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原来这就是人间极恶的模样。
一直以来,柳红枫就是在和这样的人周旋抗争吗?
他像是被抛进泥沼,独自下沉,沉入从未曾知晓的黑暗之中。曾几何时蜷缩在母亲怀抱中的幸福婴孩在此时此地被杀害,紧跟着是七岁时爬到树顶远眺节庆灯火的自己,还有十一岁那年彻夜把烛苦读的小神医……过去的他一点点死在薛玉冠手中,身上每一寸被触碰的肌肤就像是被漆黑的毒液粘附,污垢渗入髓骨,再也无法洗濯干净,再也回不到从前无知而剔透的模样。
薛玉冠的手突然停在半途,加诸在身上的重量也随之退去。
“你终于来了。”
这句话并不是对柳千所说,而是向着身后更远处的黑暗。
柳千使尽浑身的力气偏过头,望向那片苍茫的虚空,终于,他看到一个红衫的影子向自己走来,就像一团鲜艳的火,将凝滞的黑暗烧出一个大洞。
尽管对外面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但柳千还是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安。每一次,这团火总能照亮他的视野,将他拉出深不见底的泥沼。
他终于体力不支,阖上双眼昏过去。
柳红枫也来到了木棺面前,眼底尽是凶光:“薛玉冠,你这人畜不如的东西!”
薛玉冠露出意外之色。
他从未见过柳红枫表现出如此沛然的愤怒,即便当自己被折辱,被拷打时,这人也从未如此恼羞成怒过。
风声一凛,柳红枫的剑已经递到他的眼前。
又是青楼女人那一把破烂的短剑。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总是阴魂不散!”他在怒吼中拔出长刀。
柳红枫并没有作答,此时此刻,行动已是最好的答案。
因为恶意虽然磅礴无际,斩除不尽,善意也并不脆弱,它并不是篱墙里的花朵,而是荒野上的草根,于业火中留存,于废墟中萌芽,历经百折而不毁,于绝望深处顽强地舒展,将生机带回人间。
柳红枫的愤怒之源,便是他寄托在柳千的身上,无私的善意。
像薛玉冠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也不会理解。
但薛玉冠知道如何才能让柳红枫再一次陷入绝望。
他冷笑着提起刀。
刀锋刺向柳千的喉咙。
*
昏迷的孩童紧闭双眼,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无知无觉。
柳红枫却已暴怒。
他虽不怜惜自己的命,但却容不得身边的无辜之人再受到半点牵连,薛玉冠动手伤害柳千,实在比伤害他自己还要可憎得多。
他的心被愤怒充斥,一时竟忘记自己的伤势还没有恢复。
但剑势却不会说谎,他一剑刺出,招式却虚荡不稳,好似风卷残叶一般飘摇,被对方轻易避开。薛玉冠勾起嘴角,脸上的白骨随之牵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刺向柳千的刀锋一转,转向柳红枫的脖子。
柳红枫大惊失色,在慌忙之中纵身闪避,还要分出力气将柳千捞在臂弯中,将那昏昏沉沉的小鬼护在自己身侧。
他只要一动,浑身的伤口便再度割裂,好似许多野兽同时撕咬他的皮肉筋骨,令他痛不欲生。但比外伤更严重的是蛊蛾之毒,毒性尚未散尽,他便无法施展心法,强行凝神聚起,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干咳,咳出一口血。
除了经验之外,此刻他的本事甚至连柳千都不如。
薛玉冠显然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并不急着夺回柳千,只是将刀尖指向柳红枫,道:“你以为你护得了他吗?我杀了你,他照样是我的囊中之物。”
话毕,手中的刀便挑出一条长弧,如新月一般满盈着,袭向柳红枫的脊背。
柳红枫才将柳千安置下,半跪在地上,匆忙转身相迎,那一刀挑过腕底,将他手中的短剑挑飞。刀锋一抹,再次刺向他的面门。
身后便是柳千,他已不能再躲。
他也的确没有躲,反倒张开双手,像雌鸟似的,以身为盾,将非亲非故的小鬼护在背后。
薛玉冠的笑意更加猖狂,手中的长刀变得更加锋利,无坚不摧,无所不能,许久的忍耐和屈辱终于烟消云散,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将这个宿敌亲手诛杀,将这人的尊严和脸面踩进泥沼中,尽情践踏。
有些人的命生来就是卑贱的,就像是草原上的羔羊,注定要成为豺狼的口中餐。而他是豺狼虎豹,他天生便要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将武林森严的规矩逐一打破,将侠义信善踩在脚底,狠狠嘲弄。
然而,他的身后却有一条白影笼罩,凛冽的剑光在一瞬间灼伤他的双眼,冷铁逼近他残破的身躯,使他在一瞬间浑身战栗,几乎凭借本能躲向一旁。
顷刻过后,剑锋从他闪开的地方穿过,割裂了凝滞如坚冰般的空气,也将他残留在时光中的影子撕成两片。
“段长涯,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用颤抖的声音道。
“来惩处你的罪孽。”段长涯答得深沉,口吻像是在压抑着愤怒。
天极剑光滑流转,即便是在深深的洞窟之内,仍旧熠熠生辉,将万物衬托得黯然失色。
薛玉冠突然俯下身,一把扯住柳红枫的衣领,好似扑向一团火似的,将红衣之人扯到自己面前,用长刀架住对方的喉咙。
“你退开,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长涯,我没事,先保护小千……”柳红枫低声道。
薛玉冠听在耳中,更是恼羞成怒,手上一紧,刀刃便像切割豆腐似的,在柳红枫的颈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被拘束凌虐的痛苦再一次席卷脑海,柳红枫的口中泄出一声呜咽,双膝不受控制地发软,若不是被薛玉冠牢牢制着,几乎要跪在地上。
他虚弱的模样使施虐者笑得更加张狂:“哈哈,哈哈,原来你们也有今天。”
“放开他!”段长涯的吼声在空旷寂寥的洞穴中回荡。
“我若不放呢,你要杀了我吗?堂堂天极门少主,要在这里动用私刑?”
“你以为我不敢吗?”
薛玉冠的脸色渐渐生出变化,先是闪过一丝畏惧,但很快便被更深的疯狂所取代,他眯起眼睛,道:“你杀我又如何,反正我已活不了多久,但是我要柳红枫给我陪葬!”
“你——!”段长涯的声音梗在喉咙里。
薛玉冠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水面,水中惨绿色的荧光荡漾,像是通往地狱的鬼火,与十年前相比不曾改变分毫。
十年间,他驰骋江湖,纵欲妄为,过得逍遥自在,享尽人间奢华富贵。而他的敌人却陷于噩梦,被后悔与彷徨淹没,在黑暗中苦苦求索。就算自己死了,他们的痛苦也不会结束。
——这就是你们偏要自恃清高,禁锢私欲,妄言侠义信善的代价。
想到此处,他的脸上露出如醉如痴的笑容。
“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得到!”
刀锋一振,抹向柳红枫的脖子。
喷涌的鲜血洒在柳红枫的胸口。
但那并不是柳红枫的血。
施加在柳红枫身上的力量突然撤去,后者在愕然之中转过头,恰好听到长刀锒铛坠地的声音。持刀的人踉跄着退了几步,脸上仍旧带着几分茫然。
薛玉冠右边的手腕处空空如也,半截残臂掉在柳红枫的脚边,血从断口中喷薄涌出,指尖兀自勾动了几下,终于停住。
薛玉冠暼向自己的手臂,随即瞪大眼睛,盯着段长涯:“你知不知道你是如何活下来,我救过你的命,这里就是你曾经——”
话音未落,他的左臂也离开了身体。
天极剑犹如银河奔流,长虹贯日,喷涌的鲜血如雨般劈头淋下,几度出生入死而不染纤尘的白衫,终于被肮脏的血染得一片鲜红。
柳红枫在愕然中望着那沐着血雨的背影,他看到段长涯压抑已久的愤怒,耳畔再一次响起对方的话语。
——他们都该死,每个伤害你的人都该死。
宛如莺歌楼的情形重演,但这一次,薛玉冠再也找不到第二扇逃出生天的窗口。
在顷刻间失去双手的人疯狂舞动余下的半截残臂,看上去好像损坏的风车一般,不住嘶喊道:“疯子!怪物!早就该死的东西——”
薛玉冠没有能够说完余下的话,因为他的舌头也离开了他的身体,掉在地上,好似一条蠕动的红虫。
段长涯冷笑了一声。
这样的声音从这样一张口中发出,使柳红枫感到极其怪异,在黯淡的荧光中,段长涯的脸上露出全然陌生的阴郁神情,他一把拉住薛玉冠的领子,在后者倒下之前,将血流不止的身躯抵在木棺上。
长剑再次抬起。
薛玉冠满脸涕泪,模糊的视野被一道光劈开,下一刻,一只脚也离开了他的脚踝。
他陷在棺木的凹槽处,发出牲畜一般凄惨的哭号,拼命蹬动双腿,用头撞着脑后的凸木,然而,段长涯只是按住他的肩膀,而后抬起长剑,指向另一侧的脚踝。
剑起剑落,脚踝过后,紧跟着是膝盖,半月骨被连根挖出,血水倒灌进棺材,汇成一片死海,粘稠的波浪随着他的挣扎激荡不止。
腿脚,膝盖,手肘,肩膀……薛玉冠的身躯被一片一片卸下,变成一堆瘫软的烂肉,四散在棺木周遭,而段长涯仍旧没有停下动作,长剑削铁如泥,凡俗之躯又怎能够抵御,若不是触目惊心的血污,他看起来几乎像是在拆解一只木偶。
惨叫声越来越细,后来只剩下抽噎,再后来连抽噎也停止了,全然看不出人样的躯壳倒在自己的血水中,关节根露出森然的白骨,垂垂而死。
*
柳红枫看得胆战心惊。
一场近乎完美的杀戮表演就在咫尺之外上演,从薛玉冠的断肢中喷出的血沫甚至飞溅到他的脸上,带着余温和令人作呕的腥味,殷实真切,挥之不去。
他没来由地想起一些往事,少年时他曾挤在人群里,看到朝廷钦犯被处以极刑,持刀的刽子手身穿鲜红的外袍,头顶还带着一顶同样鲜红的帽子,格外惹人注目。那时候他不曾深思个中缘由,如今却恍然大悟,因为刽子手是注定要沾血的,而白衣实在经不住血色的浸染,一旦沾上便永远洗刷不净,所以跪在地上的钦犯才身着白衣,人头落地后,衣衫也被脏血覆盖,仿佛是耻辱的罪证,永远印在世人眼底,永远遭到世人唾弃。
奇怪的是,在这一场私刑中,段长涯是施刑人,可是他的白衣竟也沾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色,就像是在无声地宣判他的罪状。
柳红枫庆幸柳千还在昏睡,没有看到如此狰狞的一幕,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盖上了柳千眼睑。
与此同时,段长涯将视线转向他。
在触到段长涯的目光时,他有一瞬的失神,像是被对面的眸子吸去了魂魄似的。在惨绿色的微光中,他仍能够看清那双眼里充盈的血丝,而本该存于眼底的熠熠神采,却仿佛坠入一片赤红色的荆棘海,被禁锢在纵横交叠的藤蔓间,不得脱身。
他曾亲眼见过这双眼中澄澈的光。
然而,他选择关上窗,将光芒彻底隔绝,而后在晦暗之中寻找通往地狱的门。
他如愿以偿,寻到了这条精心掩藏的道路,眼前便是他所放归自由的东西,一个真正的魔鬼。
第一场杀戮已经结束,薛玉冠的生命彻底消逝在一片寂静中,周遭只剩下轻微的水声,来自地底的泉水在暗河中潺潺流淌,但水面却是静止的,叫人辨不出源头,更看不到去向,水流就这样静静地消失在黑暗尽头,正如残存在同一片黑暗中的生命与希望。
柳红枫是这一片死寂中唯一醒着的人。
段长涯向他走来,脚步声笃然坚实,就像徬徨失措的飞蛾终于找到了光芒似的,迫不及待地接近他。
他的喉咙翕动,唤道:“长涯。”
呼唤声像是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片涟漪都没能激起,段长涯一言不发,像是全然没有认出他的脸,只是因为他能够发出一丝声音,才表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段长涯步步逼近,天极剑垂在身侧,剑上沾满了薛玉冠的血,但即便是血也掩不去它的锋芒。新鲜的血淌过纯粹冰冷的铁,好似水流淌过冻土,轨迹拉得又细又长,不断分裂,形成一道纵横交织的网,竟像是段长涯眼底的血丝一样。
倒生的藤蔓缠绕在这个人的周身,洁白的衣衫被血沾染得极污浊,唯有剑还是亮的。
段长涯停下来,停在柳红枫面前,徐徐提起天极剑。
柳红枫屏住呼吸,与之相对的是对面人粗重的吐息声。
他望着咫尺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轻声问道:“小涯涯,你真的要杀我吗?”
他的口吻竟像是诉说情话一样温柔。
长而凛冽的剑尖向他抬起,好似一根急不可耐的手指,迫使他微微仰头。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勾动他深埋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旧伤口,在糜烂的脓疮中发掘出崭新的疼痛,痛彻心扉。
他会死在这柄剑下吗?
世人饱吟诗句,赞颂大浪淘沙、经久隽永的爱,但时光有时却如一滩死水,使腐物变得更加枯朽,在漫长的岁月里浸泡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有谁敢正视人生的悲苦凄绝。
在那一刻,柳红枫的心底生出一丝倒错的快意,在这片无人涉足、血流成河的地狱中,若能被这凛冽的剑光审判。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在摘下侠义的面具,犯下更加深重的罪孽之前,他的灵魂屈跪在这天下第一的利剑面前,乞求着安宁与解脱。
变成一堆的尸骸肉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已破碎,人却要装出完好无缺的模样。
剑光在他眼底闪耀,他的胸口像是被穿出一个豁洞,空虚的皮囊深处回荡着冷风萧瑟的声响。
他缓缓抬起手,越过长剑的锋芒,指尖触到段长涯的手背。
而后,他托起对方的手掌,把天极剑抬得更高,不偏不倚地指着自己的喉咙。
喉咙处的凸结上下滚动,吐出的声音极轻缓温柔。
“动手吧,让我做你剑下的亡魂,生生世世缠着你不放。”
段长涯的手骤然一沉。
长剑从喉底滑开。
柳红枫的呼吸完全屏住,而后在一片寂静中,一点一点地恢复,他向后退了半步,拳头抵着自己的胸膛,竭力平复胸口剧烈的鼓动。在他的面前,段长涯已经昏倒在地上,带着满身的血污,双眸紧闭,人事不省。
独留他一人,从鬼门关口走过一遭,劫后余生,手足冰凉,大口呼吸着。
77/156 首页 上一页 75 76 77 78 79 8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