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晏千帆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坚持下来。
他并不是不怕,他叫痛的时候全然不顾面子,咿咿呀呀聒噪好似母鸡,没少挨训斥,眼泪也没少沾湿枕头,他无数次想到锦衣玉食的家,想到铸剑庄里仆佣恭敬的问候,想到睡至日上三竿,最喜欢的核桃酥端到眼前的舒坦日子。
但在哭过鼻子、喊过爹娘、做过噩梦、丢过脸面之后,晏千帆依然没有放弃。
就像泡在湖底的沉木,被斩断根基,抛入异乡,却未腐朽溃烂,反倒镀上一层洁白。
一个月过去,他竟将西岭枪法入门九式融会贯通。
他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白嫩的皮肤因着日光而变得黝黑,粗糙,从近处细观,甚至能看到因为干燥而开裂的细纹。他的个头拔高了,手臂也粗了一圈,从家乡带来的衣衫都要重新裁改,小腿肚鼓起,鞋靴也要换新的。长发因着碍事而剪短了,只留下一条小辫,随便用绳子一系,耷在背后。
喂鸡的任务仍旧由他包揽,早先连抬一篮米都颤颤巍巍,如今却能用担子挑扛两篮。家里开荤的时候,他便挽起袖子,迈进鸡笼,演一出徒手捉活鸡的戏码。
西岭寨人看他的目光渐渐生出变化,轻言蔑语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沉默与打量。
安广厦的态度却依旧如初,待他就像待自己一样冷峻,鲜少有赞誉之言。
会夸他的倒是另一个人。
冯广生。
冯广生的年纪比安广厦小一岁,见了后者,也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哥。
但冯广生喊起大哥来,比晏千帆要理直气壮得多,因为他的父亲和安广厦的父亲自幼一起长大,是烧香拜把的义兄弟,两人的后辈自然也就成了异姓兄弟,就连名讳都是两人一道翻着辞书挑出来的。
*
冯广生是晏千帆在西岭寨的第二个朋友——至少晏千帆自己如此认为。
与冯广生结交的过程很轻松,不用挨打挨骂,也不必苦修受罪,这是因为冯广生的性子与安广厦大相径庭,他爱笑,爱闹,谈吐风趣,待人和善,身边从不缺少朋友。
那是一天夜里,晏千帆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白日里的练习并不顺畅,屡次遭遇挫折,不进反退,安广厦虽然没有发难,但失望之色却写在脸上,就连说话的口吻都比平日冷了几分。本来晏千帆以笑脸相迎,佯装毫不在乎,但夜深人静时,零星琐碎的烦恼积聚成团,一股脑涌上心头,堵在胸口挥之不去,令他倍感苦闷。
横竖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穿好衣裳,踱到户外透气。但他不敢走得太远,更不想惹人注目,于是便爬到院墙上,骑在墙头,仰望夜空中的繁星。
西岭寨远离尘嚣,入夜后万籁俱寂,因着地势高的缘故,就连天星也比别处更近,从中空一直绵延到四野,与远处山峦的影子相接,将山顶的积雪映衬得更加晶莹剔透。
一片寂静之中,忽地响起一串脚步声。
晏千帆正望着穹顶出神,冷不丁听到脚边的响动,登时打了个激灵,翻身起来,越过院墙往对面望去。
安家的宅院与冯家紧挨着,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小径,从他所在的地方俯瞰,几乎能将冯家一览无余。
他看到冯广生独自一人穿过院子,蹑手蹑脚地往后厨去。
后厨的方向亮起零星的火光,是冯广生升起了炭炉,一缕青烟从屋檐底下冒出,没过多久,一阵喷香的味道飘至鼻子底下。
过了半晌,火光熄灭了,但香味却变得更加浓郁,只见冯广生怀揣着一只油纸包,从后厨溜出来,刚走了两步,冷不丁偏过头,往墙上看去。
一高一低,四目相对,两人都露出惊色。
晏千帆率先回过神,连连摆手:“你你你别误会,我什么都没看见。”说着便要翻身下墙,逃回安家的院子。
没想到冯广生的动作比他更快,三下五除二地跃上墙头,脚步如履平地,转眼便来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晏小弟,莫非你也饿了,和我一样半夜来偷食?”
晏千帆摇头:“不是的,我没有……”但肚子却不争气发出咕咕的叫声。原来他满心失落,在餐桌上没吃几口饭,此刻闻到肉香,肚子里的馋虫被勾醒,毫不客气地撺掇着他。
冯广生心灵神会,在他身边坐下,把油纸包打开,举到他眼底。竟是两只热腾腾的烤包子。
肉汁的味道夹杂着面皮的焦香,晏千帆差一点当场淌口水。
“怎么着,很香吧,”冯广生冲他一笑,捏起一只包子往他手里塞:“来,见者有份,拿去吃。”
晏千帆怔住,五指僵在半空,不敢接过,却也不舍得放开。
“拿着吧,别客气,”冯广生催促道,“有人一起吃才更香嘛。”
“那……多谢冯大哥。”晏千帆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指,把微烫的包子捧在手里,怔了片刻,低下头,张口去咬。
沾油的薄皮很容易咬开,轻轻啜吸,新鲜的肉汁淌进喉咙,驱散了夜里的凉意,令人暖得通透。
这一只简单的包子,竟胜过记忆中一切山珍海味。晏千帆顿时把斯文礼貌抛在脑后,埋头狼吞虎咽,末了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恨不得把沾在掌心的油也一并舔干净。
冯广生在一旁看得喜笑颜开,一直待他吃完,又道:“好弟弟,你不是想看星星么,大哥带你去更好的地方看。”
*
西岭寨建在临河的缓坡上。平缓的地势弥足珍贵,所以寨中的房子盖得很密,各家各户紧紧挨着,远看像一片高低层次的台阶。冯广生便带着晏千帆踩过这些“台阶”,在各家各户的房顶跳跃,跳到缓坡最高处,一屁股骑坐在屋脊上,像是骑了龙背一样快活。
晏千帆坐在他身边,面色却有些忧虑:“这房子的主人会不会发现我们……”
“绝不会的。”冯广生冲他挤眼睛,“你知道这是谁家么?”
晏千帆摇头。
“是姓李的裁缝家,前些天才刚娶媳妇进门,每晚都要干柴烈火一番,直到累趴下才停,这会儿恐怕刚完事,睡得正香,才没空管我们呢。”
晏千帆一惊,侧耳倾听,果真听到一粗一细两种呼吸声交叠在一起,夹杂着轻微的鼾声和呢喃的呓语声。他的脸上唰地一红。
冯广生从旁揶揄:“你这小少爷脸皮还真薄,羞什么啊,连寨子里的姑娘都比你大方,这事儿可是李媳妇亲口跟我娘炫耀的,说她家男人特别能干。”
“这……”晏千帆只觉双颊发烫,心头初次浮起这般陌生的感觉,“妇人家讲话你也偷听。”
冯广生哈哈大笑:“我还是小孩子嘛,谁让我娘拿我当宝贝疼着。”
晏千帆又是一怔,随即垂下视线,露出几分黯然之色。
冯广生眨了眨眼,抬起手肘戳他的胳膊:“嗳,你长得这么秀气,细皮嫩肉的,肯定讨我娘喜欢,明天晚上你去我家吃饭吧。我让我爹跟安叔说一声,就这么定了啊。”
晏千帆试图推拒,却被对方用热情的视线把话堵了回去。
他的胸口涌上一阵暖意,不由得抬起头,借着黯淡的星辉,仔细凝视冯广生的模样,这些天来,虽然映在水面里的自己已经变了模样,但与冯广生相比,还是要“细皮嫩肉”得多。冯广生的手心粗糙,皮肤黝黑,嘴唇厚厚的,头发干燥蓬乱,西岭寨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是这般形容。
他忽地感到困惑不解,为何生在同一片天空下,生着同样的手脚和五官,说着同样的言语,写着同样的文字,可是,人与人的境遇却有天渊之别。
疑虑一旦涌上心头,便化作一层挥之不去的浮尘,盖住了少年人的懵懂与天真,那时的他尚且不懂得,所谓长大,便是在心头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灰,无数人因此而丢弃本心,忘却快乐,最终迷失在这片浩荡的江湖中。
他举目远眺,只见垂向地平线的星野仿佛变了颜色,变得不再那么透彻了。
离家之后,他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冯广生见他突然陷入沉默,神情凝重,便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嫌我们这地方忒穷酸,人也粗野不通礼数。”
晏千帆想起家中那些礼貌却疏远的人,将视线转向冯广生,认真答道:“是和我们很不一样,但我喜欢你们。”
冯广生怔了一下,挠着后脑勺:“奇也怪哉,为什么如此明显的奉承话,从你嘴里吐出来,就变得那么实称呢。”
话毕,他把手中的油纸包打开,将剩下的一只包子塞进对方手中。
“这个也给你吃吧。”
*
晏千帆嗅到送上门的香味,口水便又止不住了,非得用上习武打坐的意志力,才能吐出一个“不”字。
冯广生却笑道:“我只是馋了,你是真饿,别以为我瞧不出来。”
晏千帆摇头道:“饿归饿,但我不能总是平白受人恩惠。”
冯广生道:“你是安广厦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不用跟我客气。”
晏千帆仍是摇头:“兄弟之间也是一样。”
冯广生露出诧色:“你家里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晏千帆点了点头。
冯广生托着下巴思索了一番,道,“不如这样,今天你拿了我的包子,明天去我家吃饭的时候,就帮我劈柴好了,我真的很讨厌劈柴,可娘亲总是不饶我。”
“好啊。”晏千帆点头。
冯广生冲他挤出笑容,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再一次把油纸包展开,递上前去。晏千帆迫不及待地接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才依依不舍地往嘴里送。
冯广生在一边看着,冷不丁问道:“今儿个是不是安大哥又责骂你了?”
晏千帆差点噎住:“你怎么知道?”
冯广生反问道:“你跟随他习武,应该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倘若不是心里有事,干嘛大半夜往外跑?”
晏千帆点了点头,捧着半只包子,面露黯色:“他要是责骂我倒还好,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冯广生一怔,随即哈哈笑出声:“老弟,是你多虑了。”
晏千帆不解。
冯广生耸耸肩膀,道:“他这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瞧不上眼的人,从来都是不闻不问,形同陌路。唯有对器重的人才会严厉。至于失望,那再正常不过了,这家伙对己对人都苛刻得令人发指,一年到头都在失望,寨里的年轻人有很多,时常在武馆切磋比试,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一个让他满意的。”
“是这样吗?”晏千帆不禁睁大了眼睛,“他没有放弃我?”
“当然没有啊,你是不知道,那天他还对我爹说,想过些日子就带你进武馆,和其他人一起习武,还让安叔亲自传授你枪法。”
晏千帆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他还说过这种话?”
冯广生伸手去戳晏千帆的胸口:“那可是西岭枪法啊!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好好跟他学,早晚能出人头地。”
晏千帆点头如捣蒜,隔了一会儿,又皱眉道:“可是他的家传功夫,真的可以教给我一个外人么?”
“怎么不行,”冯广生摆摆手,“我们西岭寨没有你们那么多破规矩,很多人一开始也是从外面来的,不过说实话,这些年新人是越来越少了,反倒是旧人走得越来越多,安叔也是无人可用,才会破格提拔你吧。”
晏千帆更是困惑:“他们为什么要走?”
“你傻啊,”冯广生翻了个白眼,“西岭寨的生活穷困不说,还要时时冒上生命危险,时候一久,大家心里难免有怨气,谁不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谁不羡慕荣华富贵的人家,若不是前些日子受到平南王的嘉奖,士气大振,可能走的人比现在还多。”
“可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也未必快乐。”
“他们哪知道啊,人就只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你不也一样么?”
晏千帆一怔,而后露出愧色,低下头。
冯广生伸了个懒腰,将目光投向远处,用自言自语般的口吻道:“要说寨中的小辈哪个真的没长花花肠子,也就只有安广厦了。就你嘴里的包子,他也喜欢得很,他常常说,这包子馅儿用的是野山猪肉,包子皮用的是平南王赏赐的精磨白面,就连京城里也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小时候大家都信他,可是自从有大人外出归来,带回来那些个蝴蝶酥,莲花酥……小鬼们吃过一次,就再也不信他的话了。他的威风再大,也不能左右别人的想法。”
晏千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呢?”
“我?”
“你想不想走,想不想过荣华富贵的生活?”
冯广生先是一怔,很快皱眉道:“你瞎说什么,我是他兄弟,我当然要跟他站在一起,我爹跟他爹并肩行侠仗义一辈子,我也要追随他一辈子。别的事情都不重要。”
“哦。”晏千帆点点头,“那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行侠仗义。”
冯广生惊讶地望着他。
他被一阵懵懂的昂扬情绪托着,好似油纸包里透出的青烟,轻飘飘地向上飞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振奋。过往只存在于故事里的至美之物,在这一刻凝出具体的形貌,沐浴在朗澈的星辉下,宛若新生。
——那是足以驱散沉积的污垢,让一颗心永远闪耀不止的鼓动。
冯广生凝他许久,终于移开视线,道:“我没意见,你自己跟安大哥说吧。”
那一晚,晏千帆蹑手蹑脚回到安家的院子,却发现自己的房间亮着灯。安广厦正四处搜寻他的去向,冷不丁瞧见他的影子,立刻快步迎上前:“你去哪儿了?”
晏千帆低着头:“我……我就是随便出去走走。”
安广厦仔细打量他,看到他手心的油光,摇了摇头,道:“你见到冯广生了吧。”
“是。”晏千帆小心翼翼地应过。
安广厦又问:“烤包子好吃么?”
“好吃!”晏千帆毫不犹豫地答过,立刻又改口道,“不是,其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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