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听到了掌声。
手心拍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谁,是谁藏匿在黑暗中?
柳红枫不禁打了个激灵,若不是凉意拂面,阴风阵阵,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然而,他毕竟久经生死考验,身体先于意识率先做出行动,他立刻上前一步,从段长涯身边拾起天极剑,向虚空中一指,厉声道:“什么人?”
从黑暗中现身的人有两个人。
洞穴中光线晦暗,在两人的容貌完全露出之前,其中一人的足音已经出卖他的身份,他的脚步声高低不均,只有坡脚的人才会这般行走。
东风堂堂主宋云归。
柳红枫并不意外,名门之间必定有势争力斗,如今瀛洲岛上三足鼎立,在段氏少主犯下过失的地方,东风堂会露面并不出乎意料。
真正使他惊讶的是宋云归身边的同行者。
他见过这个人的脸庞,并非在人群中,而是在段家的院落,在段长涯安静整洁的房间里,墙壁上悬挂的画像。
画像已有些年岁,纸面泛黄,曾经的浓墨重彩褪成淡淡的灰白色,画像中的妇人面容端庄秀美,神采怡然,天极门掌门侍伴在她的身侧,膝下还立着一个乖巧可人的白衣男孩。
平南王长女,先皇亲自封授的郡主,也是段启昌的爱侣,南宫瑾。
十年过去了,南宫瑾的面容竟没有苍老,仍旧保有年轻时的美丽,双眸炯然,肌肤润如脂玉。
但是她的神色却与画中全然不同,她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望着倒在地上的爱子,眼中没有怜惜,只有憎恶。
她的嘴角微微抿着,在憎恶之外还透出几分扭曲的快意,阴郁的神色浮现在一张端美的脸上,更显狰狞。
*
山洞之中别无旁人,薛玉冠已被残杀,柳千和段长涯各自昏迷不醒,只有柳红枫还站着,两个不速之客便径直朝他而来。
柳红枫将天极剑握在掌心,倍感吃力,不仅因为他受蛊毒影响,身体虚弱,更是因为这柄剑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加沉重,长剑的分量与他使过的任何兵刃都不同,以独特的方式分布在修长的剑身上,叫人难以驾驭。
他已经使不出力气驭剑,只能摆出持剑的姿态虚张声势,倘若这两人存心对付他,他恐怕只有束手就擒一条路可走。
但两人并没有动手,甚至没有拔出刀剑,只是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南宫瑾甚至欠身致意,用恭敬的口吻问道:“枫公子,你可认得我是谁?”
柳红枫眯起眼睛看她:“自然认得,只是我没想到原来瀛洲岛上藏着这么多怪事,就连死人也能复活。”
面对他的挑衅,南宫瑾只是淡淡答道:“死人若是留下太多遗憾,说不定就会选择重新回到人世。”
柳红枫打量着她的神色,道:“看来死人不仅回到了人世,还找到了盟友。”
南宫瑾向身旁瞥了一眼,将视线转回柳红枫身上,道:“我和云归很早以前就是朋友,我结识他比结识段启昌还要早。”
宋云归也偏过头看她,毫不掩饰眼底的暧昧之色,两人挨得很近,宋云归刻意守在南宫瑾的身旁,一只手臂护在她的背后。
柳红枫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道:“你与段启昌曾是江湖之中人人艳羡的神仙佳眷。”
南宫瑾露出一丝苦笑,道:“外人是这么说的。”
柳红枫却皱眉道:“外人?你们的宝贝儿子也算是外人吗?”
南宫瑾垂低视线,往段长涯处瞥了一眼,很快便阖上眼,道:“那时候段长涯年纪还小,并不懂事,所谓高山流水,琴瑟和鸣,都只是唬小孩子的谎话罢了。”
“段启昌深悼亡妻,十年未曾再娶,也是谎话?”
“都是谎话,你以为段启昌娶我为妻是因为爱上了我?不,他只是贪图我的血脉,我的母亲出身南疆苗裔,在一些野史传说中,苗裔拥有净秽之血,他只是想利用我的身子,造福段氏的子子孙孙,可惜他还是失算了,生下一个罹患狂病的孩子。他害怕祖宗留给他的诅咒,所以才不敢再娶。”
她的视线在段长涯身上短暂停留,很快又移开,但柳红枫还是察觉到她眼中的厌憎之意。段长涯满身沾血的模样似乎使她极为不快,她望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却像是望着一件垃圾,一个废物。
柳红枫突然俯下身,靠近段长涯的身边,将手贴近后者颈侧,把探他的血脉。
段长涯的皮肤很凉,经脉之中尚有气行,只是流动得很缓慢,很轻微,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切断了似的。罪魁祸首是他颈上的暗器,被刺中的地方留下一个伤口,附近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青紫。
柳红枫抬头问道:“狂病是怎么回事?”
南宫瑾道:“这就要问问段氏的先祖了,他们在西域天山修习剑道,一味贪图力量,执迷不悟,只顾修武而不顾修心,终于走火入魔,招致天罚,变得暴戾嗜血,甚至手足相残。这些事你一定从未听过吧。”
柳红枫苦笑:“的确不曾听闻。”
“段氏妄称天下第一剑,自诩名门,享尽荣华,然而血脉之中却留有狂病的祸根。不论平日伪装得多么高洁清正,一旦发起病来,便六亲不认,是非不分,全然被心中的阴暗所吞噬,比魔鬼还要残忍无情。你方才已经亲眼看到了吧。”
柳红枫沉默少顷,将天极剑收了,转而问道:“既是如此重大的秘密,为何要与我分享?”
“自然是为了帮你。”
“帮我?”柳红枫挑起眉毛,“我在不知不觉中落进猎人的陷阱,反倒要感谢猎人慷慨救命了?”
南宫瑾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宋云归见状,代替她开口道:“你误会了,我们不是猎人,陷阱也并非我们所设,真正的猎人是段启昌。”
柳红枫道:“空口无凭,何以见得?”
他的言语威慑或许能够镇住南宫瑾,但对宋云归这般老江湖并不奏效,后者轻叹一声,道:“这武林大会本是由三家协力举办,我与段氏的关系自然比你近得多,而你试图抛头露面,表面博得段启昌的好感,实则暗中调查,意图过于明显,已经被他们瞧出马脚,所以他们才想要对付你。”
柳红枫被戳到痛处,不禁沉下脸来。宋云归那仿佛看穿一切的轻慢神色令他倍感不快,却又无法辩驳。一介无名之辈在世家门前搔首弄姿的模样,原来在对方眼里如此卑微可笑。江湖中素来尊卑有别,阶第森严,就连在这一方小岛上,也要分出山巅与山脚,山脚的人挤破脑袋也别想接近山巅半步……尽管他早就明白这些道理,但此时此刻,他站在宋云归面前,心中仍旧倍感屈辱。
他一面掩住内心的不快,一面问道:“所以段氏便找来薛玉冠对付我?”
宋云归道:“薛玉冠只是一把钝刀,注定成不了大器,那个名叫赤怜的女人才是穿针引线的关键。”
“赤怜?”
“她与你极其相近,一样想要博得段氏的庇佑,借助段启昌的地位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段启昌一面欺骗她,要求她将柳千掳至竹院,藉此与你谈判,一面将赤怜和柳千的去向泄露给血衣帮,藉此挑起仇恨的火焰,试图将你们三方一起葬送在火里,而自己却连手指都不用沾脏。”
柳红枫心下倍感惊讶,但他心底知道宋云归的说辞不假,唯有如此,才能够解释一路上所见所遇。
金娥与赤怜,都是因他而死,柳千也因他而涉险,差点丢掉性命。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段长涯呢?在段启昌的陷阱里,难道不曾顾及自家人的安危吗?”
宋云归竟露出笑意,道:“他没有料到段长涯会与你同生共死,为你竭尽所能。”
柳红枫冷笑了一声,心中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苦涩,只能凝着宋云归的眼睛,接着道:“宋堂主,你也是名门正派的侠义之士,既然对局中局外的阴谋了若指掌,方才段长涯出手杀人,你为何不阻止,反倒作壁上观?”
宋云归道:“薛玉冠算不得人,只是个衣冠禽兽,挨上千刀万剐也是罪有应得。”
“看来我在堂主眼里,也该挨上千刀万剐,罪有应得?”
“怎么会,倘若他真的伤你,我便会立刻出手。但他终究没有伤你,这是你的本事,枫公子,你的本事比我的刀剑要厉害百倍,你又何必仰仗我的保护。”
两人目光交汇,柳红枫只觉得这坡脚的身躯中藏着极深的城府,使他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不敢有半点松懈。
这时,一直从旁沉默的南宫瑾开口道:“两位不要争了,这里只有一个该死,便是我自己,可连我都还魂到人间,二位又何必要争吵。二位都是我重要盟友,特别是你,枫公子。”
“盟友?”柳红枫冷冷道,面对她的恭维却并不领情。
南宫瑾并不急,只是反问道:“难道你不想揭下段氏的面目吗?”
柳红枫的声音起了变化:“你能告诉我血衣案的真相?”
“当然,”对方答道,“你已经来到此处,想必是天意指引,就算我不说,你也能够亲眼看到。”
说着,她抖出一枚火折,转身向身后的岩壁走去。
*
柳红枫追着南宫瑾的背影,不禁暗暗惊讶,原来岩壁上竟设有烛架,陈年的蜡油已经凝固,被一层厚厚的灰尘封着,她反复尝试几次,才终于引燃火焰。
火苗虽小,却照亮了一方天地,足够火光中的人看清周遭的状况。
柳红枫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被突然亮起的光芒刺得有些发痛,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斑,花了少顷的功夫才消去。他举目四顾,果真瞧见许多方才没有发觉的东西。
瀛洲岛地处东海畔,与大陆隔海相望,这条海峡在上古时并不存在,陆地与岛屿连成一片,而岛上的山峰也曾是钱塘江口的一部分,经由流水冲蚀,才形成了诸多岩洞。他所落脚的地方正是岩洞下行的一处拐点,地势低而穹顶高,围成一片天然的空场,岩壁上不仅镶有灯台,灯台下方凸起的岩石还被人工打磨过,变作平整的石桌石床,期间散落着一些铁器摆设,若非周遭流水潺潺,冷风阵阵,几乎像是一个小小的房间。
被薛玉冠的尸血填满的木棺也是这房间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几盏造型近似的空棺,都是稀松平常的粗木材质,各自有些磨损,被凌乱堆放在角落里,看上去像是盛放杂物的木箱似的。
然而,柳红枫的视线触到那些不起眼的空棺,却骤然色变。甚至顾不得对面的两道视线,快步走到近处,将手指贴在棺盖上,细细抚摸。
他埋着头,一言不发,手指却在不住地颤抖。
他的颤意没能逃过两个观者的眼睛,不知何时,两人已站在他身边,南宫瑾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柳少侠已经有头绪了吗?”
柳红枫终于抬起头:“头绪?你问我头绪?我倒觉得自己疯了。”
“你并没有疯,”南宫瑾只是摇头:“你所看到的都是真的,只是事实往往比噩梦更加可怕,更加难以置信。”
柳红枫花了片刻功夫平复心神,再度开口的时候,语气已镇定了许多:“十年前的血衣案,有十名无辜妇人凭空失踪,犹如人间蒸发一般,到处寻不到踪迹,数日过后,却又一起出现在墓地中,每一个都躺在棺材里,浑身浴血,那棺木的质地我亲手摸过,这三千多个日夜里,我从来都没有忘记。”
他的叙述低沉而压抑,南宫瑾却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我果然没有找错人。”
她的反应让柳红枫更为不快,神色也更加冷漠:“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事实了吧。”
南宫瑾点点头,道:“事实要从很久以前说起,段氏的祖上在西域天山修得天极剑术,创立天下第一的门派,然而,立派宗师却隐瞒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便是他因贪图修武而走火入魔,被自身心法反噬后所烙下的狂病,这病伴随着他的血统代代相传,成为段氏称霸武林的一大隐患,所以段启昌才会找上我,诱骗我诞下他的孩子,妄图借我的苗裔之血来除净他身上的污秽。”
说到此处,南宫瑾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段长涯幼时体弱多病,习武也比旁人更晚,然而一经修习心法,却表露出百年一遇的天资,那时候他的性情急躁,好大喜功,总是贪求长辈的夸奖,那时家父平南王正在段府做客,正巧有个图谋不轨的刺客潜入府中,打算对家父不利,却在撞见守卫之前便被段长涯发现。那一日,他便像今日一般,将那刺客制伏后,割下腿脚肩颈,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分尸成无数块。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所见的景象,原来我诞下的爱子竟是这样一个残酷的怪物。”
柳红枫被她的口吻所染,五指不由得攥成一团,皱紧眉头,问道:“这么说来,血衣案也与他的狂病有关?”
“有着再直接不过的关系,”南宫瑾道,“那日的惨剧发生后,段启昌当即封闭家宅,掩盖了所有真相,而后四处谋求医法。他在古籍之中寻到一种法子,要采活人的鲜血来入药,而且非得是年轻妇人的五更血。枫公子,你知道什么是五更血么?”
听到此处,柳红枫只觉得胸口如遭巨石擂动,喉咙深处涌起阵阵酸涩,但他强迫自己望着对方,开口道:“五更是夜尽前的最后时分,五更血……也就是身体里最后残留的血……”
“正是如此。”南宫瑾点头,“采血者须得将放尽,却不能死,你该能想出那是怎样的痛苦。”
他想不出,他只觉得恶心,恨不得连脾胃都干呕出来,他寻找这段真相足足找了十年,像是一条孤舟,漂泊在漫漫海面上,眼睁睁地看着希望渐渐消磨,此时此刻,孤舟终于撞上了礁石,他的心中因着几句淡淡的言语掀起惊涛骇浪,孤舟被撞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形。
南宫瑾还在讲述,沙哑虚弱的声音听上去竟分外残酷:“段启昌重金雇来了一个姓侯的郎中,依照古籍上的记载准备采血炼药,同时与血衣帮签下契约,从花街柳巷中掳来十个妇人,秘密运往瀛洲岛,借用了晏氏铸剑庄的地盘,在深不见天日的洞穴深处犯下滔天罪行。”
柳红枫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处,侯郎中所留下的契书,血衣帮得到官府纵容的缘由,还有薛玉冠无论如何都要杀自己灭口的异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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