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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一杀(古代架空)——闻笛

时间:2020-12-04 09:33:27  作者:闻笛
  柳千却没有接,他僵在原地,就连指尖的颤抖都一并停止,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似的,用眼睛难以分辨的缓慢速度,一寸一寸地低下头。
  “小鬼?”柳红枫轻声唤他。
  半晌过后,从藏在阴影里的唇间传来细微的声音:“……我不想再看到别人为我送命了。”
  声音细小,像是从一片痛苦的海洋中艰难打捞出的碎片。
  柳红枫凝着他,看到对蝶玉坠藏在他的衣襟里,漏出些微细小的光线,像是一个永远不能付诸于口的秘密。
  半晌过后,柳千接着道:“与其继续拖累别人,还不如我自己去……”
  话音未落,柳红枫便伸手提住他的耳朵:“不知好歹的小鬼,你若是再轻言生死,我就打你的屁股。”
  “你——”柳千一面呲牙咧嘴,一面瞪着对方。
  柳红枫终于放开他:“我和金娥姐不一样,我可没有她那么温柔善良。”
  “你当然没有!”
  “那敢情好,你若是不想祸害好人,就继续祸害我吧。”
  柳千怔在原地。
  他缓缓抬起手,接过柳红枫手中盛药的瓷瓶,他的手心全是汗,光洁的瓶子很快就被他的汗水浸湿了。
  带着脏兮兮的汗水,他上前一步,将额头抵在柳红枫的胸口。
  “……你看看你,真没出息。”
  柳红枫一面抱怨,一面轻拍小鬼的背,片刻过后,一阵热意在胸前漫开,是滚烫的眼泪穿过凉夜,滴在他的胸口所留下的温暖。
  柳千抬起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将眼泪深埋在手心,执意不让他看到。
  柳红枫轻叹一声,转而将手心放在柳千头顶,抵着蓬松的发丝轻轻摇晃。手心的触感也是暖的,带着几分炭火的干燥味道。
  半晌过后,他听到一声低语:“谢谢你。”
  这次是他怔住了。
  压在他胸口的石头终于松动,从裂开的石缝里透进一丝清凉的空气。
  虽然属于柳千的一部分在这长夜里死去,但也有一些东西从灰烬中萌生新芽,拼命挤出石缝,露出一片柔弱但鲜活的绿意,短暂照亮了他的眼睑。
  他的眼中也有些许泪水涌出,只是太少,还未来得及落下,便被这空虚浩渺的世界吞没,不留一丝踪迹。
  *
  柳千哭得凶,却也哭得很快,眼泪像一阵疾风骤雨,来去都气势汹汹。
  骤雨过后,他从柳红枫身边退开,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继续拿起创药研磨,仿佛方才的眼泪根本没有流过似的。
  但他的手比方才稳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比方才平静得多:“段长涯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柳红枫一怔,随即答道:“他也受了伤,现在还睡着。”
  “他也受伤了?”柳千露出十足的惊色,“什么人能让他受伤,那个姓薛的乌龟王八蛋有那么大的本事?”
  小孩子的直觉异常敏锐,将狐疑的视线投向柳红枫。后者有苦不能言,只能搜肠刮肚找理由搪塞,“洞中地势很复杂,他又担心你的安危,一时疏忽,才叫姓薛的占了便宜。”
  “哦,”柳千垂下视线,似有些懊丧,“等我料理了你,就去探望他。”
  柳红枫笑道:“人家贵为少主,自然有人伺候,段老爷早就找人给他瞧过伤了,用不着你操心。”
  “瞧过就瞧过,我再去多看一眼,他又不会少块肉。”柳千争辩。
  柳红枫耐着性子道:“人家大夫叮嘱过了,要他安心静养,不外待客。”
  “哦……”柳千低下头,隔了一会儿,又低声开口道,“……可他也是为了救我才受伤,不看上一眼,我心里不安省。”
  柳红枫瞧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在不忍再拒绝他一次,于是答道:“好吧,我陪你去。”
  *
  段宅大而空旷,入夜后更显辽阔,但柳红枫早已将路记在脑子里,带着柳千七拐八拐,很快便赶到段长涯的寝院外。
  院子还是那间院子,墙边的树影却连成乌黑一片,远看仿佛幢幢人影,在秋风中透着说不出的萧索。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寝房的窗口透着薄薄一层昏光,是炭火盆燃烧的光亮。
  素姨果真还守在门边,饶是一夜未眠,仍旧仔细巡视着周遭的状况,间或有人路过,向院中窥视,都被她出言阻拦。
  柳红枫拉住柳千的领子,在后者耳畔低声:“这下你死心了吧。”
  柳千却伸着脖子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有的是办法。”
  柳红枫轻笑道:“你打算怎么办?伤人可不行。”
  “谁说我要伤人了。”柳千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突然一亮,拉起柳红枫的手,“跟我来,我有妙计。”
  所谓妙计,无非是踩着坑洼的墙砖,攀上院子外的老松树,再经由树杈的延伸攀上墙头,窥探院子中的情形。
  万幸这颗树刚好正对着寝房的窗口,从高处俯瞰,刚好能够瞥见房中的情形。
  卧榻笼罩在一片微光之中,段长涯躺在床中,闭着眼。
  柳千两手一撑,就要往墙对面翻过去,柳红枫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将他扯回身边:“行了,就在这儿看看吧,今晚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先前你都是怎么往人家身上贴的。”柳千满脸嫌弃。
  “我也是有廉耻的,擅闯人家卧室,多不好意思。”柳红枫讪笑,换来柳千一个鄙夷的眼神。
  柳千趴在墙头看了一会儿,忽地一惊:“段长涯枕边的东西是不是我给你的安神香!你这禽兽,果然早就擅闯人家卧室了!”
  柳红枫一阵心虚:“我哪是擅闯,我是在段老爷的陪同下进去的。”
  “哦,”柳千的嘴巴噘得老高,“人家段老爷没扒你一层皮啊。”
  柳红枫苦笑:“我看快了。”
  柳千闷哼了一声,托着脸,怔怔地望着床中沉睡的人。
  柳红枫也看着他。
  段长涯被困在方寸的卧榻中,睡姿依旧规规矩矩,如练功习武时一般笔挺,只是,他已没有那澎湃如江河一般的力量,和誓要将天下之义担于一己之肩的决心。
  他空有一腔天真的热忱理想,却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独自被困于噩梦深处,竟有些可怜。
  ——“生在段家,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一度听过的话好似梦呓一般划过耳边,很快被柳千的嘟囔声盖过。
  “希望他早点醒过来。”
  醒来又如何,无非是被残酷的真相再一次压垮罢了。倒不如一直睡着,至少还能与残梦为伴。
  与其反目成仇,转爱为恨,倒不如永远参商相隔,江湖不见。
  柳红枫觉得有些可笑,却又笑不出声,他不愿再多看段长涯的脸,不愿再动无谓的恻隐之心,于是便移开视线,从逼仄的院落里抽身而出,往更远处望去。
  眼前的景象令他睁大了眼睛。
  段府位于瀛洲岛地势高处,沿着下行的坡路望去,越过黑压压的树影和连绵的屋檐,能够看到一线海面,连绵的海潮拍打着荒芜的滩岸,看上去是那么寂寥冷清。
  然而,一线晨曦奋力冲破夜幕的桎梏,从海的尽头渐渐浮起,金色的光芒在顷刻间跃出地平线,恣意泼洒在海面上,像是星辰闪耀,又像是繁花遍野,瞬间便填满了人世间的空虚。
  在人世间上演了千万年的景象,依旧磅礴壮阔,瑰丽如初。
  “小鬼,天亮了。”柳红枫喃喃道。
  只有见过最深重的黑暗,才懂得光明的可贵。
  他竟想要落泪。
  *
  同一时刻,在铸剑庄里,晏千帆也趴在墙头远眺。
  但他却没有留意到黎明破晓的海面,因为剑阁横在眼前,遮挡了他的视线。
  剑阁峥嵘崔嵬,立于瀛洲岛之巅,傲然孤耸,像极了铸剑庄历代庄主古怪的脾气。
  晏千帆不喜欢这样的剑阁,更不喜欢这样的脾气。
  但他无从选择,因为他生在晏家,是现任庄主晏月华的弟弟。
  铸剑庄上下都称他一声少庄主,但尊敬的称谓背后却透出几分敷衍之意,人人都知道他与庄主的性子大相径庭,在兄长面前常常抬不起头来。晏月华是个内敛威严的人,不到而立之年便独揽大局,在风云变幻的武林中坐镇晏家,备受下人敬重。然而,他晏千帆却是个夹着尾巴败兴而归的丧家犬。
  晏千帆并不是在铸剑庄中长大的。
  铸剑庄因着藏有天下明兵利刃,在武林中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尽管祖上将家业迁于偏僻岛屿,仍旧成为黑白两道竞相窥觑的对象。为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中求得安宁,铸剑庄常与旁门缔结盟约,所以,除被当做下一任庄主培养的长子之外,晏家历代子女也常被送往别家做客,名曰客卿,实为人质。
  晏千帆也不例外,他幼时便与长兄分离,被送往西岭寨,一住便是十年,和如今的西岭寨当家安广厦交情颇深。
  昨日安广厦在擂台上遭遇危险,晏千帆心急如焚,然而兄长却不准他出手相助。他只能坐在高台上,眼睁睁地看着冯四为保护安广厦而死。四叔遇害而亡,安广厦想必伤心欲绝,可是,兄长却将他关在家中,不准许他出门探望。
  铸剑庄守备森严,大门整夜都人把守,只有在黎明时分两岗交替,才有溜出去的机会。晏千帆便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但他却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穿过空旷的山路,停在铸剑庄门口。
  “段启昌……?”
  *
  晏千帆认出来人的身份,不由得吃了一惊。
  天光未明,天极门掌门只身拜访铸剑庄,身边不带一个随从,就连平南世子也没有与他同行。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晏千帆的好奇心顿时被了勾起来,自从回到晏家之后,他早已受够了晏月华的古怪脾气,兄长从不允许他参与家中事务,饶是瀛洲岛上风起云涌,他却只能袖手旁观,此番段启昌突然到访,他依然只能置身事外。
  果不其然,段启昌在门口勒马,与守卫低声交谈几句,守卫很快将他迎入院内,带往晏月华的住处。
  段启昌神情疲惫,脸色凝重,但脚下却走得却飞快,像是被火烧着脚跟似的。
  晏千帆顿时打消了出逃的念头,转而跟上段启昌的去向,借着树丛的掩护,一路翻越院墙与屋瓦,找了一处视野极佳的地方,藏起自己的行踪。
  晏月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天气尚凉,他披了一件深色的鹤氅,长发顺着肩被垂落,使他周身蒙了一层沉郁的气质,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老成许多。
  尽管如此,在满头花白的段启昌面前,他还是显得十分年轻。
  晏千帆躲在墙外,不禁露出诧色,上一次面见这位掌门大人,还是不久之前的事,他也不知为何这人会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在他的注视下,晏月华将段启昌引进门,而后遣散了所有下人,小心翼翼地合拢门扉。
  但晏千帆并不着急,门扉拦不住他居高临下的视野,透过窗口,他将两人的一举一动窥得一清二楚。黎明时分,虫鸣已息,鸟鸣未起,周遭一片安静,两人的交谈声也准确无误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的心中涌上一阵喜色,连嘴角都忍不住向上扬,他屏息凝神,将视线集中在段启昌与兄长身上,侧耳倾听。
  ……
  “囚徒遭截?”晏月华的声音有些激动,“竟有这等事?”
  段启昌道:“起初我也不信,但回想起来,却瀛洲岛的种种异相不谋而合,武林大会第一夜,不是有人试图攀登峥嵘阁,结果被机关拦住,摔得粉身碎骨。如今想来,若非是亡命之徒,何故为了一柄剑铤而走险,豁出性命。”
  晏月华沉吟道:“倘若此事属实,武林大会岂不成了恶徒斗法,善人落难的地方?”
  段启昌叹道:“已经是了,恶徒为了活命,早已不择手段,衙门三位官差无辜丧命,雀背坞船夫惨遭屠戮,清光涯死伤整个帮派,血衣帮内斗无一生还……武林大会恐怕早就变了质。”
  晏月华激动地站起身,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既然如此,我建议立刻停止这次武林大会。”
  段启昌也跟着站起来,将手搭在晚辈的肩上,道:“晏庄主切莫冲动,如今瀛洲岛被大潮封着,在潮水褪去之前,不论善人还是恶人,谁也出不了这岛,倘若我们武林正道就此示弱服软,只会叫恶徒的气焰更加嚣张。”
  晏月华皱紧了眉头:“唉,早知有如此阴谋,我便不该答应在岛上比什么武……”
  段启昌的脸色却骤然一沉:“我知道晏庄主素来厌恶争斗,喜好安宁,是人中君子,但既然身处于江湖之中,兴衰也离不了江湖,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啊。”
  虽然同为一家之主,但段启昌比晏月华年长许多,天极门也比铸剑庄要强盛许多,在双重威压之下,晏月华只能慢慢坐了下来:“铸剑庄当然不会置身事外,既然段先生决意对抗恶徒,是否应当通知东风堂,邀宋堂主前来,共谋对策。”
  段启昌叹了一声,有着转换,变作看朋友的目光:“不瞒你说,之所以趁夜独自前来拜访,便是因为有所顾虑。”
  晏月华脸色一沉:“对东风堂的顾虑?”
  段启昌道:“虽然不能够妄言,但莫邪剑毕竟是宋堂主寻来,武林大会也是他的主意。”
  ……
  铸剑庄清冷如常,趴在屋顶上的晏千帆却已积攒了满手心的汗水,张大了嘴巴,神情一片愕然。
  他没有兄长那般隐忍内敛的心性,喜怒哀乐都浮在脸上,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双翅膀,从这萧索的院子里飞出去。
  飞到曾经的友人身边。
  他知道安广厦也是进过天牢的死囚,因着新皇大赦的机缘才免过一死,却没想到对方的磨难尚未结束,甚至被卷入更大的阴谋。
  他心下焦躁,便连后面的话也没有听清,待回过神时,段启昌已经起身打算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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