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大笑,宽厚的手掌轮流揉过三只毛茸茸的、挂满冰晶的脑袋:“世间若有花似雪,岂不是一道妙景,若是有机会去瀛洲岛,咱们一定要亲眼看看。”
晏千帆已站在白菊花田旁边。
白菊花正值花期,怒放的花团挤在一起,汇成一条白皑皑的毯子,犹如大雪一般覆盖着地面,风卷起凋零的花瓣,犹如雪花一般四处翻飞。
花田正中是安广厦和冯广生的背影。
两人守在一座新建的坟冢边,晏千帆知道那是冯四的坟冢。
时隔多年,这片锦簇繁花仍然像极了西岭山的雪,可惜的是,四叔却已无法亲眼看一看。
他为保护安广厦,在擂台上遭到奸人暗算,客死异乡,再也无法回到挚爱的西岭山。故而安广厦将他葬在这一片白菊花田里,至少让他离雪更近一些。
花田并没有人刻意照料,但每一年的花势都很旺盛,只要有风将种子吹落,埋进泥土中,来年便会生出新的花来,代代繁衍,生生不息。
倘若人也有这般旺盛的生命,该有多好。
晏千帆的心头涌上一阵苍凉。
西岭寨的其他成员也在此处,他们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在花田边扎起简陋的帐篷,挨过了前一夜。但安广厦和冯广生显然没有入睡,两人的肩上和发梢上落满了花瓣,一定在墓前守了整夜。
送魂是亲族之礼。冯四叔对安广厦而言,与亲人无异,所以他才会陪伴冯广生一同守夜。
晏千帆也想要加入他们,但却停在数丈开外,止步不前。
他低低蹲下,藏身在花径之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盼着安广厦早些带领西岭寨离开此地,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去四叔的坟冢前磕个头。
花田中虽然没有雪,但在黎明时分一样凉意逼人,晏千帆身上的裙子已经不知道漏了多少个豁洞,一阵风吹过,他终于忍不住瑟缩肩膀,动作不大,却带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划破了肃穆的寂静。
“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阵罡风便呼啸着逼至眼前。
*
这一击来得突兀而迅敏,晏千帆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呆然仰头,望着一道银光迎面降下,璀璨夺目,即便是头顶初升的朝阳,脚边遍地的白花,也抹不去它独一无二的光辉。
是安广厦的枪。
天下能使出这般凌厉枪法的人并不多。晏千帆被逼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姿态狼狈。
但他并没有受伤,他眨了眨眼,才发现长枪根本没有击出,枪杆还稳稳地拿在安广厦的手里。只不过是一记虚晃的枪势,便将他变成惊弓之鸟。
他不仅丢了脸面,也丢了藏身之所,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西岭寨的人纷纷从帐篷中现身,从四面八方看着他。
冯广生率先开口,道:“好像是个老妇,广厦,你快去看看吓到人家没有。”
安广厦也露出惊色,一面走向他,一面伸出手:“抱歉,我还以为有人偷袭,一时鲁莽,没伤到您吧?”
晏千帆握住伸来的手,感到掌心骤然一热,熟悉的温度也使他心间一热,他抬起头,望向咫尺外的脸庞,呆呆唤了一声:“安大哥。”
安广厦脸色骤然大变。
年轻的少当家重重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眉头紧皱,用极其憎恶的眼神望着他。
冯广生紧随而至,停在安广厦身旁,往地上暼了一眼,大惊失色道:“晏千帆,怎么是你?!”
晏千帆仍坐在地上,被人甩开的手虚虚地悬在半空,道:“……我来找你们。”
“你怎地扮成这副模样?”
“大哥不准我出门,我只能混进妇孺的队伍,偷偷溜出来。”
周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望向他的目光之中纷纷带了鄙夷,甚至有人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只有安广厦仍旧绷着脸,面色冷峻如铁。
冯广生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连,最终落在晏千帆脸上,问道:“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晏千帆清了清干燥的喉咙,道:“我想来送四叔一程。”
冯广生皱起眉头,还没作声,安广厦便率先开口,怒喝一声道:“滚!”
这一声怒喝毫无征兆,却极其响亮,宛若狮吼一般,比方才那记冷枪来得还要迅猛,还要凶狠,就连平静的花田都为之一震。
风卷起满地花瓣,汇成浪潮,拂过逝者安眠之处。
再也没有人敢笑了。
西岭寨的人都清楚安广厦的脾气,这位少当家宅心仁厚,脾气温顺,对待属下尤其和善,平日里鲜少摆架子,能让他如此震怒的事并不多。
沉默好似一根绳索,捆住晏千帆的脖颈,渐渐收紧,使他愈发窒息,愈发无地自容。
许久过后,他低声道:“……我只是想来给他磕个头。”
安广厦冷冷道:“你的头颅何其矜贵,我们西岭寨的内事,怎敢劳你磕头。”
晏千帆浑身一震,从地上爬起来,道:“安大哥,我也是西岭寨的人。”
安广厦沉沉地望着他:“西岭寨只收英雄,不收鼠辈,四叔是为救人而死,死得英勇仗义,而你的命却是用无辜之人替死顶来的,你不配呆在西岭寨,更不配给四叔磕头。今日我若允了你,如何跟寨中弟兄交代。”
“我……”
晏千帆还想再辩,然而只听耳畔风声呼啸,安广厦手中的银枪一晃,枪尖已经抵住他的鼻尖。
“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晏千帆呆然站在原地。
安广厦的脸色愈发阴沉,攥着枪杆的手心因愤怒而微微颤动。一旁的冯广生见状,一面按住他的手腕,一面转向晏千帆,道:“晏少爷,你既已回到本家,从此便与西岭寨再无瓜葛,少庄主不与你计较,你又何必要自讨苦吃,快走吧。”
“我……”晏千帆还想辩解,却被安广厦眼神凶狠的眼神逼得张不开口,只能将话咽回肚子里。他最后眺了一眼冯四的坟冢,终于转过身,哪知刚迈开脚步,便被脚底的裙摆绊了个趔趄,再一次扑倒在地。
身后传来一阵露骨的哄笑,他尚未起身,便觉脑后一沉,是一块湿冷的泥巴砸在他的头上。
泥块和石块接踵而至,如豆大的雨点一般,敲打在他的肩上,背上。
一片洁白的花田中,只有他浑身沾满脏兮兮的污垢,就像偷庄稼的猴子一样,缩肩躬背,人人喊打。
他没有回头,只是爬起来,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泥土和其他湿漉漉的东西一并抹去,而后拖着一深一浅的步子,缓慢离开。
即便是西岭山尖锥似的冰雪,也从使他感到这么疼,这么冷。
*
清晨的天光变得很快,风将空中团簇的云朵吹散,变作棉花大小的颗粒,颗粒又积卷成长长的云带,像纸条似的卷着边,金色的朝阳在背后穿行,时而暗,时而明,好似跨过一道一道坎。
晏千帆抬头望天。
他多羡慕这无畏无惧的太阳,悬于高天之上,拨云开月,畅行无阻。可他却被困在泥泞的人世间,连眼前一道小坎儿都越不过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们陆续往剑池走去,而晏千帆蹲在上山的过道旁,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衣衫不整,裙子破洞,头发凌乱,浑身沾满泥土,他的模样实在比落魄老妇还要潦倒。有过路者看不下去,弯腰在他面前丢下一两个铜板,他也不谢,甚至懒得看人家一眼,只是翻着一条死鱼似的白眼,怔怔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
直到一个影子遮住了他的视线。
火红的影子。
晏千帆不大情愿地眯起眼睛:“你是谁?”
那一团影子没有半点让开的意思,反倒慢条斯理道:“在下柳红枫,奉晏庄主之托,前来保护你的安全。”
听到兄长的名讳,晏千帆更是不悦,冷冷道:“用不着,你走吧。”
柳红枫仍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你不走我走。”晏千帆站起身,抖了抖发麻的腿脚,迈开步子。
柳红枫却顺着他前进的方向挪了挪,刚好拦住他的去路。
再躲。
再拦。
晏千帆终于不堪忍受,瞪着他质问道:“你能不能别挡我的路。”
柳红枫耸肩:“说实话,我也不想同你这般臭脾气的小少爷打交道。”
“那你还自讨无趣。”
“可惜我是受人之托,实属无奈,不论你乐不乐意,我都非得保护你不可。”
“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保护我的本事。”
晏千帆话毕,忽地抬掌袭向柳红枫的脉门。
*
柳红枫匆匆闪过,一面道:“晏少爷,这里不是擂台,你与我当街动起手来,未免有失颜面。”
晏千帆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颜面都是我大哥的,我的脸早就丢光了,还怕什么。”
“你倒有自知之明。”
柳红枫连让三招,已经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只得驱策内力抵在指间,绞住晏千帆的手腕。
两人都未持兵刃,只是徒手拆招,意不在伤人,但针锋相对时的火花并未削减分毫,毕竟没有外器助力,单纯比拼内劲,靠的是一等一的真本事,若是输给对方,才是真的丢人现眼。
一个红衣青年,一个蓬头老妇,就这样当街推拳换掌,较量起来。
很快,便有过路人为之驻足,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不过外行人至多只能看个热闹,只有当事人才能体察出分寸之间所藏的玄机。两人却得旁若无人,各自铆足十二分的力气,身形交叠变幻,叫人眼花缭乱。
柳红枫起先只守不攻,意在摸清对方套路,晏千帆则一路突进,不留情面。柳红枫一面与他角力,一面道:“你这拨捻挑刺,居然使的是枪术手法。”
晏千帆挑眉道:“是啊,难道我不能使枪术吗?”
柳红枫道:“晏家世代以铸剑为业,家传的功夫都是剑术,你倒是与众不同。”
晏千帆道:“因为我在西岭寨长大,学的自然是西岭寨的功夫。”
柳红枫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心里念着西岭寨,可西岭寨却已容不得你。”
“你怎么知道!”晏千帆心下大动,手上也跟着一滞,柳红枫抓住他松懈的罅隙,化拳为掌,沿着他的手底往肩颈处推去。
晏千帆被逼退半步,柳红枫的两指已突至眼底,径直锁向咽喉。
无刃胜有刃。
出乎柳红枫的预料,本是势在必得的一击,却被晏千帆出其不意地闪开,后者趁势拉过对方的手臂,犹如长枪挑肩一般,自下而上地锁死了柳红枫的退路。
好扎实的功夫!
柳红枫卸下力气,坦率低下头道:“看来是我输了。”
“你故意让我,”晏千帆仍旧颓丧着脸,“你方才若是快上一毫半厘,我便断然没有反击的机会。”
柳红枫摇头道:“你多虑了,不是我让你,而是我今日刚刚伤愈,这一毫半厘的速度是快不上来的,所以你大可不必谦虚。”
晏千帆打量着对面的人,这时,周遭的路人的议论也灌入他的耳朵:“那不是昨日抢尽风头的柳红枫么,怎么当街跟一个老妇比武,而且比还输了,丢不丢人……”
柳红枫仍是一脸淡然,充耳不闻,晏千帆的脸色却愈发难看:“我不知道你身上有伤,才占了你的便宜,这次就算我们平手,我不与你计较,你快走吧。”
柳红枫没有走,只是歪着脑袋望着他。
“干嘛?”
“看来你并不是安广厦口中所说的卑劣鼠辈。”
晏千帆脑袋轰的一声:“你听见我们说话了?你到底跟了我多久?”
柳红枫的目光扫过他的头脚:“你这身装扮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妇孺的队伍里平白跑了一个,你以为真的没人发现?”
晏千帆心下光火,赌气似的别开视线:“不管怎样,我与你打了平手,我不需要你保护。”
柳红枫却道:“这江湖里,有的是单靠武功解决不了的麻烦,倘若武艺高强便能所向披靡,那段家的少爷也不会……”他的话锋一顿,像是觉察到自己的失言,立刻改口道,“你不是小孩子了,总该明白个中道理,你这般一意孤行,任性妄为,只会让晏家陷入两难的境地。”
晏千帆闭口不语。
柳红枫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问道:“你饿了没有?”
“啊?”
“你的兄长怕你挨饿受苦,特地让我给你捎带荷花酥、海棠酥、龙须酥、金枕酥……”
“不用了,”晏千帆皱着眉头打断对方的话,“我不想吃。”
柳红枫面露笑意:“我就知道你不需要这些玉食珍馐,所以我一块也没有带出来,全都丢给我家小鬼饱口福了。”
晏千帆:“……”
柳红枫不慌也不恼,只是淡淡道:“我虽然抢了你的吃的,却也知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
“你又知道了?”
“我不仅知道,而且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若是信我,我这就带你去看。”
“……我才不去。”
柳红枫微微一怔,随后道:“那我走了,你可不要后悔。”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背影一副云淡风轻。
刚迈出几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慢着慢着——”
他回过头,刚好瞧见晏千帆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跟上来,黑着一张脸道:“我跟你走还不行吗!”
柳红枫露出笑容:“当然行。”
“那你走慢点,”晏千帆咬牙切齿,“没见我穿了这身衣裳,走路好似乌龟么?”
*
柳红枫引着晏千帆找到的,竟是一家办白事的丧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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