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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客栈怪事谭(玄幻灵异)——莲兮莲兮

时间:2020-12-08 10:17:12  作者:莲兮莲兮
  掌柜做了另外一个傩舞的动作,双手在胸前交叉,两道巨大的树藤便在他面前形成护盾,抵挡住那些粘稠太岁的攻击。
  趁着祝鹤澜与庒承僵持的时机,松明子用一柄水果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掌,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枚四四方方的青玉法印,把自己的血涂在上面,然后将印章盖在地面上的某个方位,双手结印几次,口中念念有词。
  重六认出这是青冥派驱除秽气的血印八卦阵。如果阵法成了,在八枚法印中间的所有秽气都可以被驱除掉。这法阵道气极强,但是准备时间很长,中间一旦被打断施咒者还有可能成为秽气集中侵入的目标。
  松明子大概是想要把所有的无辜民众先从庒承的秽气侵染中解救出来,以免秽气侵入过深,便拔除不掉了。且先解救了他们,让他们逃走,也可省去不少后顾之忧。
  场面如此凶险,重六却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躲在那张桌子下面看着掌柜操纵着树藤与那黄色太岁覆盖的怪物相斗。场面虽蔚为壮观,但整座戏楼摇摇欲坠的情形下,实在让人提心吊胆。
  为何庒承的畸变这般严重,且……强大?
  重六搜刮着他脑中收集过的那些关于这名书生的消息,试图理出个头绪。
  庒承身上,确实是有几桩秘密的。二十七年前,庒承家仍算是豪门大户,而当时的新任家主,即庒承的父亲庒晏搞大了庄老夫人手下一名贴身侍女芦花的肚子,无奈便将那名侍女收为侧室,生下了长子庒承。
  芦花并不是心甘情愿委身庒晏的,只是她自己家里人得知此事后全然不怜惜她,只想着靠她攀上高枝,将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强迫庄家接纳了她,也强迫她同意了作为妾室留在庒府的安排。她不仅要成日伺候污了她清白的大少爷,还要为他受尽十月怀胎之苦。
  虽然当时庒晏尚未娶正房,但芦花毕竟身份卑微,又来路不正,享受不到丁点妾室的待遇,挺着肚子还要做最繁重的粗活,洗衣叠被做饭,样样都要自己来。在庒晏娶了正妻之后,她还要承受来自正妻的羞辱责骂,冰天雪地穿着一件单衣跪在院子里,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但庒承的生命力太强,即便她有意虐待自己,他还是在她腹中长大、出世了。
  庒承出生后,芦花的境遇并未有改善。庒承虽为庒晏的长子,但在一祖父庄世弘是大儒的书香世家里,他就如一个肮脏的秘密,一只惹人生厌的老鼠一般。他的存在是庄家名声中的污点,直接导致祖父与父亲失和,再加上当时庒晏弟弟庄席的几番挑唆,另庄世宏庒晏父子之间矛盾不断激化,直至最后分家,庄家渐渐没落。本家迁回了影州老宅,只剩下庒晏带着妻儿留在天梁城。
  分家后庒承的弟弟,原本被庒晏给予厚望的正室所出之子染了天花去世了。于是庒晏突然开始重视起这个长子来,每日逼着他读书,不允许有任何休息玩乐的时间,指望着他能够考取功名,给他争回脸面,让他有机会重新回归庄家族谱。
  而庒承也十分用工,写出的文章多次受到书院先生的赞许。但他偏偏时运不济,连续两次参加州试都没有中。庄晏因此对他万分失望,打骂责罚愈演愈烈。
  这些年庄晏自己也并未作出任何功绩。他自己开设的几家书画店全都经营不下去了,且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最后欠了一屁股债,不得已将一家子迁出原宅,挤进了连翘大街上的那间破院子中。为了养活一家四口,庄承便出去给人代写信件,或是书写对联春联赚些糊口的钱。
  一日他在外给人写了一日信后回家,却发现自己的母亲芦花暴毙而亡。据说是吃汤圆的时候噎死的。
  那之后不久,庄晏便带着他的正妻回了影州,似乎是与其父庄世宏和解了。只留下庄承自己仍旧留在那间破旧的小屋居住。
  重六过去收集到的比较容易获取的信息只有这些,当时他认为这些信息应当无大用,所以只是记录下来没有深查。但是从刚才庄承透漏出的只言片语,能听出他言语中仇怨颇深。而他所用假名“芦洲居士”,或可看出这执念与他的母亲有关。
  难道芦花的死亡有蹊跷?
  她一死庄晏便和其父和解……时机未免有些太巧了。
  他躲在桌下思索着可能的前因后果,浑然不知在头顶的桌子表面上掌柜画下咒符的位置上开始一毫一寸地被黄色黏稠物质覆盖。那书生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了一直蛰伏于角落中不愿引来注意的他,也瞬间就认识到他便是那个最容易击中的弱点。
  纵然那是一道很强的保护咒,但在黄衣之神加持给他的力量下,总还是可以突破的。他故意让祝鹤澜击中他数次,一点点拖延时间消磨着保护咒。
  当那咒符上终于有一根线条被彻底破坏,他便立刻将矛头对准了躲在桌下的重六。
  重六骤然感觉到一股阴冷湿濡之气席卷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抬起头,便见到一团巨大的黄色太岁,不断翻滚着,黄色的蛛丝状粘液随着它的滚动不断向前喷射蔓延,向着他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他惊惶后退,眼前却骤然横过一道树藤,替他挡住了那团黏糊糊的东西。
  祝鹤澜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色,手遥遥指向庄承,“这是你我之间之事,你不要动他。”
  庄承却用吊诡古怪的声音发出一连串不稳的笑声,“一个万物母神的祭司,却也心有牵挂么?”
  祝鹤澜骤然向前跃起,一道树藤卡住庄承的喉咙收紧,将之死死按在二楼的栏杆上。祝鹤澜逼向他,隔着几条躁动的树藤,他的音调低沉而危险,“这是我的城,是你僭越了。黄衣之神的奴隶。”
  “你和我是一样的。”庄承那布满黄色粘液的脸愈发扭曲,明明是喉咙被压迫的痛苦,却仍旧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若我是奴隶,你也是。”
  而此时松眀子的印已经盖到最后一个,法阵将成了。此时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群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重六注意到,他们中有不少人,在簌簌颤抖。
  他们的眼睛争得很大,看向高处,嘴张开,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名状的恐怖东西。
  什么东西不对劲。
  当松明子的法印成型的一刻,强烈的清圣之气在大堂里爆发开来,与从庄承和掌柜身上弥漫而出的浑浊污秽之气形成猛烈撞击,产生的气流将包括重六在内的不少人震开,狼狈地跌倒在地祝鹤澜和庄承两人也被道气冲击,各自被逼退数米。那震荡强烈的气旋向上迸发,一下子掀开了戏楼的房顶。
  可是房顶之外,重六看到的却不是应该出现的青天白云。
  一团巨大的,黏连的黄色黏菌(即太岁),如脂肪一般颤动着,有节律地蠕动着覆盖一切,遮蔽一切。那些颤巍巍的褶皱和缝隙间,倏忽被推挤开来,露出几颗半透明的肿泡,里面有黑色的滑动的点状物。
  眼睛……那些肿泡是眼睛……
  令人晕眩的场面,伴随着愈发浓烈的腥臭味道。被道气震出了空茫状态的观众们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短暂的困惑后,全都吓得瘫软在地。小孩子惊恐的撕心裂肺的哭叫、大人惶惑恐惧的哀嚎迸发在耳边,宛如地狱中传出的噩梦之音。
  松明子尝试着拉开戏楼大门,但是打开后,他马上又关上了。
  门外,是一样的,蠕动的黄色黏菌。在开门的一瞬间它们便对着他喷射出黏丝,若不是他闪避及时,便已经被抓住了。
  祝鹤澜心中大惊。这庄承……似乎真的与黄衣之神发生了直接的感应。这么大量的秽气,大约早已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天梁城,在这里悄悄占领了平时肉眼不可见的,秽的世界,形成了重六见过的黄色巨塔。
  而现在,整座戏楼都被庄承拉入塔中了。
  问题是,这么多的秽气,是从哪来的?
  难道真的是因为穷极之书被打开了,所以秽在不断从另一个世界泄露进来?
  更加糟糕的是,刚才还在恐慌大叫的人群中,有些人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一名老人瞪着双眼,喃喃说道,“它在说话……”
  “第二场……开始了……”
  “嘘……别说话……开始了……”
  重六也能听到,虚空中某处传来了连续不断的锣鼓声。断续的画面残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就算闭上眼睛也无法切断。
  他看到一张戏台,台上站着一名穿着黄衣戴着面具的人。他也看到了其他所有的角色,只是他们全都面容扭曲,脸上的戏妆斑驳,身上的行头破烂成缕。
  祝鹤澜见状,知道这次的情状之严重,光是靠着槐树幼苗已经无法压制这么多的秽气了。
  松明子双手结印,口中开始大声念诵经文。他的声音洪亮如钟,与平日里说话的声音截然不同,甚至搅扰了重六等人脑中和耳朵里回荡的声音和画面。
  重六于是从那诡异的精神上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却发现头顶的黄色粘腻团块正在向下凸起,一些水滴状的黏丝开始滴淌下来。
  却在此时,祝鹤澜身上发生了异变。
  掌柜身上向来是闻不到看不到任何秽气的,就算是青冥派掌教也感知不到。但是此时此刻,就仿佛是被压抑到极致的什么东西突然爆炸开来,无边无际的红色絮状物,宛如喷发的山火,宛如灼目的骄阳,从掌柜的身上爆发开来。
  秽气,比重六以往感知到的任何东西都要浓重的秽气。
  那秽气化作一团浓稠的絮状物,将掌柜重重包裹。而在那迷离的光影中,掌柜的身形发生了变化。
  重六看不清掌柜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他对面的庄承,却变了脸色。
  那是庄承脸上第一次出现害怕的神色。
  下一瞬,重六忽然感觉脚上一阵凉滑。
  低头一看,黄色的黏菌不知从何处蔓延过来,已经摄住了他的双脚。那些蠕动的黏稠物体开始挤压他的皮肤,迅速沿着小腿向上爬,在他的周围越聚越多。
  “重六!”松明子看见了,立刻一道掌风飞来试图清除他身上的秽。可是重六的身体骤然一轻,眼前天旋地转,竟然已经被那些黄色的粘液提了起来。
  那些秽物迅速涌来,一层层将他包裹,瞬间便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胸腔、脖子,最后闷住了他的口鼻,将他彻底覆顶。
  可是那恶心的粘腻物质包裹的重六却诡异地冷静。
  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了太多超出他认知的东西,进而有些麻木了,他竟感觉不到害怕。
  在那些黄色东西的包裹中,他的知觉却莫名地延伸了出去。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些断续的思绪碎片,从那些黄色太岁蠕动的团块中渗入他的脑海。
  怨恨……
  浓重的、无法化解的怨恨……
  他脑中隐约知道,庄承想要用自己牵制掌柜。但重六却感觉这种被秽气包裹的感觉并不陌生。就仿佛是一种……已经被遗忘很久很久的、出生前的状态……
  那些黏菌在往他的皮肤里钻,勾连出了一些被压抑住的,睡眠了很久很久的东西。
  于是他抓住了那些思绪的线,开始让自己的知觉从自身中延展出去,顺着那些错综复杂的黏丝攀爬、攀爬,一直攀爬到一块节点,他看到了一段记忆。
  他看到了庄承,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的庄承,独自一人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他的脸颊青紫,一只眼睛肿了起来,身上到处都是被用棍子一类的物件毒打过的痕迹。但他的表情是麻木的,眼神空洞无光,丝毫不像是那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名中年女子快步走进来。她相貌平平,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但眼睛在看到庄承的时候,是心疼万分的。
  她将两个馒头塞到庄承手里,“快吃吧,快吃吧。”
  庄承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干粮,咽了咽口水,显然是饥饿的。但他摇摇头道,“娘,我不能吃。如果被爹发现了,你又要挨打了。”
  “他已经睡了,没人知道。乖,快吃吧。吃完再背背书,免得明天他又要考你。”
  重六看着庄承大口吞咽,看着芦花眼睛里含着压抑的泪,隐约猜到那些他收集到的信息表象下,有着更加黑暗的东西。
 
 
第55章 黄衣记(11)
  重六的意识顺着那一根根复杂勾连的黏丝爬向另一个节点,紧接着是另一个。一段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形成了一张黑暗幽深的网,网着一段不知快乐为何物的悲哀人生。
  十岁以前的庄承就像一颗长在危墙下的草,没有人注意过他。他总是躲在爹爹和大娘看不见的地方玩耍、想心事、观察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因为看不见的地方是安全的。
  他看到弟弟被嬷嬷和大娘捧在手心里疼爱着,看到那从未对他露出过好脸色的爹慈爱地把弟弟抗在肩头玩闹,他也好奇过那被人疼爱关注的感觉是怎样的。他对着水缸里照着自己的倒影,却不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区别在何处。
  他也曾奢侈地希望过有一天父亲也会对他露出那种慈爱的笑容。
  母亲芦花是唯在乎他的人。她就像是他的船锚,把他这一叶在海上迷失的小船固定在一道并不安全的港湾里,给他一丝丝安全的错觉。
  庄承很小就知道他不能哭,因为哭声会引来灾祸。或是他的母亲被惩罚,或是他被惩罚。就算受了伤,就算被开水烫伤了手,就算被大娘用鸡毛掸子抽打后腰,他都忍住了,没有哭过。
  渐渐地,他失去了哭的能力。
  但他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不哭也会被默认成某种反抗,某种挑衅。
  他十岁那年,弟弟得天花过世了。全家人哀痛欲绝,却只有他没有哭。
  那是他第一次因为没有哭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承受多少成人的暴力?当父亲的脚一次一次踩在他的肋骨上,当那他原本渴望揉着他头发的大手狠狠抽打在他的脸颊上,他忽然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他眼前的世界发黑,所有的感知开始变得遥远,好像他正在被一点一点地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剥离。
  那是噩梦的开始。
  没有了弟弟,所有的关注,所有他曾经渴望过的关注,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却是与他想象中全然相左。
  念书,念书,念书……念书成了他生活中唯一能够进行的活动,就算是在吃饭的时候也不能停。他要补上之前五年“荒废”的时间,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超过书院里最聪明的学生。
  并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关心他的前途,而是因为他父亲要靠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儿子出人头地,靠他光宗耀祖。
  而他不能违抗,不能反驳,他只能像个奴隶一样,被马鞭威慑着,战战兢兢地将书本上的字一个一个刻在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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