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不信我的话,难办啊。”水哥苦笑道。
“让我试试”晏千帆上前一步,在阿吉面前弯下腰,指向自己背后的枪杆,故意用慢悠悠的口吻道:“你若是不信我的本事?要不要我露一手给你瞧瞧?”
*
阿吉没有说话,但望着晏千帆的眼神却变了,饶是灰蒙蒙的脸色,也掩不住眼底溢出的憧憬。
哪个小孩子不渴望英雄呢。
晏千帆太清楚了,在阿吉的身上,他仿佛看到十年前的自己,一次次从泥泞的土地上爬起身,用颤抖的手指一次次握住枪杆,重复着看似不可能掌握的招式,只为了将遥远的憧憬化为现实。
他扬起手臂,探向背后,反握住枪杆。
哪个男儿不想把梦想握在掌心,他的梦想就是这一条细长浑圆的乌木,历经岁月砥磨,变得光滑而驯服,质朴却刚劲。
他振臂发力,枪杆盘在腕上绕了一圈,是一招“潜龙出水”式,带出一阵罡风。缀有红缨的枪头笔直向前一挺,枪尖银花次第绽开,拖出一条明亮的轨迹,越过阿吉的头顶,扎扎实实地钻进榕树干里。
榕树少说有百年之龄,树干粗壮,爬满盘虬的纹路,饶是几个人手拉手都未必能围上一圈。晏千帆这一枪刺去,却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勃发的力量使偌大的树干摇撼不止,枝桠在抖动中甩出数不清的藤叶,扑扑簌簌落在地上,像是降下一场密雨。
十年苦练,他的枪法早已经臻入佳境。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技艺,使出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勾起嘴角,对阿吉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微笑。
这一抹笑容中的含义,无需言语便能传达。
没等水哥开口,阿吉便松开拳头,扬起一张消瘦的小脸,用舌头舔舔嘴唇,咿咿呀呀吐出一串字句来。
水哥听过,面露喜色道:“他说他乐意为我们带路。”
*
晏千帆的信心绝非空穴来风,西岭三侠所向披靡的纪录一直延续到了这一日,二十余精锐在三人的带领下,以神兵之速围住盗匪栖身之处,长驱直入,以锐不可挡的态势,将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番酣战过后,安广厦当堂斩了盗匪头目,乌合之众溃不成军,除了零星数人侥幸逃脱之外,余下的皆被西岭寨众擒获,缴下武器,绑作一排,跪在自家的巢穴之中。
这巢穴位于阴阳湾外,一座状似普通的镇上,镇中已几乎没了人影,原来的住民大都问询逃难奔走,留下来的就像阿吉一家,被盗匪残忍杀害。
田间的稻谷一片凌乱,田拢两侧的水渠已变作污沟,被宰杀的牲畜随意抛尸在路边,乌鸦成群,腥腐遍野,镇上的商铺都被抢砸得一片狼藉,空气中飘着刺鼻的酒臭,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漆黑一片,唯独盗匪的住处熠熠生辉,是劫掠来的翡翠琉璃,堆积在一起,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怕是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这辉煌的背后究竟藏纳了多少鲜血。
阿吉总算寻到了自己的姐姐。她被关在一间阴暗的地窖里,万幸没有被乱兵所伤。但她的形容憔悴,身上的伤比阿吉还要重得多,豺狼般的匪徒想来不会放过她这般年轻的女子,她的脸色枯槁如柴,目光浑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叫人实在不忍细思她所受的委屈。
但在重逢时分,阿吉姐的眼竟又明澈起来,她竟没有流泪,没有哭泣,反倒怀抱着痛哭不止的弟弟,一面轻抚肩背,一面柔声安慰。
晏千帆在一旁看得泫然欲泣,眼底很快噙满泪花。
冯广生从他身边路过,用夸张的笑声大肆嘲笑他:“晏老弟,方才你那以一当百的气势哪儿去了?怎么连一个小姑娘都不如?”
“我就是感动嘛,”晏千帆哽着嗓子抱怨,“还不让人感动了么?”
安广厦也来到两人身边,神色却有些凝重:“我方才盘问过了,这些盗匪之中,有很多干了一辈子抢掠的勾当,但从来都是偷偷摸摸,没有哪次这般嚣张。”
冯广生道:“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撑腰吧,外濮国的叛党为了敛财已经疯狂,我看他们早晚将魔爪伸向中原。倘若真的举兵来战,我们可吃不消,还是早早报去平南王府的好。”
安广厦答道:“你放心,我已经报过了,官家要增派守军前来巴陵,我们把这些人押回去,交给守军就好。”话至此处,他又向阿吉的方向看了一眼,皱眉道,“只是这些小鬼有些难办。”
镇上像阿吉姐弟一样流离失所的孩童共有十一个。都吃了盗匪的苦头,阿吉是最机灵的,有些已经吓坏了,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水哥正在轮番安抚。
冯广生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小娃娃也是命苦,咱们一路带的干粮盘缠,多留点给他们吧。”
晏千帆却插话道:“我们将他们带回去吧。”
冯广生大惊:“带回去?可他们不是俘虏,守军一向怕麻烦,定然不会管的。”
晏千帆道:“可他们的亲人都已不在了,住处也被毁坏得七七八八,我们一走,要他们如何生活?”
冯广生仍是摇头:“晏老弟,我知道你心善,可寨里今年减收,官家的增援迟迟不到,我们的粮食也很拮据了,怎么还能养得起这十一张嘴。”
“他们也能帮忙干活,就算不下田,喂鸡喂鸭总是能做的。”
“晏老弟……”
晏千帆急急争辩:“总之我们暂且收留他们一阵子,至少等到外濮国战乱平息,再将他们送回来不迟。”
“我们帮助自己的同胞已经很吃力了,你这般搭救外族的孩子,外族未必会感激你。”
“我们行侠仗义,并不是为了获人感激啊!”
四目相对,冯广生望着对方执拗的视线,摇摇头,转向安广厦道:“大哥,我反对,你来决定吧。”
晏千帆立刻捧住安广厦的手,像少时一般仰着脑袋道:“安大哥!阿吉是我说服的,就当是给我立功的奖赏好不好。”
三人争论的声音传到屋外,西岭寨众不知何时聚集在一处,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等待少当家的决策。
许久过后,安广厦终于点头:“那就带他们一同走吧。”
晏千帆破涕为笑。
两个孩子也像是听懂了安广厦的话,纷纷仰起头,眼中含着懵懂的期许。
回程的路走了整整三天,抵达西岭寨时已是深夜,晏千帆策马披星,远远地看到落在荒芜的山野间,平日里朴实无华的屋宅在夜空下泛着淡金色的微光,好似一串珍珠落在玉盘中。
他落满风尘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安广厦与他并驾齐驱,见他忽地露出做梦一般的神色,便调笑他道:“你就这么高兴么?”
“是啊,”晏千帆点头,“或许对你来说没什么,但我终于做了一件自豪的事。”
两人拉紧缰绳,放慢步速,望着西岭寨的悬桥慢慢落下,在山涧中搭出一条凯旋的路,桥塔上的旗帜迎风飘扬,像是夹道欢迎英雄归来。
晏千帆眯起眼睛,忽地看到十年前的自己,也走在同样一条路上。病恹恹的小鬼披着厚厚的裘衣,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周遭陌生的一切。
隔着十载光阴,两道目光交汇。
来自过去的幽灵露出些许畏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策马向前赶了几步,将手搭在小鬼肩上,对他说:“向前走吧,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不会后悔的。”
人生便是数不清的选择所凝成的结晶,虽然无从选择出身,也无从选择去向,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是他可以选的。
这一日,他救了自家的同胞,也救了外族的孩子,他终于配得上自己当初的选择。
小鬼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移向茫茫隐在黑暗中的前路,跟随队伍慢慢迈入西岭寨的大门,迈向属于自己的命运。
“能来这里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他阖上眼,轻声念道,像是在与安广厦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时他没有料到,他所珍爱的家园,即将被大火付之一炬。
*
那一场大火,也是在入夜后突然窜起的。
晏千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火,火焰翻卷起一层层热浪,遮天蔽日,将地上的夜晚照彻得宛如白昼,而天空又是赤红色一片,月亮藏在浓烟的包围中,随着火势而鼓动,好似将胸膛撕开后袒露出的心脏。
赤裸的心脏在天际擂动,将人世照得一片惶然雨夕彖対。
这不是寻常的山火,而是从西岭寨中烧起的一把异火,寨中的屋舍原就贴得很近,仿佛一群肩抵肩的患难兄弟,此时一齐被火舌被活生生地撕裂,在炽热的折磨下扭曲身体,骨架坍塌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住在屋檐下的人都惊叫着四散奔逃,将它们抛在原地,用不了多久,它们便要在痛苦中死去,化成一团轻飘飘的灰烬。
西岭寨人痛哭流涕,妇人和男人抱头而泣,老人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脾肺吐出喉咙,小孩子四处乱跑,用干哑的嗓子哭喊着爹娘的名姓。他们已经逃了很远,然而火焰一直在燃烧,甚至蔓延到水边的麦田,刚刚割过一茬的秸秆也被火焰缠身,原本清澈的河水像是变成了油,将火势烘得更旺。
痛失家园的人们在绝望中寻找宣泄口,第一个被包围的是今夜轮值的守备,人们抓住他的领子,在愤怒中厉声质问:“寨中有外敌来袭,为何你没有报告?!”
守备也憋红了脖子,扯起嗓门辩道:“我用我的脑袋担保,我绝没有放任何人进门,纵火的只能是寨里的人。”
“你胡说,西岭寨从来都没有叛徒!”
“那你说是谁放的火,难不成是鬼吗?”
双方争执不下,直到张家的独眼龙插话道:“不是鬼,是那些外濮人,一定是他们干的!。”
“外濮人?”守备登时愣住,“你是说那十一个小孩子?他们还只是孩子啊。”
“孩子又怎样?就因为他们年纪小,我们才会放松警惕啊!”
张独眼的眼睛是为抵御外患,带队守寨时,被匪徒的毒箭一箭射瞎的。即便瞎了眼,他仍是西岭寨里出了名的狠人。
他跺跺脚,瞪着一只通红的独眼,道:“外濮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同胞!农夫被蛇咬的故事你们没听吗?当初就不该好心收留那些狼心狗肺的崽子!”
他的粗嗓门一开,人群立刻鸦雀无声,只剩他的语声愈发怒不可遏:“事到如今,应当将他们抓来问罪!”
“你冷静些!”守备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至少也要等少当家发话。”
“少当家?少当家人在哪里?”
“在桥楼上。”
守备话音一落,就连凶狠的张独眼也愣在当场。
当初令他失去眼睛的那只毒箭,本来瞄准了他的胸口,若不是安广厦手疾眼快,从旁推了他一把,现在他便不是张独眼,而是墓地里的一块碑石了。
他不自觉地攥起五指,喃喃道:“桥楼已经快烧掉了啊。”
人群再一次陷入寂静。
许多双眼睛,完好的,残缺的,愤慨的,惶然的,纷纷将视线投向远处的桥塔。
桥塔本来矗立在寨门边,迎着湍急的水流,高大而坚固。是西岭寨的门脸,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关口,也是西岭寨人心中屹立不倒的支柱。
但此刻,它在火光中剧烈摆动,原本坚实的身躯摇摇欲坠。
在肩比肩如兄弟般的屋宅之中,它就像是冲锋陷阵的大哥,即便到了生死关头,明知溃败之局无可挽回,也要毅然地站守至最后一刻,擎着西岭寨苍劲而孤傲的旗帜。
安广厦就在桥塔中。
晏千帆和冯广生守在塔下背风处,勉强躲开浓烟和火舌的侵扰。晏千帆往桥塔里跑,刚迈开步子,便被冯广生一把抓住胳膊,生拉硬扯地拽回身边:“你傻啊,自己往火里钻,想变成烤包子吗?”
生硬的玩笑话并没有缓和两人的情绪。晏千帆面色惨白,几乎用吼叫的声音道:“安大哥还在里面啊!”
“我知道啊!”冯广生露出痛苦的神色。
晏千帆紧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你不去救他,我去!”
“你给我老实呆着!”冯广生也对他怒吼,“你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大哥让我看着你,别去添乱。”
晏千帆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肺腑要被滚烫的空气烧出泡来,他问道:“桥塔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要舍命去拿?”
冯广生道:“十年前西岭寨受到平南王封赏,赏物除了钱财粮草以外,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捭阖图的拓本。”
“那是什么?”
“先皇定国之初,找来武林中以擅长阵法闻名的墨家后裔,花费数年考察南疆的山势地形,专程设计的一套防御工事,将昌州,广安,梓州三城连为一体,内含机括迷阵无数,是数百年间镇守南疆的根基。老当家讨来拓本,是为了从中研习技艺,并配合阵法加固西岭寨,后来的一些设计增减,也都巨细无遗地写在上面。”
“那……”晏千帆露出愕然之色,“倘若有人想要举兵入侵,又拿到了这拓本……”
冯广生用僵硬的语气道:“大约是如虎添翼吧。”
晏千帆不说话了。他虽不曾亲自参与西岭寨的建设,但十年来的耳濡目染,他已然领悟捭阖图的重要性。西岭寨说到底只是一介民寨,就算毗邻南疆要塞,至多也只能与土匪强盗一战,倘若真的遭遇泱泱大军进犯,就算调来十倍于眼下的人手,也未必能够拖延一时半日。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不再提救人的事。
说来人心也怪,晏千帆一静,冯广生却倍感不安,一双眼焦急地眺向火光中的桥塔,高声喊道:“大哥,你快出来,这塔万一真的塌下来,十个我也没本事救你。”
火光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是安广厦!
他终于平安冲出了火海,饶是满脸焦灰,头发凌乱地蓬起,衣衫上还挂着火星,但总算不再有性命之虞。
可他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不见了,捭阖图不见了!”
冯广生闻言,登时面如土灰:“怎会如此?是被人窃走了么?西岭寨中有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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