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儿,又能去哪儿呢?”
“江湖之大,哪儿不能去?天高海阔,总有你我的容身之处。”
金娥不由得怔住了,她从未想过离开青楼,自从家破后,她便独自流落,疲于奔命,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哪里还有心思眺望远方。
江湖二字,落在她的眼里,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就像是雨后的一抹彩虹,高悬天际,模糊缥缈。
赤怜的神色却是明晰笃定的,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像是要攀上那一抹彩虹,平步到天边似的。
但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脸庞还带着稚气,在金娥的眼里,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即便是一句竭尽心力的承诺,落在这偌大的人世上,仍旧没有太多分量。
金娥心下带着犹疑,但却不忍让对方伤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应道:“好。”
得了这句应允,赤怜才站起身,脚步顿了顿,转身离去。
她来得很突然,走得也很决绝,漆黑的背影再一次消失在窗棱对侧,不留一丝痕迹。
春风从空荡荡的窗棱之中灌入,将红帐轻轻拂起,一如两人初遇的情形。
那天之后,金娥常常顺着窗口眺望楼下的空地。
空地上,矮树抽芽,花团盛开,车辙往复,云影徘徊,然而,赤怜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春日过去,金娥短暂的异状也恢复如常,不再引来旁人的瞩目,她依旧是寻燕坊里最乖顺的一个。
紧跟着便是难耐的盛夏,草叶打蔫,花骨垂头,虫鸣声昼夜不止,太阳将窗棱晒得发烫,红帐之中的时光更加痛楚难耐,她的身上常常沾着客人的汗水,那一股粘腻霉朽的味道如影随形,仿佛怎么也洗不净似的。
金娥的世界里没有江湖,只有一片苦海,漫漫无边,而赤怜只不过是一叶孤舟,偶然经过,渐行渐远,很快便没了踪迹。
她渐渐遗忘这段短暂的春日插曲,就连眺望楼下的习惯也渐渐疏淡。而后又是数月时光飞逝,秋去冬来,先帝辞世,新皇待位,朝堂纷争不断,天下喧嚣不止,因着逃难的旅人太多,扬州城里也闹起罕见的灾疫,家家户户闭门不开,街市一片萧条。终于,病魔将寻燕坊的鸨母取走,也将金娥仅有的容身之所冲垮,坊中的姑娘们陆续被卖至别处,金娥由一群堂卫带着,几经辗转,踏上瀛洲岛。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渡海,站在船头,她隐约想起赤怜曾说过的“天高海阔”,然而,猛烈的海浪很快便搅碎了她脑海中多余的念头,她只觉得腹中酸楚难耐,似要将五脏六腑呕出来。很快她便站不稳,只能蹲伏在地上,海面波光粼粼,好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裹着太阳的燥意,将一切蒸腾殆尽。起伏的浪头上哪里还有高与阔,只有无穷无尽的颠簸折磨。
空缺的位置总会被流水抹平,金娥很快便忘了赤怜的话,连带着临别时的誓言一同忘却,远远抛至脑后。
但赤怜并没有忘记她。
在那个短暂的春日,她在匆忙中施舍的一次袒护,改变了另一个人的轨迹。
尽管人们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情与念想绝不会轻易更改。但正是因为有这样难能可贵的相遇,人世间才有奇迹,才能从一片荒芜中拔生出希冀的种子。
就像她在黑夜中点起的一团黯火,一盏孤灯,光芒虽微弱,却一直跳耀在另一个人的眼中。
就算世间有无数纷扰,那个人仍会认出这一团火,仍旧会跨越所有困顿疾苦,回到她的身边。带着狂喜与她重逢。
一双渴求的眼,决不会辜负一颗真挚的心。
*
赤怜归来的时候,金娥正在院子里。
她的脚边摆着三根蜡烛,整整齐齐地列成一行,烛头尚新,是她方才点亮的。
蜡烛摆在墙角处的坟冢旁,冢上插着简陋的木牌,牌位上的墨迹也是崭新的,还泛着淡淡的味道。
赤怜踱步到金娥身边,问道:“这是谁的坟冢?”
“翠姨和孙老大,”金娥答道,“是这间莺歌楼的主人。”
赤怜脸色一沉,道:“他们昨夜才刚刚给人杀了。”
“是了。”金娥点头道,“清晨才刚刚入殓,今晚是头夜,所以我要为他们把烛送魂,不然若是错过了今夜,他们便只能化作冤鬼,留在人间徘徊了。”
赤怜定睛暼了一眼,坟上的新土还是湿的,牌位也很简陋,她虽不认识翠姨和孙老大其人,但她心里清楚,做这行生意的人决不算什么正派人士,平素一定少不了作威作福,欺压门下的姑娘。想到此处,她的语气中不由得透出几分轻蔑,道:“若是他们化成冤鬼,这里岂不成了凶宅。”
金娥露出惊色,很快摇头道:“他们不是恶人,只要好生为他们饯别,他们便不会害人的。”说罢,她便在坟前小心翼翼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低声道:“翠姨,孙老大,二位生前受了许多苦难,还望到了九泉之下能够平安享乐,长长久久,金娥送你们一程。”
赤怜低头看着她,眼色仍旧带着几分倨傲,不以为然,这时,却听对方向身边一指,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名叫赤怜,是个很好的姑娘,今夜要在此处借宿,有劳二位照顾。”
赤怜一怔,道:“倘若这两位真的化作冤鬼,就算你诚心恳求,人家也未必听得见,白费力气罢了。”
金娥缓缓答道:“这我也明白,但我总想试一试。我比不上你,不会刀枪功夫,既然寄人篱下,便只能如此……”
她愈说声音愈小,头也渐渐低下,脸颊因为羞愧而发烫。
赤怜沉默了片刻,做出了一件令她始料未及的事——弯曲膝盖,在她身边跪下,学着她的样子,将双手合十。
金娥不禁呆住了。
赤怜阖上眼,在死者的墓前屈膝,但她却终究不擅长乞求他人,只能皱起眉头,脸颊绷得紧紧的,艰难地说了句:“有劳了。”
金娥望着她,眼中渐渐浮起笑意。
简单的三个字,犹如一股暖流淌进金娥的心中,简直比刀剑相护还要令人安心。
三个字里已透露出她的心意,她与金娥本来相隔甚远,不论年龄还是经历都不相配,但她却试图向对方靠近。不是高高在上的掠夺,施舍,侵占,颐指,而是试图追上对方的步伐,比肩而行。
正因为如此,即便心中不屑,她也愿意学着金娥的模样,低头为死者送行。
她的手指很长,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金娥怔怔地看着,在她的指肚上看到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是被利器割出的,有的是由火苗撩烧的,想来是她驱使暗器、练就一身武艺的代价。
金娥不禁道:“小红,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赤怜只是摇头,将目光从坟冢旁移开,重新移回金娥脸上,淡漠的视线再次变得迫切:“我只恨自己吃的苦还不够多,没能早点赶到你的身边。”
一番话说完,赤怜的神态已全然变了,不仅眸子变得锐利,嘴唇紧紧抿着,就连合拢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还年轻,心中尽是充沛的情感,平素盖在面纱下,不予示人,却在金娥的面前满溢而出,全然无法遮掩。
金娥迎上她的视线,道:“现在还不晚。”
这句话落在赤怜的耳中,像是一句恩赏似的,她终于放任自己倾身向前,一把揽过金娥的肩膀,将对方的手指裹入掌心,细细摩挲,起先用力很重,透出她心中的急躁,但很快力道就变轻了,像是生怕伤到对方似的。
她的个头高挑,肩膀也比寻常女子更结实一些,金娥靠在她的肩上,脸颊竟有些发烫。
从未有人如此珍重地抚过金娥的手,就算是曾经背弃了父亲的未婚夫都不曾有过,那些来去匆匆的客人更不会费心。金娥明明已经历无数云雨,此刻却像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一般,心潮不由自主地漾动。
她低着头,急急挣开对方的怀抱,道:“走吧,这里凉,我们回去屋里。”
赤怜点头应过,顺从地松开她的肩膀,但手仍然牢牢地扣在她的腕上,好像抓着平生唯一的宝贝,一刻也舍不得放开。
两人回到房间里,金娥远远地看到桌上缀着一抹淡紫色,色泽鲜亮,生机蓬勃,竟是一株清丽的花。
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
“是蝴蝶花。”赤怜替她答道,语气轻快昂扬,透着炫耀的意思。
蝴蝶花的花期已过,但岛上常年气候湿润,加上浇灌及时,眼前这一株仍舒展着花瓣,在凉夜中兀自怒放,凌寒傲物,用一身光华将周遭万物衬得黯然失色。
金娥隔了半晌才开口:“你从哪里找到的?”
“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得到,”赤怜回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碰翻了你的花。这一株是偿还给你的,你喜欢就好。”
“从前的事,你竟然还记得?”
“当然记得,当初我没有本事偿还给你,但往后就不同了,我不仅要加倍偿还,还要给你更多。”
“从今往后?”金娥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赤怜重重点头:“既然莺歌楼已倒,你便是自由的,只要离开这瀛洲岛,天高海阔,我们哪儿不能去。”
金娥微微一怔,脑海中竟回忆起两年前的承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面前这一颗赤诚的心竟没有丝毫更改。
但她很快垂下视线,道:“眼下我们都被困在岛上,谁也走不了。”
“我会想办法的,”赤怜双手抓住她的肩膀。赤怜明明比她高出许多,却刻意躬下身,自下而上地望着她,道,“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吧,我去煎药。”
金娥被对方按着,在椅子上落座,望着黑衣的背影急急地闪进厨房,终于轻叹一声,将视线转回到桌边的蝴蝶花。
花株的确是仓促采来的,斜斜地插在一只旧瓷瓶里,瓷瓶侧面有几道裂纹。底部沾满泥土,倒和周遭的一片狼藉很是相称。
莺歌楼里一片破败,冤魂还在院中徘徊,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焦味。
只有这株淡紫色的花不曾沾染萧索的气息,在这残缺破败、不尽如意的人世上执拗地盛开着,拼命挺直腰杆,简直就像赤怜的缩影。
她的人生,决没有她所说的那般轻松。她是如何独自挨过两年的时光,如何切断与血衣帮的联系,如何攒下钱财,又是如何获罪,在天牢中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金娥越是思索,脑袋便越是沉重,眼眶又酸又涨。眼泪不自觉地涌出,被她用手背迅速抹去。
她几乎要憎恨如此软弱的自己。
这时,她听到砰的一声响动从后厨的方向传来。
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心下一紧,顿时间,脑海中的昏涨都烟消云散,她立刻站起身,往后厨的方向跑去。
*
后厨没有遭袭的痕迹,也看不见入侵者的影子。倒是金娥慌慌张张的模样将赤怜吓了一跳,面带惊色地转过身。
赤怜的脚边是一滩碎片,呈深褐色,泡在四溅的药汤里,还在滋滋地冒着热气。金娥花了些功夫才辨认出那些碎片的原型,是放在柜架中的松纹泥壶。
灶台中的火也被浇灭了,灶膛里只剩下几块热炭,表面烧成白色,烟灰飘得到处都是,有几抹落在赤怜的鼻头上,好像是沾了雪花。
金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没想到你也有笨手笨脚的时候。”
“让姐姐见笑了,”赤怜嘟着嘴道,“我再找找别的炊具。”
金娥踱到她身边,再度审视地上的碎片,道:“你方才拿的那种泥壶没有经过高温烧制,不够结实,受热久了便会裂开,只能盛些冷汤,不能拿来煎药的。”
“哦。”赤怜点头应道,声音有些发干。
金娥莞尔一笑,道:“看来你不曾下过厨吧?”
赤怜一怔,很快答道:“是没下过,但可以学。”
金娥道:“这次还是罢了,你去坐着,我来煎药。”
赤怜立刻摇头:“那怎么行,本来药就是为你备的,怎能反过来劳烦你?”
金娥往灶台上瞥了一眼,歪过头道:“但是你若再摔上一回,药就被你洒干净了,到时候我们就只能煎水。”
赤怜皱起眉头,将手中的炭叉放在身旁,低下头,露出黯然的神色。
赤怜的眼睛不大,眼形也不算好看,眉毛颜色浅淡,未经石黛勾画,单调得像是冬日里的枯木枝桠。但她的睫毛却很长,将她的眼眸衬托得异常生动,只有凑到近处,才能瞧清个中奥妙。
金娥瞧在眼里,心底像是被那浅淡柔软的睫毛勾住似的,隐隐悸动,脸上露出笑容,柔声道:“没关系,我闻过蝴蝶花的香气,精神便恢复了许多,身上也不觉得难受了。”
赤怜只是摇头,口中发出自嘲般的轻笑声:“花又不是药,哪有这般奇效?”
“本来是没有,但有你一番心意灌注其中,便不一样了。”
赤怜抬起头,神色骤然一变,突然抓住对方的手。
金娥被她的动作惊到,不知不觉间,五指便已被赤怜拢在掌心,两人在院子里才牵过手,但那时赤怜刚刚从室外归来,手上还带着凉意,手指有些发僵,与此刻截然不同。此刻她的手指被炉火熏得发热,掌心沁出一层微汗,好似胶水似的,将两人的肌肤粘得更紧。
金娥觉察到她的指尖在颤抖,问道:“小红,怎么了?”
话音未落,金娥便觉得眼前一暗,是被骤然接近的身影挡去了光,紧跟着肩上一热,是被一双手臂牢牢地箍紧。
她的额头贴上赤怜的肩膀,感到对方的呼吸灌入耳朵,裹挟着几百个昼夜里积攒的热度,如此迫切,每一次吐息都像是在倾诉着心意。
“姐姐,我早已迷上你。你知不知道,你与那些男人同床的时候,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
金娥只是摇头,喃喃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赤怜高声道,“我想得很明白,男人能给你的东西,我一样都不缺。”
金娥怔住了,过往累积的痛苦本已尘埃落定,却被这一番话再度搅乱,纷然扬起,漫天飞舞的尘埃钻入她的眼睛,使她眼底涌起阵阵酸楚。
她低声道:“男人不曾给过我什么。”
46/156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