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斜端着锅铲的手一动不动,冻住了似的,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根本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得知父母的死其实没能给桐斜多大的打击,因为他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描绘不出他们的容貌,也忘了曾经或许非常深刻入骨的亲情,体会不到十二岁的楚徊悲痛欲绝的感受。
但他终于知道了楚徊留在Gen的理由。
他想为家人报仇。
……那么盛愿呢?他的理由又是什么?
让盛愿屡次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遮遮掩掩避而不谈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除了唯一的真相,桐斜再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盛愿并不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他只是想为自己、为那个早就死去的楚徊完成他没有来得及实现的心愿。
所以才心甘情愿地留在Gen那么多年。
雪狼感觉到铲屎官周身气压骤降,瞬间冰天雪地似的,不由炸起了全身的毛,夹着尾巴蹲到了门口,捂着头抱着鼻子大气不敢出。
这时正逢“咔哒”一声轻响,盛愿推开门,不小心把雪狼拍在门板和墙壁之间,变成了一张“毛饼”,他放下两手拎着的袋子,语气温和地说:“我回来了。”
桐斜没听见这句话,他的耳边、脑海里不住浮起金属般的鸣响,浑身僵硬地站在厨房。
那天晚上盛愿跟他坦诚剖白的时候,微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到这个话题的过往。
桐斜当时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继续往下追问,一个原因是他真的被两个人生离死别的故事震住了,第二个他也不想勉强盛愿开口。
桐斜一直以为盛愿坚持留在Gen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难言之隐,可从来没想到是因为他。
这样重量的爱实在是太压抑、太沉重了,让人血肉之躯的脊背难以背负。
如果早知道真相居然是这样,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让盛愿留下,从来不会。
盛愿无知无觉地走进家门,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了冰箱,鼻腔里涌入一丝丝格外奇异的怪味,他看到桐斜直勾勾站在厨房里,十分诧异地问:“什么味道?”
桐斜猛地回过神,喉结滚动两下,状若无事地低声说:“我做了可乐鸡翅,可能不太好吃。”
桐斜下厨这真是第一回 ,盛愿倍感新鲜地走过去,看到可乐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酱油可能是加的有点多,翅中看起来黑乎乎的,卖相着实不佳。
桐斜把铲子往锅里一扔:“你回来弄吧,我去一下厕所。”
他说话的声音很稳,盛愿没察觉到异常,“嗯”了一声,用铲子将鸡翅埋进可乐里,扣上锅盖用文火慢炖。
黑暗料理的味道意外地不错,就着水喝也不算太咸,两人吃了半盘,剩下的半盘交代到了小狼肚子里。
盛愿刷完了碗,收拾桌面的时候对桐斜说:“其实可乐鸡翅最简单的做法是只放可乐就够了,其他的佐料可以什么都不加,下次你想吃我可以给你做。”
桐斜坐在沙发上,一直没开口说话,直到盛愿忙活完了家务,他才伸手在身边拍了一下:“你坐过来,我有事问你。”
桐斜脸上这时候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盛愿看他一眼没发现不对,走过去温和地问:“怎么了?”
桐斜开门见山:“这个问题我问过你很多次,但是你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你到底为什么要留在Gen?……我想带你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离开?”
盛愿脸上轻松的神色倏然消失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什么我总是只能在别人的口中听到真相,”桐斜终于还是没忍住,近乎崩溃地低声道:“盛愿,我真的不想你再为我……为楚徊做什么了。”
盛愿手指微微蜷起,轻声道:“你都知道了。”
“盛愿,离开那里吧,”桐斜哑声喃喃道:“我不想报仇了…我不需要你替我报仇了……”
他连父母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更别提深入骨血的仇恨了,如果这就是让盛愿留在Gen的理由,他愿意全都放下。
他全都不要了。
——他又不是什么漫威英雄,拯救世界的任务落不到他的头上,Gen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坏事做尽的人总有天道轮回。
他只要盛愿能平安喜乐,别的他都不要了,都去他妈的吧。
两人重逢三个月,他被盛愿骗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更让人痛彻心扉。
“盛愿,你是自由的,”桐斜眼珠微红:“……你不能总为了别人活着。”
“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价值,”盛愿停顿一下,说:“为你而活,我愿意。”
楚徊以前说,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两件事,一件是为父母报仇,另一件是每天多爱盛愿一点,第二件事他没能做到,反而把爱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盛愿起码能帮他完成第一个心愿,让他不至于有那么多遗憾。
“——我不愿意!”桐斜的情绪忽然失控般破闸而出,声音陡然高了一个度,并不尖锐,却带着难以忍受、不能克制的歇斯底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整日整夜面对那群连畜生都不如的人了!”
只要一想到盛愿为他默默无声地忍受了三年,桐斜就觉得整个呼吸道都被巨大无形的痛苦堵塞了,连呼吸都困难,从齿缝间一个月一个字地往外吐:“你想没想过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让我怎么……怎么能接受……”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但凡付出了什么,总是想让人知道,总是想贪图一点回报。
可盛愿真的不为自己求什么。
“我并没有被任何东西束缚,这是我自己主动选择的路,越往前走、越靠近终点,我就越感到喜悦。”盛愿轻声说:“……桐斜,我并不觉得难过,相反,我一直很高兴,能够跟你走上同一条路。”
这几句话让桐斜哑口无言,他像痛极了似的蜷起身体,把下巴抵在膝盖上,两手捂着脸,手臂轻微颤抖。
这个姿态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脆弱,盛愿忍不住伸手抱了他一下,冷香的味道悄然无声地弥漫在两人之间,他低声安慰道:“不要为我难过,好吗?我们很快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盛愿把他的计划都告诉了桐斜,这次是真的完完全全毫无保留了,在北区的R先生曾经为楚徊工作,从事ABC三区机密文件的破译,楚徊出事之前,对A区的破译已经全部完成,停止程序一直在盛愿手里。
而后盛愿以“楚徊”的身份联系了他韬光养晦的各个旧部,在各地继续马不停蹄地进行BC两区的破译,瞒天过海地避过了Gen的监视——只要三区被销毁,不再有人造腺体供应,Gen就形同虚设。
最后盛愿说:“这是我毕生所求的心愿,我不希望你阻止我。”
桐斜知道自己其实也没资格指手画脚,人家盛愿是为“楚徊”殚精竭虑的,关他什么事?
“如果楚徊在这里就好了,盛愿就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桐斜失落地想。
有这么一个“前人”做对比,他还真是什么都不是。
“我是不是挺没用的?”桐斜心里突兀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件事发生之后的一段时间,桐斜的情绪一直不太好,虽然他努力藏着没有表现出来,但是盛愿跟他朝夕相处,还是能察觉到。
他不把这件事告诉桐斜,就是怕他会难过、自责,盛愿不想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于是经常带着他出去散心,一起看日升雪落,还有雪狼这个活宝在里面扑棱闹腾。
时间长了,总归还是会适应的。
转眼就是来年秋天,两个人认识将近一年了。
桐斜在浴室里洗澡,盛愿接了一个电话。
对方语气急促张皇,不知道说了什么。
只见向来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盛愿居然在刹那间神情倏然巨变,以至于说话的音调都在剧烈颤抖:——
“你说什么?”
第二十九章 盛愿的冷汗瞬间就从脊背冒了出来
桐斜这时候正在家里养伤。
盛愿在Gen工作四年, 时常穿梭于刀光剑影之间,就好比战乱时期的领兵将军,是很容易被“暗杀”的, 说是四面受敌也不为过,想要他命的人绝对不下三位数, 再加上他本身有“四千万”的价值基础, 明枪暗箭经常往他身上招呼,就看最后“花落谁家”。
以前盛愿一个人的时候,很少特意回家过夜,没人敢在Gen里明目张胆地动手脚, 可在跟桐斜重逢之后,他在地面上活动的时间蹭蹭地成倍增长, 危险系数也随之增高。
桐斜就是在这个时候受伤的,不知道哪个杂毛鸡拿着枪从他们背后偷袭,或许是因为楚徊的潜意识存在, 桐斜对危险的嗅觉要比盛愿更加灵敏, 枪声响起的瞬间,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扑到了盛愿的身上。
暗处射来的子|弹从他侧腰穿过, 在他的身上打了个对穿。
不过这种小伤对他们这种水平的Alpha来说实在是不痛不痒,以前楚徊身上少说被划了千八百刀是有了,但浑身上下却没有任何伤痕,自愈能力强悍的惊人。
但是盛愿心疼了好久, 说什么也不让桐斜再跟着他, 有将近半个月没让他再出门了,一直在家养伤。
——如果时间真的还有很长就好了。
盛愿瞳孔猛地一缩:“你说什么?”
电话那边的人语不成调地汇报道:“贺山出事了!或者说他的人造腺体出问题了, 在短短一个星期之内出现了急剧衰老现象,已经严重影响到了Alpha的生理功能——盛副组, 人造腺体的寿命可能大大低于我们的预估值。”
这消息有如天崩地裂,瞬间让万千生灵涂炭,盛愿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他在说什么。
对方继续急促说:“贺山应该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关于人造腺体的性能和寿命问题,这一直是Tun的主要研究方向,现在他正在紧急治疗中,具体有没有成效还不知道。”
顿了顿,他欲言又止道:“但是,楚组长那边……”
贺山和楚徊用的是同一种规格的腺体,贺山当时的情况盛愿并不了解,那时候他才刚刚进入Gen没多久,但是他们的腺体都是同一种原料和程序加工出来的,性能理应完全相同,只是在不同人身上体现的有些微小差异罢了。
算一算,贺山的人造腺体只用了七年。
而桐斜今年已然到了第四年。
人造腺体的寿命本来就不如自然腺体长,Gen给出的寿命预估大约在三十年左右,但是到底有几年谁也说不准——毕竟世界上唯二两个人造腺体拥有者都还活着,没有“先例”。
盛愿的冷汗瞬间就从脊背冒了出来,眼前一阵发黑,脑海中炸起轰隆隆的裂响。
他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期望过,贺山能长命百岁。
姓贺的虽然一肚子坏心眼,但是有一句话他没说错,他跟楚徊是“命运共同体”。
这时浴室里的水声停了,盛愿下意识地迅速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了远处。
桐斜穿着纯白浴袍推门走出来,身形高挑细长,过长的头发不断向下低着水,他一边用毛巾擦着头,一边吸了吸鼻子,道:“鱼汤好像炖好了?”
“………”盛愿说,“我去看看。”
说完他看也没看桐斜的眼神,脚步匆匆地去了厨房。
桐斜这几天在家休养,盛愿变着花给他做“大补汤”,用昨天晚上的大骨汤炖的鳗鱼,一开锅香气扑鼻,奶白色的鱼汤咕嘟咕嘟地冒,鱼肉雪白,细嫩鲜美,一看就让人非常有食欲。
盛愿拿着锅盖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才慢慢地把鱼汤倒进小砂锅里,端到了客厅茶几上。
桐斜一边用调羹喝着鱼汤,一边不停用小眼神打量着旁边的盛愿——这宝贝疙瘩今天晚上是又怎么了?
他喝完最后一口,柔声询问:“你怎么了?”
盛愿看不到现在自己的脸色其实是煞白的,没有丝毫血色,他低声说:“没什么事。”
桐斜伸手轻轻抬了一下他的下巴,微微眯起眼:“你的情绪不对,我看的出来。”
盛愿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他,他根本没有办法开口,桐斜对他们二人的未来是满怀期待的,他总觉得有一天能恢复楚徊的记忆,然后跟他相伴到老。
可现在连他们能不能等到那天都不一定,更别提“一生到老”的奢望。
盛愿心脏轻微抽搐着发痛,他垂着眼睫,微微哑声道:“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有点想你了。”
桐斜知道他指的是“楚徊”,心里顿时就不好受起来。
桐斜杵着下巴想了想:“唔,如果是楚徊,这时候会对你说什么?”
盛愿呆了片刻,缓缓回答道:“……会说我矫情。”
桐斜:“………”
注孤生的性子果然是“世袭”出来的。
盛愿勉强向上勾了勾唇角:“我真的没事,你喝完就去睡觉吧,都八点多了。”
“知道了,早起早睡身体好,少吃零食多睡觉。”桐斜以前颠三倒四的生物钟被盛愿调整的非常规律,一般十点之前必然去见周公了。
他俯身在盛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踩着拖鞋去洗漱了。
下一刻盛愿再也装不下去,狼狈到几乎不敢看他的背影,无声闭上了眼睛。
.
第二天盛愿一早就出门了,睁开眼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桐斜的伤其实早就好的差不多,自己在家里也闲不住,于是一个人开车跑去了南区。
临出门前向来“清水出芙蓉”的桐斜居然对着镜子换了几好套衣服,挑挑选选看中了一件最熨帖修身的,其庄严郑重之程度,好像要去见什么非常重要的人。
桐斜买了一堆价格不菲的保健品,找到纸条上的地址,拉了拉衬衫下摆,伸手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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