血,说不出一句话,就连呻吟声也被冰冷的石壁挡了回来。
初一将刀刃上的血抹干,道:“你的牙齿并不多,眼睛耳朵也只有一双,下一句话你最好想清楚再讲。”
沾了冷水的粗布塞进元宝的嘴巴。布料瞬间便被血染得通红,冰冷的液体沁入伤口,暂时缓和了痛楚。也使他从半昏中醒来,艰难地抬起头。
初一将粗布拔出,在他的脸颊上重重一扇,迫使他啐出一口血水,连带着牙齿的碎片一起吐到地上。
沙哑而冷酷的声音再度响起:“说吧。”
“绳……绳舟。”元宝用虚弱的语气答道。
“那是什么?”
“是……是雀背坞的船夫留下的……写在账本上……但绳舟只有一条,昨夜已经驶走了,再也没有了……我也没有办法……”
初一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他很快沉下脸,道:“你还敢说谎?”
元宝道:“我说的是真话——”
“你是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你会把仅有一次的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一次不、不是的……”
初一全然不理会元宝的辩解,只是利刃抬得更高,对准后者的眉峰,问道:“你想留着左眼,还是右眼?”
元宝拼命蹬动双脚,将砂砾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然而,他只不过在原地徒劳地活动,初八在背后牢牢禁锢着他,用手捂住他呻吟的嘴巴。
初一的刀刃嵌入眉骨,缓缓向下滑,触及脆弱的眼皮,元宝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尖锐的疼痛,他的眼球被挤压着,好像是浮在水中的气泡,一寸一寸地变形,濒临破裂的边缘。时间仿佛停滞,漫长的折磨让他哭出声来,眼泪鼻涕流淌了满脸,肩膀抖得像是瑟瑟秋风里的残叶。
可是,他的畏惧却使初一脸上的笑容更加狰狞。
他的视线被泪水和血水模糊,初一的脸庞近在咫尺,脸上还挂着那条狰狞的伤疤,仿佛一张血盆大口,下一刻便会撕开他的皮肉,嚼烂他的骨头。
有一种人天生依靠吞噬别人的不幸而快活。这样的人在世间并不少,倘若有剑在手,他们早晚会化成野兽。
野兽落口,元宝几乎失去了知觉,头几乎垂落到胸口,眼窝之中血流如瀑。
但初一扯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再度扬起脸:“你看看你的德行,连裤子尿都湿了,还不愿意说真话吗?”
元宝艰难地张开嘴唇:“……我……我不想死,若是有法子,我一定早就告诉你了……”
他的神色因为恐惧而濒临疯癫,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因为被撬去牙齿,他的脸颊塌陷,左右不均,看起来像是畸形的怪胎。
初一放开他,脸上终于露出惧色。
初八也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哥,该不会是那厮骗了我们。”
初一没有作答,眼看希冀落空,他仿佛被提前昭告了死亡的来临,变得面如死灰。初八瞧见大哥的模样,也跟着慌了神,忙乱中将元宝提起来,在脸上重重一掴,厉声问道:“你还是不说吗?”
这一掴与方才的折磨相比,实在算不上疼,但却是压在元宝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元宝低下头道:“……你不如杀了我吧。”
他从来不是勇敢的斗士,只不过是泥潭里苟且偷生的蝼蚁罢了。
初八抬起胳膊,摆出要动手的架势,初一却拦住他,再度开口道:“我不杀你,杀你未免太便宜了你。今天你若是不说实话,我就告诉所有人,雀背坞的船夫是你们杀的。”
“我……我哪有那个本事杀人……”
“你没有,方无相却有。”
听到这个名字,元宝猛地抬起头。
初一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冷笑一声,道:“昨晚他与你偷偷潜入雀背坞,杀死船夫,偷出绳舟的秘密,我们试图阻止他,却被他打成重伤。”
“你空口无凭……”
“谁说我无凭,昨夜我被打伤的时候,不仅有你我在场,还有那个人。”
初一抬手指向远处,在海湾对面。荒芜的码头上,竟有一个徘徊不散的人影。
元宝认出了那个人影,是昨夜里哭丧的酒鬼。酒鬼是雀背坞船夫的朋友,一直徘徊在友人的葬身之处,不愿离去,像是拼命在寻找什么。
初一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小小的、圆形的器物。
竟是方无相的佛珠。
在元宝瞠目结舌的时候,他松开手,让佛珠滚落到地上,随后道:“你想一想,这佛珠上为什么沾了血?为什么会落在这里?那酒鬼一直在找杀死凶手,若是我将真相告诉他,你说他会怎么做?”
元宝只觉得心中一沉,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窟。
昨晚他不该叫方无相去雀背坞里躲雨,更不该叫方无相翻弄船夫的遗物。
再早一步,他不该被方无相救助,并一意孤行地前往码头。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遇见这个人。
他卯足全身的力气,猛地挣脱初八的钳制,扬起脖子往初一手中的剑尖上撞去。
然而,初一却迅速敛了剑锋,一面扼住他的后颈将他按倒在地,将他的脸踩进砂砾中。
元宝趴伏在地上,吞入满口泥沙,听到头顶传来冷冷的语声。
“你现在想死个痛快,怕是宇YU溪XI。太迟了吧。”
*
黄昏更近了一些,残阳如血,愈是接近海平线,便沉落得愈快,像是被人间的力量吸引着,迫不及待地下坠,剧烈落入海中,将海面染得一片赤红。
斜阳也将清光涯底的人影拖得很长,映照在对面的石壁上,变得成倍高大,好像巨人一般舞动着手脚。远处的酒鬼已注意到人影的异样,频频投来瞩目的视线。
初八来到初一身边,问道:“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初一回敬以瞪视,道:“当然要让这厮说出实话!”
初八的眉头凝成一团:“瞧他这幅样子,恐怕……”
“他还没说实话!”初一高声道,一面打断初八的质询,一面在元宝身前弯下腰。
元宝费力地撑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打量他的模样,他的脸色铁青,目光却极炽热,透着难以言喻的疯狂。
他瞒着其余同伴,偷偷将元宝带往清光涯底,为的便是悄声离岛,自保平安。他将身家性命都押注在眼前的俘虏身上,从未想过别的出路。
元宝的沉默使他怒火中烧,他像是要将牙齿咬碎似的,用干涸的嗓子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说实话,我就让方无相身败名裂,永远为人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元宝却没有开口,他一向懂得察言观色,他明白这人已变成歇斯底里的疯子,不论自己如何辩解,对方都绝不会相信。
他挣扎着抬起头,拼命睁开仅存的眼睛,视线越过初家兄弟的肩膀,往更远处看去。头顶的清光涯很高,高得可以俯瞰整片滩岸,而滩岸上的人,也一定能够看清崖上的情形。
在浑身虚弱,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的耳朵反而变得更加敏锐。除了潮水之外,他还听到连绵不止的交谈声,是许多人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交织在一起。白昼将尽,一定还有人在码头徘徊,徒劳地寻找离开的办法。
愚蠢而仓皇的人们啊,孤岛早已化作囹圄,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将被滚滚浊浪吞没,在令人窒息的囚笼中厮杀至最后一刻。
元宝以手掌支撑地面,掌心抵着砂砾,用了足以割破皮肉的力道,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
“你不是想离岛么,我告诉你……我指给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这个举动榨干浑身最后一丝力量,在初一的注视下,他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忽地加快了步伐,开始奔跑。
身后传来两个人的怒喝:“站住!休想跑——!”
他当然不会站住,他竭尽全力地奔跑,奔跑,一只鞋在慌乱中丢失,赤脚踩着粗粝的沙石,不顾足底伤痕累累,疼痛钻心刺骨,只是拼命地往地势高处跑去。
脚踩过的地方沾着粘稠的血,连成一条路,一条由他的生命所铺就的路。
他终于登上清光涯。
厉风从海面刮来,像无数只爪牙轮番撕扯他的脸。他迎着风,向着人群高喊道:“你们不用找了,雀背坞的船夫是我杀的——”
风裹着他的声音,呼啸着奔向远方。
他的五脏六腑被他的喉咙撕扯着,像是要裂成几块似的。他的视线渐渐黯淡,只能看到酒鬼转过身,大步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但下一刻,他的视线便被两个蛮横的身影遮蔽,初家兄弟如饿虎一般扑向他,将他摁倒在地。
他没有躲闪,他知道躲闪也是徒劳,他躲不开,只能用性命作筹码,破釜沉舟地与魔鬼相抗,他将浑身仅存的气力灌入喉咙,不顾一切地高喊道:“我元宝是个戴罪的死囚,已经没有几日可活,我要让这瀛洲岛化作地狱,要所有的人都跟我陪葬。”
他竟使出了比平时强悍百倍的气势,声音洪亮犹如狮吼。
两只脚轮番落在他的背上,他听到胸口传来闷响,大约是肋骨断裂的响动。
他像一团烂泥似的瘫在地上,闭着双眼,听到周遭的人世渐渐远去的声音。
生死关头,浮现在他的眼前的并非神佛,而是一个青衫的人影,眼眸乌黑,脸上挂着局促的笑意,肩膀沐在倾盆暴雨中,不顾半边袖筒湿透,将一把红色的伞撑过他的头顶,
初一望着脚下的烂泥,心中竟感到害怕。
他恨不得元宝立刻死在他的面前,却又害怕这人真的死去,将他的希望一同葬送。
他忽然蹲下来,扶起元宝奄奄一息的身体,将他的脑袋垫在臂上,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你不能死,快睁开眼睛,看着我——”
元宝尚未回应他的呼唤,他便感到头顶一道锐利的银光闪过。
他凭借直觉迅速闪开,躲过瞄准后脑的致命一击,这才看清了银光的来处。
竟是一根鱼叉。
这是船夫捕鱼用的铁叉,海鱼强壮有力,鱼叉也又粗又长,夕阳照在明晃晃的叉戟上,像是涂满了鲜血一般。
鱼叉拿在酒鬼的手里。
酒鬼的模样已不再像是酒鬼,倒像是复仇的恶鬼,死去的船夫仿佛从坟墓中爬出,附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和脖子都是赤红色的,青筋暴起,眼睛也不再浑浊,氤氲的酒气被燃烧的夕阳蒸尽,一双怒目圆瞪,眼珠像是要裂开似的。
初一全然瞧不出酒鬼是醉是醒,但却能清晰地感到他的愤怒。
酒鬼的语调因为愤怒而变得异常低沉,厉声道:“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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