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声音沿着回廊传出,一串脚步紧随其后,来到金娥的房门口。一双手毫不客气地将房门推开。
手是老板娘的手,身为寻燕坊的鸨母,她可以随性推开任何一个姑娘的房门,从来不需要获准。
进门的时候,她的神色很是不悦,板着脸嚷道:“一大清早闹腾什么?”
“对不起,”金娥双膝跪在花盆边,“我本想给花浇水,却不小心将花盆碰翻。”
她微微抬起头,手指上沾着新鲜的血迹,花盆附近的地面上也沾了一滩血。
鸨母啐了一声,道:“多大年纪了还笨手笨脚,像什么话。好好一盆花,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对不起,对不起,”金娥不住地欠身,“是我太笨了,不配养这么美的花。”
鸨母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行了,快把这一地的烂泥收拾干净。”
“我这就收拾。”
“动作利索点,手上的伤口也冲干净,用纱布包上,免得碍了客人的眼。”
“是,我明白。”金娥一直低着头,逐一应过。
鸨母将她数落了一通,终于转身离去,把门在身后掩上。
金娥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视线投向床下,一面卷动手指,一面低声道:“你可以出来了。”
血迹真正的主人从床下翻了个身,转眼便来到她的面前。
赤怜伤得很重,她半蹲在地上,将一只手撑在背后,如此才能撑住身体的重量,不至于倾倒在地。尽管如此,她的目光依旧咄咄逼人,直视着对面的人,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金娥显然受到了惊吓,视线时不时暼向赤怜腰间淌血处,嘴唇翕动,隔了一会儿才拼凑出字句:“你一个女孩子,伤得这么重,我不能不管。”
赤怜盯着她,半晌之后,终于将背后的手指松开。
原来,那只撑在地上的手并不只是为了支撑身体,手心里还藏了一件东西,指甲大小的小珠,有着泥球一般朴素的外表。
金娥不解道:“这是……?”
赤怜答道:“是暗器。”
“暗器?”
“只要一颗便足够烧掉你的脸。”
“什……”
“本来打算用来对付你,现在不用了。”
赤怜的语气平淡,金娥却已吓得面色土黄,险些昏过去。她抚着胸口,露出释然的神色,道:“还好你没有动手,我不会功夫,别说是暗器,就连一把小刀我也应付不来。”
她胸无城府,将所有的底细都和盘托出。在赤怜的暗器面前,她就像是一块醒目的靶子。
风从破损的窗叶中灌入,将床边悬挂的红帐拂起,赤怜带着满身伤痕,透过层叠的薄纱,望着摔碎的花盆、歪斜的花茎、和守在一旁的惊慌失措的女子。
两人的初遇,便是如此情形。
赤怜面如冰霜,身形瘦削,脸庞与娴熟温婉皆无缘,一头碎发蓬乱地系在背后,不像是女子,倒像是个落拓的男人。
就算有金娥在身边陪伴,她也依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一句话憋在肚子里,能憋上一整天。
金娥没有询问她的来路,也没有打听她为何会身受重伤,只是简单地问了她的名姓,然后擅自为她取了“小红”的绰号,打来水为她仔细濯洗伤口。
赤怜所受的不仅是外伤,割在她身上的刀刃大约淬了毒,使她的额头发热,浑身虚弱乏力,刀口附近的皮肉泛着青紫,久久不能愈合。
金娥不通医术,束手无策,只能将赤怜藏在房间里,接下来的几日,她将饭餐里的肉和精米挑出,悉数分给赤怜,每一日为对方更换绑带,拭去伤口附近的脓血。
赤怜无处可去,只能任由她照顾。甚至在她接客的时候,赤怜也躲在她的床底。
她的客人身份各异,年纪也不甚相同,年轻的下颚刚刚生出胡茬,年迈的眼角已挂满皱纹,但他们在床榻间的喜好却大抵相似,都以粗暴居多,仿佛将身下的女人视作一块沃土,耕耘得多用力,便能证明自己有多伟大似的。
赤怜躺在冰凉潮湿的地板上,听着床脚嘎吱摇晃的声响,还有比那些更加刺耳的、从女人口中吐出的、迭起不断的呻吟声。
待男人心满意足,整好衣衫,拂袖而去。金娥便独自站起来,带着满面潮红,双腿微微打着颤,俯身整理被褥。
空气中还弥漫着粘腻的味道。她的神色疲惫,呼吸还很短促,凌乱的鬓发尚来不及梳理,红妆在苍白的脸上胡乱晕开,使她看上去分外狼狈。
这就是娼妓的工作,或许那些名楼中的头牌常有琴曲傍身,有诗词助兴,坐拥无限旖旎风光。但像金娥这样平凡的娼妓,与一切旖旎都是无缘的。她的生命中只有单调的光景,就像床板摇动的声音,就像捣入躯壳深处的钝痛,日复一日,叫人习以为常,直至陷入麻木,忘却悲喜。
但赤怜还没有习惯。
她很愤怒。
在客人走后,她破天荒地来到金娥面前,主动开口质问,道:“你真的那么享受吗?”
金娥怔住了,似乎从未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不过是一介玩物,有谁会在意玩物被玩弄时的心情。
她将别到而后,轻声道:“当然不是,只是为了让客人开心罢了。”
赤怜的怒意更胜:“如此装腔作势,逢场作戏,出卖自己的身体与尊严,你不觉得可耻吗?”
*
金娥的动作僵在半途,手指扯着红帐慢慢攥紧,在柔软的缎子上揉出凌乱的褶皱。
赤怜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好像刀子一般锐利。
她沉默了许久,才道:“卖身为妓的确可耻,不过我实在不懂别的谋生法子,若想靠自己活下来,便只有这一条出路。”
她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面对尚未整理停当的床榻,将手摸索着伸到枕边。
枕边的布料上尽是皱纹,还没有来得及掸平,皱纹上铺着她长而柔软的发丝,发丝旁边还摆着几粒亮闪闪的东西,是碎银。
她将银子拿起来,攥在掌心,慢慢贴向胸口,道:“今天的客人很是大方,额外给了我赏钱,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一趟药铺。”
“为何要去药铺?”
“这些天我四处打听,听说有一种金创药专攻外毒,便想买来给你试试。”
赤怜一怔,立刻沉下脸,道:“我不用你的药!”
金娥有一瞬的畏缩,但很快抬起头道:“放心吧,那间药铺只是价钱贵了些,但老板很讲信誉,从来不掺假,我听你昨夜呼吸很重,伤口一定很疼吧,用了金创药,说不定康复得更快些。”
说罢,她便匆匆地转过身,将凌乱的床帐放在一旁,一只脚往门边迈去。
赤怜在她背后追问:“你要赶我走吗?”
金娥的脚步一滞,微微抬起头,道:“当然不是,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好容易有人同我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赶你走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回过头,像叮嘱熟悉的妹妹似的叮嘱道,“小红,你乖乖等我回来,不要叫旁人发现了踪迹。”
她转回头时,脸上那惶然无措的神色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笑容。
她的笑容很浅,很淡,像是雨后天边若隐若现的一丝虹影,模糊近乎透明。但色泽却是极鲜丽,极真诚的,不同于她在客人面前浮夸的媚态,反而隐隐透着疲倦,嘴角勾起的时候,眼角也跟着挤出细长的鱼尾纹,在红帐轻漾的室内徐徐游动。
赤怜对金娥的这幅神色感到陌生,她还太年轻,尚且读不懂刻写在皱纹中的故事,她只觉得那些狭长弯曲的皱纹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就像是一条路,一条河,在常年的冷风吹拂、流水砥磨中,渐渐失了棱角,变得柔软又淡漠,绵延伸向远方。
不知不觉间,赤怜已被它们所吸引,在路上走出很远。
那一夜,赤怜的痛苦果真减轻了许多。
她敷下金娥带回的金创药,剧痛便不再如尖针一般悬在她的左右,一刻不停地拷问她,取代疼痛的是久违的倦怠,睡意向漩涡中的浪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将她裹挟在中央渐渐下沉。
她仍睡在金娥的床底。
床底本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但金娥用一双巧手将腐朽化作神奇,在冰冷的地板上铺了柔软新鲜的草席,又在草席旁边摆了一支熏香。赤怜睡在其中,就像被早春的气味所环绕。
熏香也是用金娥的赏银买来的。
赤怜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晨曦已洒满房间,她率先看到金娥的笑容,紧跟着是冒着热气的汤粥菜饭。
金娥坐在窗边,尚未涂胭抹脂,长发披在肩上,发丝被清风拂起,又被一双纤手拢回耳后,未经妆容修饰的脸庞有些苍白,但唇边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被金色的阳光晕染得一片柔和。
窗牙上早已已没有了花盆,然而,这张脸庞却比花还要好看得多。
赤怜平生第一次察觉,不论是光荣的银子,还是可耻的银子,一样能够填饱她的肚子,治好她的伤病,令她安眠入睡,将她温柔唤醒。
金娥虽出卖身体,放弃尊严,却用赚来的银子救了自己的命。而自己却靠着出卖金娥的同胞,换取虚荣的地位与财产。
究竟是谁更可耻?
她收敛了傲慢的态度,在金娥的手指落在她的身上,为她涂抹创药时,她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局促,脸颊也隐隐发烫。
金娥的生活依旧如常,每一天依旧将客人领入红帐,竭尽所能地摇动床榻,发出让他们心满意足的忘情的喘吟声。赤怜依旧躺在床下,在泛着青草味的铺席上屏气凝神,咬牙忍耐,任由这些声音撞进她的耳朵。
她虽不曾与男人共枕,但却仿佛能够体会到金娥的感受,仿佛她们天生便心灵相通,无需赘言一句,那些男人断然理解不了的痛苦,她却能够通晓透彻。
她依旧憎恶这声音,但心中却萌生出一些截然不同的念头。在他们冲撞着金娥的身体时,比愤怒还要强烈的情感,也在不断冲撞着她的神魄。
这声音本该淡淡的笑着,有些无奈抱怨着,或是带着些许倦意叫自己的名字。
她人生的根基,都被这红帐中漫无止境的晃动所撼摇了。
在金娥的照料下,她的伤势日渐好转,气色日渐红润,与此同时,金娥的异状也渐渐引来周遭的瞩目。
金娥变得常常出门,越来越频繁地出入药铺,尽管本人声称身体不适,每日的餐食消耗却比先前还要多。以往她在寻燕坊中,是极乖顺的一个,鲜少招惹事端,然而,最近就连鸨母也频频向她投来狐疑的目光。
尽管赤怜一直小心谨慎地隐藏行踪,但长此以往,必定会叫人察觉。
狭窄的红帐,终究不能长久容纳另一个人。
终于,在一个黄昏,赤怜对金娥道:“我该走了。”
金娥坐在赤怜对面,沉默了许久,赤怜以为她会出言挽留自己,但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实在没本事长久护着你,你还是走吧。”
她的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但眼底却有氤氲浮起,她拼命忍耐不让泪水涌出,泪水之中蓄满了无处倾注的悲伤,一瞬间便淹没了赤怜的心。
赤怜伤是她治好的,心也是她治好的。现在,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被看不见的手撕开。
临别之前,赤怜第一次主动握住了金娥的手。
赤怜她的手心是热的,可说话的声音却很冷。她说:“我之所以受伤,是因为我在为血衣帮做事,被官府抓到了把柄。”
“血衣帮?”金娥愕然道,“那……那不是……”
赤怜替她答道:“是专门出没花街柳巷,欺凌娼妓的一伙渣滓败类。”
金娥沉默良久,几乎让赤怜自惭形秽。不过,她却没有抽回被对方握住的手。
她终于问道:“小红,你为什么要替血衣帮做事?”
*
赤怜的手指颤抖,心中的动荡透过牵在一处的手,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对方。而金娥望着她,耐心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道:“因为仇恨。”
“仇恨?”
“我的家便是被这间寻燕坊拆散的。我的父亲被娼妓交好,抛弃母亲转而娶她为妻,母亲心灰意冷,对我也日渐冷漠,我成了没人要的累赘。所以,我曾经想要报复那个蛊惑人心,横刀夺爱的狐狸精。”
“小红……”金娥的眼中流露出怜惜之神色。
赤怜凝着金娥的脸,这人明明该是她所憎恨报复的对象,却慷慨地救了她的性命,这张脸颊不够妩媚,不够娇艳,神色却永远剔透真诚,如清泉般灌濯她的眼眸。反倒是记忆中父亲的脸庞,与红帐中的客人渐渐重叠,他们满面春光,猥靡而又狂妄的模样,使她生出阵阵厌恶。
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真的能学会蛊惑人心的邪术。加诸于她们的污名,无非是负心人为自己铺设的退路罢了。
她就算要恨,也该恨那个自私自利,始乱终弃的父亲。
赤怜只觉得不可思议,曾经万般痛苦,竟在不知不觉间解开了。
她望着金娥,道:“那些都是旧事,不必再提,往后我不打算再为血衣帮做事了。”
金娥睁大了眼睛,嘴角渐渐扬起,神色由畏惧转作欣喜,就像是两人第一次相遇时,她听到暗器不会烧毁自己的脸,所露出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重重地点头道:“如此我便安心了。”
“安心什么?”赤怜忽地凑到她的面前,凝着她的眼,“我明明再也不会见你,你为何要替我担忧,替我高兴?”
金娥冷不丁被吓住,顿时慌了神,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你可以再来做客,下次不必从窗户进来,也不必躲躲闪闪,你……你可以扮成男子,指名要我。”
赤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浮起奇异的神色,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姐姐,我就算想要你,也绝不会假扮成男人,用银子来占你的便宜。”
金娥又是一怔,随即皱起眉头:“不然我们还能怎样呢?青楼有青楼的规矩,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我不管这劳什子的规矩,”赤怜打断她的话,道:“我会回来见你的,请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光明正大地回到你的面前,带你离开这间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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