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枫一面玩弄段长涯的头发,一面仰起脸道:“你也咬我一下好不好。”
段长涯从善如流地弯下腰,一只手撑在床畔,另一只手挑起柳红枫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柳红枫还裹在被子团里,被对方居高临下地一压,往床榻中陷得更深了一些。
这一吻绵长缓慢,带着些慵懒的意味,两人谁也不着急,耐下心来细细品尝彼此的味道,阳光环绕在他们周遭,将他们裹进同一只明亮剔透的茧。
光芒流淌,被子团随着呼吸起伏一张一翕。
待交叠的唇齿终于分开后,柳红枫的脸颊已挂起两片潮红,嘴角勾出姣好的弧度,凝成一抹陶醉的笑:“原来狮子的嘴唇这么软。”
段长涯仍撑在床畔,低头望着对方,道:“就算软也能将你吞进肚子。”
柳红枫歪头看着他:“你没瞧见我在生病么?你现在吞下我,就不怕被我传染么?”
“不会的,你没那个本事传染我。”段长涯笃定道。
柳红枫的眉心凝起一个小结:“你未免太小瞧我了,看来今天我非得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话毕,从被团里伸出两条胳膊,变成两只五根爪的钩子,紧紧地勾住段长涯的脖颈。
段长涯虽然已经摘下头罩,但身上还穿着套偶的衣服。柳红枫的手贴在他的后肩一通乱摸,口中振振有词道:“毛茸茸,还暖和,手感真不错,小涯涯,往后你就穿着这个吧。”
“真的那么喜欢?”
“真的。”
段长涯突然俯下身,将裹住柳红枫的被子扯出一条缝隙,而后不由分说地钻了进去。
这一招使得猝不及防,骤然袭来的凉气让被窝里的人本能地向后缩。但没过多久,凉气便被身体的温度所取代。
段长涯的体温很高,带着一层薄汗,像个暖炉似的靠在柳红枫身边,两只大手借着被子的掩护,往柳红枫的身上贴。
……
*
第十七章 参商动
武林大会的擂台八面见方,由结实的木板拼搭而成,台阶陡峭,拔地数尺,俯瞰犹如太极卦象,四向正卦处插着四杆大旗,鼓满了风,猎猎飘扬。旗杆下的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这擂台比起亭阁楼榭,朱甍碧瓦,实在简陋粗鄙,但在江湖人的眼中,它却是至高无上圣地,值得为之赌上性命的舞台。仿佛只要踏上它,便能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庸碌的魂魄便得了升华,摆脱俗世纠扰,在奋起一搏中臻入绝境,散发出至为灿烂纯粹的光芒。
愈是惨淡的世道,人们便愈是将毕生希冀寄托其中。擂台上所淌的血已经不是血,而是醇酒。擂台上所负的伤也不是伤,而是奖赐。
这就是江湖,诞于人世之中,却又超乎于人世的一片浊土。
晏千帆正站在这样的擂台上。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浑身上下好似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垢,塞住了他的眼睛,耳朵,喉咙。他吃力地站在台上,唯有手中的枪仍旧锋芒毕露。
台下传来阵阵窃语——铸剑庄的二庄主为何使的是枪术?晏家素来胆小怕事,几时出了这般血性的汉子?
这些议论声统统从晏千帆身旁掠过,又一字不漏地灌入晏月华的耳朵。
晏月华坐在高席上。
从他的位置俯瞰,擂台就是一张巨大的八卦阵,将他的血肉至亲牢牢困在其中。
他的目光凝在晏千帆身上,自始至终,一刻也没有移开。
柳红枫在他身旁感慨道:“您真的很关心这位弟弟,看来二位果真感情深厚。”
晏月华却沉下脸,露出不悦之色:“枫公子是在嘲笑我吗?”
柳红枫拱手让道:“我怎么敢。”
晏月华沉默片刻,道:“我与千帆是异母所生,如今我们的父母都已不在世。千帆十岁便离开本家,从往后十余年间,他从来不曾踏入晏家的大门,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一面。我与他之间,从来没有深厚感情可言。”
柳红枫挑眉道:“既然如此,为何您对他如此关切。甚至不惜卖给段掌门人情,也要命我保护他的安全。”
晏月华道:“晏家世代居于瀛洲岛,不喜武林中明争暗斗,历代家主都将保全家业平安视为己任,既然千帆是我的弟弟,便与我脱不开干系,照料他是我的职责所在,并非出于关切。”
柳红枫心道,这般心思就叫做关切。然而他识趣地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江湖中人往往身不由己,有时就连喜怒哀乐都不能轻言于人。往往要找尽法子遮掩,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或许只有在刀光剑影的擂台上,在生死一线的较量中,才能体会到一丝不加掩饰的真实。
他不再多言,转而将目光投向擂台,关注晏千帆的动向。
晏千帆已经接连打败了十几个对手,长枪呼呼作响,引来众人瞩目,然而他却不曾说过一句谦言,像是根本没将手下败将放在眼里。
“还有人挑战吗?”
他轻慢的口吻引起台下诸多不满,议论声不绝于耳,然而他不予理会,视线甚至不向人群中看,只是虚虚地投往远处,飘忽不定,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漫长的等待过后,那人终于跃入他的视野。
安广厦。
西岭寨少当家纵身跳上擂台,就像是一颗火种跳入干柴堆中,晏千帆立刻被点燃,原本木然疲惫的神色立刻变得生动,一面望着对方,一面唤道:“安大哥。”
对方却没有回答。
两人站在擂台两侧,手中执着同样的长枪,摆出同样的架势。举手投足间,满是无法遮掩的相似,就像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般。
台下的人纷纷睁大眼睛。
晏千帆凝着安广厦,道:“我的枪法是西岭寨的枪法,是当初跟着老当家一招一式学会的,他老人家的教诲,我至今仍然铭记于心。”
安广厦依旧沉默不语。
两人的立场仿佛对调了一番,安广厦身为挑战者,却全然不将擂主放在眼里,仿佛站在对面的并非他的故知,而是一块会动的石头,横在路中央,非得一脚踢开不可。
晏千帆缓缓提起长枪,目光仍胶着在对方身上,问道:“你我师出同门,出手之前,你连一句话都不愿跟我讲么?”
安广厦的脸上终于生出些许变化,他皱起眉头,道:“我很后悔,当初我不该求父亲授你枪法。”
晏千帆如遭雷劈,呆在原地。
他尚且没有学会掩藏心思,被对方当众羞辱后,甚至顾不得挽回自己的尊严,只是将伤心懊恼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他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去,引得人群一片哗然。
高台之上,晏月华屏住了呼吸,放在膝上的五指紧紧攥着,像是在压抑怒气。
太极卦象,阵中阵外,芸芸众生的思与苦,爱与憎,化作一条条交错纠缠的丝线,盘踞在这片隔绝世外的天空下。
安广厦的枪动了,是一记“狂风摆柳”的攻势。
晏千帆也起手相迎,以“黑虎卧身”化解锋芒。
两支枪针锋相对,两个人形影相叠,同门武功相斗,场面格外精彩,一招一式都牢牢地咬着彼此,一颦一眸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两人陷入苦斗,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广厦渐渐展露出优势,他的功夫比晏千帆更熟稔,里拿外拦,连封带闪,如行云流水一般,每一次交锋都快出毫厘,细微的差距渐渐积累,将晏千帆逼得咄咄后退。
“若论枪术,冒牌果真还是比不过正牌,看他再怎么嚣张下去。”
“如此下去他非输不可,若想破局,他得使出自家本事才行。”
“晏家的剑术拿不出手,不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事么?”
“嘘,你小声一点,当心被人家记恨……”
这些议论仍旧一字不漏地灌入晏月华的耳朵。
柳红枫偏过头看他,见他已坐如针毡。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在一息之间奠定,不过短短顷刻,局势便骤然剧变,转眼间,晏千帆已被逼退到擂台边缘。
不甘认输的擂主高喝着,将长枪挑起,枪尖在空中抖出一声凛动,径直向前方刺出。这一刺所使的不再是西岭枪法,而是晏家的剑术。
晏月华腾地站起来:“晏千帆!到此为止吧!”
他看到了那一招的极限,看到了晏家剑法在西岭枪术面前有多么不堪一击,看到了晏千帆孤注一掷、以卵击石的后果。
然而晏千帆没有停。
发出的招式就像泼出的水,一旦出手,便再也无法收回。
锒铛一声,火花四溅,晏千帆手中的长枪拦腰断成两截。
丢了武器的武者,就像被剪断翅膀的飞鸟。飞鸟尚在空中,却失了翱翔的羽翼,只能无助地坠往地面。
安广厦的枪仍在高位,明亮的枪尖上映出一道光,是他错愕的目光。
光芒一晃,转瞬即逝,枪头已经结结实实地落下来。
血光飞溅,晏千帆捂着左眼蹲了下去。
*
枪落如电闪雷鸣,顷刻间释放出难以估测的巨大力量,银光劈开凝滞的空气,也劈开了胜与负的分界线。
在众人的瞩目中,擂台上所发生一切都被放大,放缓,囚于太极八卦之中,轮转往复,近在咫尺却又如电如幻,宛若一场高潮迭起的戏剧,在一片镜花水月里上演。
安广厦尚未站稳,台下便腾起一阵欢呼,是西岭寨众所发出的声音。
在这样一台戏里,每个人都只看得见自己最中意的部分,西岭寨人看到了胜利,看到了扬眉吐气的畅快,看到了无端蒙冤受辱的英雄如何绝处逢生,重拾荣耀,在他们的眼底,安广厦的胜利仿佛是写在白纸黑字的剧本上、毋庸置疑、众望所归的结果,而晏千帆不过是一件陪衬品,是为攀登而踩在脚底的台阶,是为捧起火焰而燃烧躯壳的木柴,他的失败早已注定。
欢呼声中还夹杂着冷嘲热讽:
“活该,这就是做叛徒的下场。”
“你知道么?这人一大清早就穿着女人的衣服,在少当家面前胡搅蛮缠,像个疯婆娘一样。”
“少当家下手太轻了,就该打断他的胳膊腿。”
……
戏里的悲喜是假的,擂台上的流血却是真的。
晏千帆满手是血,指缝里仍有鲜红的液体不断涌出,他所遮挡的伤口仿佛变成一个漆黑的空洞,深不见底,盛满了源源不断的噩运。
他手中的枪掉在脚边,贴着擂台边缘,摇摇欲坠。
他的身影也摇晃着,战栗的牙齿间吐出低哑的声音:“我输了。”
安广厦收起枪,目光低垂,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远处的虚空,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他撑起双脚,勉强挺直肩背,而后转身往擂台下方走去。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他的眼前骤然一暗,模糊的视野中浮现出晏月华的脸。
“大哥……”他缓缓抬起头,“我技不如人,给晏家丢脸了。”
晏月华凝着他,五官紧紧绷着,眉心似有青筋浮起,就像是一根濒临炸裂的炮竹,使他不由自主地缩起肩膀,再一次低下头去。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听见晏月华低沉的声音:“你先去休息。”
晏千帆将头埋得更低:“大哥,对不住……”
来自台下的议论声源源不断地灌进耳朵:“什么二庄主,只能躲在大哥身后,我看就是个窝囊废。”
晏千帆只觉得脚底越来越沉。
“走。”晏月华又重复了一遍。
晏千帆迈开脚步,擦着兄长的肩膀,径直步入擂台下方的阴影中。几名随从立刻凑到他的眼前,七手八脚地为他擦拭血迹,还有一个拿出创药,急吼吼地往他的脸上洒,无奈手法生疏,有一大半都泼了出来。
“真浪费啊,”一个声音从旁道,“还是我来吧。”
晏千帆正咬牙忍着蛰痛,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艰难地抬起头,被血水和汗水模糊的视野里,浮起一团红色的影子。
“柳大哥,”他哑声唤道。
柳红枫顺势上前,扶住晏千帆的肩膀,搀着他缓慢坐下,坐在擂台下方的阴影中,背靠着冷冰冰的梁柱。而后叮嘱道:“慢慢闭上眼睛,忍着点别动。”
创药洒在伤处,比火烧火燎还要疼上百倍。
“哦,”晏千帆闷声应过,十指紧紧攥成拳头,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白,在沉默中等待疼痛渐渐平复。
清凉的颗粒渐渐化开,聚成一股细流,阻住痛楚继续蔓延。
“好了,流血暂时止住了。”
柳红枫放开晏千帆的肩膀,而后长吁了一口气。
他的手心也被汗水津湿了,他视线转向身边,把身旁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最终低语道:“你这苦肉计,代价未免太大。”
晏千帆仍低着头,嘴角勾出一抹苦笑:“我哪知道安大哥会对我下这般狠手……”
柳红枫一怔,望向身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几分:“安广厦的枪法直来直去,想手下留情,怕是也不容易。”
“是吧,”晏千帆点头道,“安大哥一向如此,他的枪法就像他的人一样坦荡刚正,哪怕在天牢里走了一遭,他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柳红枫露出诧色:“他这般狠心待你,你不怪他?”
晏千帆顿了片刻,道:“他没有错,我怎能怪他。”
柳红枫又问:“可他几番误解你,你不怕他?”
晏千帆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答道:“我也没有错,我怎能怕他。”
柳红枫心下暗暗惊讶,再次打量晏千帆的神色,像是重新将这个人认识了一遍。这人狼狈落败,不仅负伤,还沦为全江湖的笑柄,可他的心思却依旧清澈如初。
晏千帆仍垂着头,一身崭新的蓝衫再次蒙上灰尘,发丝凌乱地贴在额上,神色黯淡。
他不骄傲,也不卑亢,他只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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