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月华阖上眼睛,长叹一声,道:“好,我不罚你,也不罚兰芝,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从此刻开始,你不许再踏出铸剑庄一步,除非我需要你,否则直到武林大会结束,你再不要露面。”
“大哥……”
“晏千帆,你不是重情重义么,你敢不敢像兰芝一样讲信用,守承诺,你敢不敢答应我?”
晏千帆低下头,像是忍耐着巨大的痛苦,良久过后,终于发声道:“我答应你。”
晏月华点点头,而后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女孩:“兰芝,你今日不必再伺候他了,这些天多有劳烦,你也辛苦了,先回房间去休息吧。”
“庄……庄主,我不累,我还可以干活。”兰芝仍是一脸惧色。
“没关系,我不会赶你走的,你放心去吧。”晏月华的口吻变得平淡如常。
兰芝微微点头,带着满脸疑色,又往晏千帆身上瞥了一眼,见后者对她颔首示意,才终于转身离开。
晏千帆目送兰芝走远,才露出诧色,问道:“大哥,你不找人看守我了吗?”
晏月华道:“晏家的剑不如西岭的枪,我也不比你这般年轻,倘若你真的背我弃我,凭我的本事,又怎能拦得住你?”
晏千帆呆然站在原地。
晏月华发出一声轻叹,道:“你喜欢江湖道义,我便以江湖道义待你,不再强迫你。只是……”他停顿了片刻,像是被自己的话哽住似的,“你若选择离开,便再也不要回来了,从今往后我晏月华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
说罢,他不等对方回答,便转向一旁,道:“枫公子,小千,辛苦了,随我去外厅用茶吧。”
晏千帆哑口无言,只是睁大了仅存的完眼,目送兄长的背影消失在房门边。
兰芝先一步离去,晏月华带走了柳红枫和柳千,其余下人也被遣散,房间里只剩他一个。
没有人看到他眼底浮起的酸楚。
*
西岭雪山,险峰环抱,云烟缭绕,终年凛寒,这片苍凉荒芜的景致,千百年从来不曾变过。
这里也是国之边疆,官道出山后便至尽头,此后只有绵绵荒野,往西是藏地高原,向南是大理洱海,不仅气候冷峻,人烟稀少,而且盗匪横行,凶险异常,是来往商旅的噩梦,就连平南王府的官兵也不愿在此驻扎,想尽借口推脱职责,一年到头也瞧不见影子,唯有西岭寨立于雪山脚下,寨中百余人同心协力,与恶匪周旋顽抗,镇守一方太平。
十年前,晏千帆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那是他不过十岁出头,对江湖的认识仅限于娘亲的枕边细语和压箱底的潦草话本。他将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英雄侠客,将自己的旅途想象成一场威风凛凛的远征,藉此驱散远离家园的恐惧。
但他的征程远不如故事里来得顺畅,一路上温度骤降,他早早便染上风寒,裹在厚厚的毛毯里,仍旧不住地打喷嚏,喷嚏里竟还伴随着鼻血,因为他在温润的海滨出生,全然难以习惯雪中的干冷。山间常有强风吹拂,如刀尖割面,即便是朗晴的日子,地上的雪花也被卷至半空,一通乱舞,像小虫一样钻进他的衣襟、袖口、后领,将他蛰咬得浑身难受。
比天气更寒冷的是西岭寨人的眼光。
“那铸剑庄算什么东西,祖祖辈辈都是势利眼,看到咱们当家英明神武,得了平南王的赏赐,就假情假意送来几把剑,想跟咱们交朋友了。”
“你这话说的,人家有心与咱们交好,不是还送了个小少爷来么。”
“就那个晏千帆?女里女气,一副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模样,来了也是白吃白喝的主儿,平白浪费粮食。”
“那倒不至于吧,我看他也在学武呢。”
“学武?你可别逗我了,我方才还瞧见他被少当家打得哭鼻子呢。”
起初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晏千帆还要兀自神伤一阵,但几日过后,他便连伤心的力气也没有了。西岭寨中人人尚武,武馆中甚至能看到女子和小儿的身影,除练武之外,各家各户还兼着耕种、纺织、畜牧的活计,勤勉劳作,自给自足,像他这般笨手笨脚、养尊处优的小鬼,过了几天寨中的日子,就像脱了一层皮。
更何况,他哭鼻子的传言也是真的。
自从他住进晏家,生活起居便由安广厦一手安排,习武修行也不例外。
安广厦彼时刚刚年满十四,却已在寨中主事的会议上崭露头角,主动揽下任务,制定计策,为父亲分忧解难,被众人尊为少当家。
虽是一寨之主,但安家的宅院却与旁人一样寻常,三间屋子围出一片院落,大小连铸剑庄的零头都不及,柴扉掩门,杨柳傍路,烧饭的柴火将半面墙砖熏得发黑,墙角还圈出一块地,养了一窝鸡,终日挤在木槽旁边噔噔噔地啄米。
晏千帆也像一只啄米的鸡。
他啄米并非为了抢食,只是被打得躲无可躲,唯有缩起脖子减缓疼痛,他和安广厦在院中过招,双方以竹片绑成棍状代替兵刃,名义上切磋武艺,实则由安广厦单方面给晏千帆上课,一根松软无芒的竹剑,屡次将后者逼入绝境,毫无招架之力。
安广厦瞧见晏千帆眼中飙出的泪水,终于收回招式,叹了口气,道:“父亲本来叮嘱过,让我莫要欺负你,可你实在太弱了,我想手下留情都没机会。”
这般直截了当的批评,配上冷峻严厉的表情,常人未必受得住。
安广厦从来都是如此直截了当,冷峻严厉,所以鲜少有人敢与他套近乎。
晏千帆却骨碌着爬起来,提着竹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的眼前,仰起头,咧嘴笑道:“安大哥,你的功夫好厉害啊!就像是故事里的大侠,这样……再这样……三两下就把坏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模仿安广厦方才的招式,但动作却差出百丈远,僵硬又笨拙,活像个没抹油的木偶。
安广厦看得发笑,挑起眉毛问道:“我是大侠,那你是坏人么?”
晏千帆一怔,低下头道:“……就算是吧,反正大家都不喜欢我。”
安广厦不禁皱眉,面前的小鬼稚气未脱,脸颊尚带着几分圆润,皮肉像蒸熟的馒头一样细软,喘起粗气来像是水里的鱼吐泡,口中都泛在唇上。一双眼底噙着泪花,却不显娇弱,反倒闪闪发亮,将他整个人映照得晶莹而透彻,哪怕滚在身上的泥,沾在胸前的口水,也遮掩不去这般独特的气质。
安广厦所熟识的小孩子不是这样的,他们大都脏兮兮,性情或是胆怯,或是愚笨,或是狡猾,总归有一些令人皱眉的特质,唯独面前这个,既胆怯,又愚笨,还有些许狡黠,仿佛集所有麻烦于一身,唯独一双眸子是开在魂魄上的天窗,叫人一眼便能望到底。
就连落在他身上的雪,都比别处更白一些。
安广厦垂下视线,一眼看到小鬼手背上有几条红肿的抽痕,深浅不一,呈现参差不齐的红色,在白雪消融后袒露出来,分外清晰。
他沉下脸道:“你受伤了怎么不说?”
“哦,没事,”晏千帆将另一只手掌盖在伤处,“揉一揉就不疼了。”
没想到另一只手背上,也有伤痕露出。
新伤叠着旧伤,不论怎样是遮掩不去了,他低下头,嘟起嘴唇,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懊恼。
安广厦不再看他的伤口,转而望向他的眼睛,问道:“你大哥平日待你时,不会像我这般严厉吧?”
晏千帆眨眨眼,道:“他倒是不会,他根本就不理我。”
安广厦露出诧色:“为什么?你们不是兄弟么?”
晏千帆答道:“他是大哥,早晚要当庄主,所以遇事不能与我一般见识,不能被我拖了后腿。”
安广厦微微皱眉:“这是你父亲的教诲?”
晏千帆点了点头:“嗯,而且大哥的娘亲也不喜欢我,所以私底下也不让他跟我说话。”
安广厦陷入沉默,半晌后才道:“你们铸剑庄还真是古怪,跟我料想得全然不同。”
“古怪么?”晏千帆问道,“我倒觉得西岭寨古怪得很。”
“你不喜欢么?”
“当然喜欢。”
小鬼答得很快,安广厦却露出狐疑之色,把竹剑放到一旁,抱起胳膊,转向晏千帆,仔细凝着对方的脸,问道:“你才来了几天,天天都在吃苦受累,凭什么说喜欢?小小年纪就学会阿谀奉承了么。”
“不是的,”晏千帆摇头道:“我没有说谎,我留在晏家也是累赘,来到这里才能派上用场。我想当个有用的人,所以我不怕吃苦受累。”
安广厦再一次露出诧色,凝着他迟疑了少顷,终于开口道:“你懂不懂晏家的结症在何处?”
十岁出头的小鬼能懂什么,晏千帆只把头摇成拨浪鼓。
“晏家一心钻研铸剑之术,武功修为却积弱不振,偏偏家藏神兵利器无数,怀玉为罪,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孺拿着金银财宝招摇过市一样,你说会怎么样?”
晏千帆无意识地绞起手指,颦起眉头,道:“会被坏人哄抢一空吧。”
安广厦点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为了稳固江湖地位,才要四处结盟,将你们送到外面也是因为这个。”
“为了与你们结盟?”晏千帆脸上仍带着懵懂之色。
安广厦点头:“对。”
“那安大哥和我就算是朋友了吧!”
安广厦:“……”
面对一张没心没肺的脸,初出茅庐的少当家叹了一声:“晏千帆,你若真的想变得有用,就别再使晏家的剑术了。”
*
话一出口,安广厦的脸上便浮起悔色。
自打经手寨中事务,他便常常被耳提面命,在人前要谨慎言行。晏千帆的身份本就特殊,当着对方的面诋毁晏家武功,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但晏千帆并未动怒,反倒点头称是:“我明白,我在自家学了很久,到了你家却连一招也扛不过,看来我家的武功是真的不行。”
安广厦面露诧色。
晏千帆又低下头,道:“可是我爹只教剑术,没教过我别的,若是能学到更厉害的功夫就好了,若是我变得比他还厉害,就能保护他了,这才是真的‘有用’,对吧?”
安广厦迎上他热忱的视线,挑着眉毛道:“小小年纪倒是挺有志向。”
晏千帆立刻咧起嘴角,露出笑容:“是吧,娘亲也夸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安广厦:“……”
晏千帆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少顷的沉默过后,便像是忘了方才的烦恼,一心盯着自己腕上的伤,先是伸出指尖触碰,立刻疼得呲牙咧嘴,缩回手指,老实呆了一会儿,便又忘了疼,再次伸手去碰。
安广厦看在眼里,忍俊不禁,终于打断他道:“小鬼,你想不想学西岭枪法。”
晏千帆立刻打了个激灵:“想学!”
安广厦道:“你的根基薄弱,若是想学,须得从头学起,难免要吃很多苦,受的伤会比现在还要重。”
“没事,我不怕。”晏千帆答得很快。
两人目光相触,安广厦凝着他半晌,道:“好吧,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太好了!”晏千帆雀跃欢呼。
快乐的声音将这片寒冷贫瘠的柴院填满。
也就是在这时,有人从院门外路过,停住脚步,留下一串窃窃私语。照例是诋毁与轻蔑的话。
安广厦的脸色登时一沉。
晏千帆倒是不甚介怀,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身从竹娄中提起两把竹剑,举起其中一根,往安广厦手里塞:“现在就教我吧。”
安广厦摇摇头,道:“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太狭窄了。”
“这里不窄啊。”晏千帆歪头。
“地方是不窄,但周围的声音太杂,会让你的心变窄。”
晏千帆一怔,呆站在原地,望着对面的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像是剥落了一层壳,留下来的神情饱含苦涩。他慢慢地抬起胳膊,挡在自己的眼睛前方,而后肩膀轻轻耸动,传出轻微而沉闷的抽噎声。
安广厦倒慌乱了,他比这小鬼高出一头,索性将手掌搭在小鬼的头顶。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叫你再听不见多余的议论声。你只消好好学,学成真本事,变成有用的人,别人自然会尊重你。”
“嗯。”晏千帆用袖子再脸上抹了一把,重新抬起头来,而后像是忽地想起什么,张大嘴巴,道:“不过还要等一会儿。”
“怎么?”
“等我先把鸡食投下去,是今天分给我的活儿。”
说罢,他蹬蹬蹬地跑到墙边,端起米筛,摇摇晃晃地往鸡棚走去,留下一个生机勃勃的背影。
迎接他的是争先恐后的拍翅声,正如他胸膛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
西岭山脚下有一片湖。
湖水是来自山顶的融雪,沿着飞瀑与河道注入湖中,又顺着另一条蜿蜒的轨迹淌向原野间,西岭寨便沿河而建,与壮丽的山峦相比,只是一片低矮的陋居。寨中的住民没有浪费老天的恩赐,在河畔盖起磨坊,搭起水车,为这片冷冽清孤的水路增添了几抹色彩。
安广厦所说的好地方就是湖畔。
湖畔距离寨子已有两三里路,周遭幽深静谧,湖水干净明澈,湖底的古木被浸泡千年,表面挂了一层细沙般的白斑,在它们的衬托下,湖底呈现蓝绿交替的色泽,远远看去如梦如幻,瑰丽动人。
可惜晏千帆并没有闲心欣赏——他是来练武的。
每天清晨,院子里的公鸡刚打鸣,安广厦便将他从温暖的被褥中拎出来,令他顶着惺忪的睡眼一路走到湖边。湖畔比寨中还要冷上几分,足够让他清醒头脑,而后,一天的修行便开始了。
他的根基薄弱,要从基本功补起,一天天下来,腰酸背痛是家常便饭,擦破皮肉也不值一提,有时内息运调不当,额头像染了风寒似的发热,脚底像了棉花似的发虚,整个人摇摇晃晃,魂不守舍,但安广厦仍旧不为所动,仍旧毫不留情地将竹剑敲在他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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