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宋云归道:“干将之子为复仇蛰伏十载,不惜玉石俱焚,粉身碎骨,也要将十年前的公道讨回。枫公子,你我之境遇何其相似,今日三王冢一约,我们也要同心协力,将段氏不可告人的罪状公之于众,为逝者讨回公道。”
这番话正是柳红枫所需要的。
他终于伸出手,张开五指,与宋云归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岩壁上的烛火跳了跳,南宫瑾道:“恐怕残留的油蜡即将烧尽了,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段启昌此刻一定在四处寻找段长涯的下落。而这三王冢又与段府经由暗道相连,我想发生在此处的事恐怕瞒不了多久。”
柳红枫一惊,原来在段长涯房间里中窥见的入口,便是通往此处的暗道!
他沉声道:“如此说来,你们该走了。”
宋云归点头赞同:“我们的确该走了,不过你还得留下。”
柳红枫挑眉。
宋云归接着道:“段长涯今日杀了薛玉冠,但后者恶贯满盈,罪有应得,远不足以作为揭露恶行的证据,所以你要留在他身边,继续与段家交好,段长涯旧疾复发,不知要昏睡到几时,为了救爱子,段启昌定然心急如焚,不择手段,若能抓住他的把柄,便是你我破局的良机。”
柳红枫低声冷笑:“你自己摘了面具,却要我接着将面具戴下去?”
宋云归反问道:“以枫公子的心机谋略,多戴一阵又有何难?”
“段启昌已在怀疑我了。”
“那么便想个法子消除他的疑虑。”
柳红枫再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应允。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深处。
在确认四下再无旁人后,柳红枫终于允许自己露出疲惫之色,他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灯烛的光芒更加晦暗,在周遭彻底被黑暗吞没之前,他来到段长涯的身旁,将天极剑轻放在后者手边。
这柄剑本该割断他的喉咙,然而,段长涯在动手之前停了下来。
倘若方才宋云归没有妥协,他真的能够杀死这个人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面具戴得久了,就连自己也上当受骗,然而段长涯所倾慕的不过只是面具下的一缕幻影罢了,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最后一缕火苗熄灭,视野彻底没入黑暗。
柳红枫也终于精疲力尽,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听着耳畔微弱的水声昏睡过去。
黎明尚远,夜色深重,他陷入无梦的沉眠中,等待着来自远处的脚步声。
*
第十六章 西岭雪
庭园深深,却盛不下一颗颗焦躁不安的心。
尽管极力压下混乱,然而段府毕竟只有方寸之地,少主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很快在下人中传开,继而变作闲言碎语,传入天极门弟子的耳朵,
这注定是个漫长而多梦的夜晚。
素姨端着刚刚熬出的药汤,来到宅邸最深处至为僻静的院落,却见一抹红衣的身影在院门口徘徊。
“枫公子,您怎么来了?”
柳红枫转过头,脸色甚是憔悴,但在看见翠姨时,立刻迎上前去,迫不及待地问道:“长涯他怎么样了?”
素姨面露难色:“少爷他还在房中休息。”
“我能不能去探望他?这药我帮您端进去。”柳红枫说着,便要上前去接对方手中的热碗。
“请您稍等,”素姨却向后几步,躲开他的手,“实在对不住,恐怕您不能进去。”
“为什么?”柳红枫停在原地,呆然地望着对方。
素姨与他对视片刻,很快移开视线:“老爷有吩咐,让少主安心静养,在少主醒来之前,寝院一概不接待外客。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不过老爷的规矩不能破。”
“是么,”柳红枫垂下视线,“可长涯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我若不看他一眼,实在安不下心。”
瞧见他颓丧的模样,素姨换了个轻缓的语气道:“枫公子,你就放心吧,老爷说少主的伤势没有大碍,只是在睡着罢了。”
“是吗,”柳红枫眉心的褶皱释开,“如此便好,只是……”
“只您的伤势也还没有恢复,老爷也吩咐下人给您备了药,已经送到您的住处,我看您还是先回去吧。倘若少主醒来,我第一个稍口信给您。”
“那就多谢了。”柳红枫缓慢地点点头,转过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不,我还是在这里等一等。”
素姨望着他,许久后,终于叹了口气,道:“唉,若不是老爷的命令,我也想让您进去。少主的性子内敛,不喜言笑,从小到大鲜有朋友,但凡接近他的人都有所企图,很少有人像您这般真心待他。”
老人家的声音未落,柳红枫却摇头道:“不,其实我也是有所企图,我有愧于他的恩情。”
“这……”素姨站在院门外,手上端着药碗,眼神在他身上流连,几度欲言又止。
“哦,我不是有意为难您,”柳红枫拱手让道,“您先进屋去吧,不必理会我,就让我在这里等着,等掌门先生露面后,我再恳求他通融。”
素姨缓缓点头应过,又道,“那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给您搬个椅子。”
“不必了,”柳红枫立刻推拒道,“我没有资格坐着,我站着等就好。”
夜风仍然凉薄,柳红枫独自站在风中,拂起的衣料贴着肩背,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也将他的脸庞衬托得格外苍白。素姨凝着他看了看,低下头道:“那等我把这药放下,就去喊老爷过来。”
“不用,我已经来了。”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出。
段启昌穿过晦暗的院落,在两人面前现身。素姨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惊色:“老爷?您的头发是……是怎么?”
段启昌的头顶,原本灰黑相间的鬓发竟变成一片花白,使他看上去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对素姨摆了摆手,目光却一直落在段长涯的身上,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道:“枫公子有何贵干?”
柳红枫竟屈膝俯身,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跪吓到了素姨,一双浊眼在家主和客人之间流连,端碗的手不住地抖。
段启昌的口吻也透着惊讶:“枫公子这是何意?”
“请让我见长涯一面。”
“你为何要执着于长涯?”
“我对不起他的恩情。”
“何出此言?”
柳红枫终于抬起头:“我已是将死之人,请让我见他一面,而后我便向您坦白,任由您处置,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说完这一番话,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十根手指在泥里不住颤抖。
段启昌久久地望着他,而他一直长跪不起,额前的鬓发沾满泥尘,看上去卑微而又脆弱。
终于,段启昌让开半步,为他让出一条去路:“好,那你进屋来吧。”
*
安神的麝香装在丝绣的锦囊中,香气馥郁,甚至盖过了药汤的涩苦。
段启昌也嗅出了这气味背后的贵重,面带狐疑地望着柳红枫。
“这是在下身边学医的小友所赠之物,可以宁息安神。”
柳红枫说罢便躬下身,将香囊轻轻放在段长涯的枕边,依依不舍地往枕中看了一眼,这才退开少许。
他退开后并未落座,而是像个下人一般,挨着床帷站守在卧榻旁。
床中沉睡的人依旧没有说一句话,年轻的脸庞苍白而冷峻,看不出一丝神情波动,若非有轻缓的呼吸声传出,竟如一尊石雕似的。
这沉默仿佛在无声地惩罚着清醒的人。
柳红枫只觉得心像是被卡在了绞盘上,每说一句话便要烙下一条伤疤,但却不能沉默,他转向段启昌,开口道:“敢问长涯的伤势如何,可有找大夫看过?”
段启昌点头道:“已经看过了,这次伤在内经,恐怕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我听闻他幼时身体不好,因着习武时落下的内伤,也生过一次大病……”
“是,我们天极门所修行的内功本就极其险峻,就算落下内伤,也是自己修为不足所致,自应承担后果,怪不得旁人。”
段启昌的口吻一片肃穆,即便在重伤不醒的独子面前,他也不曾失去半点威严。
柳红枫低下头道:“天下第一名门果真宽宏大量,气度非常,今日得见,在下心里倍感惭愧。”
“枫公子过奖了。”
“敢问薛玉冠如何了?我被他所伤,中途短暂昏过去,醒来后已经被救,这期间发生的事,我一概都记不起了。”
段启昌望着他,神情之中微微起了变化,几乎细不可见:“薛玉冠多行不义,自毙于穷途末路,而他所率的血衣帮也与从前的叛党互相残杀而死。”
“原来如此。”
“这江湖中的事,无非都是自作自受罢了,他担不起这后果,同样也怪不得旁人。”
柳红枫的头埋得更低了。
段启昌见他不语,便催促道:“你不是有话要坦白么,现在可以说了?”
“是。”柳红枫刚要开口,忽地听到门外素姨的声音:“老爷,世子殿下来了。”
*
听到世子殿下的名讳,段启昌露出诧色,转头对柳红枫道:“你且等一等。”而后迎向素姨。
透过半敞的门扉,他看到南宫忧披着斗篷站在门外,左右踱步,不时投来关切的目光。这人未曾修习武艺,就连脚步也比旁人更虚浮,此刻再叠上一层焦躁之意,听上去仿佛在紧绷的鼓面上洒豆子,乒乒怦怦乱作一团,全然没有章法。
段启昌的心也被搅乱了,好容易将目光收回,却见素姨神色唯诺,用闪烁的视线催促他拿主意:“老爷,要不要请殿下进来?”
他的心头窜上一股无名之火,险些动怒。正逢一阵夜风卷过,顺着门缝漏进屋子,扫过他的脸颊,也将他的怒火吹熄,只留下一阵苍凉
他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前襟,对素姨道:“不必了,我与枫公子出去迎他,另寻一处议事,你好好照看长涯。”
“明白。”素姨低头应过。
*
段启昌用来接待柳红枫的地方,正是半日前与赤怜洽谈的院子。
这一处偏院有个清正的名讳“静心斋”,然而,却是段启昌与人密谋商议的场所。在十年以前,这里还曾接待过侯郎中和薛玉冠。
当初三人在此地定下采血炼药的计划,订立契书,签字画押,携手谋害了十条无辜的性命,而后将真相掩埋十年之久,借助时光无情的手,将罪孽的踪迹悉数抹去,只留下一片风平浪静的水面。
如今,候郎中和薛玉冠都已经不在人世。但段启昌推开门得时候,却看到两人的影子从黑暗中浮起,脸上挂着狞笑,穿过房间,将白纸黑字、沾满了鲜血的契书举到他的眼前
——“段老爷,是时候还血债血偿了吧。”
他有一瞬的错愕,但南宫忧已燃起灯烛,驱散黑暗,两条影子也随之消散不见。
只剩下他手中的天极剑,似乎在鞘中震动,微微作响。
“启昌兄。”他听到南宫忧刻意压低的语声,“你手里的剑好像不太安分。”
段启昌露出微笑,用与平日无异的、洪亮淳厚的声音道:“天极剑世代守护段氏,倘若有人图谋不轨,就算我不动手,它也会出鞘取其性命。”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充满了威严。
这威严是他在几十年风浪中锻炼出的,饶是一夜白头,饶是孤立无援,可他脸上的平静神色仍旧没有动摇。
至少他的手中还有一柄孤剑。
多少年来,这柄剑无数次呼啸着崭露锋芒,那光洁如镜的剑刃上,映过朝堂上的金玉,也映过疆场上的血污,它世世代代积累无数荣光,威名赫赫,扬遍四海。然而此时此刻,它蛰伏在一片隐蔽晦暗的屏风背后,在剑鞘中兀自震动着,似乎迫不及待振剑出鞘,为守护一个肮脏的秘密而斩杀更多无辜的性命。
光伟清正的侠情并非虚妄,阴狠毒辣的杀意亦是真实。
侠情与杀意,同时寄宿在一柄剑上,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却无人能够评判。因为它所开辟的江湖中从来就没有正与邪,只有成与败,成者为英雄,败者为草寇,如此而已。
这柄剑就是段启昌的信念所在。
他转过身道:“枫公子,进来吧。”
柳红枫紧随两人迈进门,在身后将门扉小心合拢,而后才转过身,缓步走来。段启昌眯起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被方才一番话语震慑,脸色诚惶诚恐,一度意气风发的眸子变得惊慌不定,是个被吓坏了的年轻人。
不等段启昌开口,柳红枫弯下腰,重重地鞠躬,道:“我是来认罪的。”
他的身姿异常虚浮,看起来犯不着动用天极剑,只消轻轻一掌就可以震碎他的肺腑,取走他的性命。
段启昌的心神却已紧绷到了极致——这人敢于在如此脆弱的时候与自己对峙,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愚蠢至极。
一旁的南宫忧已上前扶住柳红枫的肩膀:“你落入圈套,被宵小之辈为难,长涯出手相助也是应当,不必如此惶恐,还有什么内情,尽管照实相告,掌门素来公正,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这一番宽慰似乎起了效用,柳红枫抬起头,却执意不肯起身,只是弓着腰道:“长涯为救我而受伤,将我视作朋友,可我与他结交却是另有图谋,心怀不轨,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
段启昌沉声问道:“你有什么图谋?”
柳红枫答道:“莫邪剑?”
段启昌微微一惊:“就为了莫邪剑?你以逍遥恣意而闻名,怎会对一柄剑执着至此?”
柳红枫道:“因为这剑关系到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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