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没有时刻是安全的。他父亲随时会心血来潮地考他,如果他背书背错一个字,轻则只是被责骂几句,若是他父亲心情不好,被打到三天起不了床也是常事。
若只是单纯的仇恨也便罢了,但常常在令人发指的毒打虐待后,他的父亲会突然对他慈爱温柔起来。亲自给他喂药,给他买水方斋的点心,甚至教给他怎样下棋。
这种时候,对于父爱的渴望常常令他感激涕零,忘记了片刻之前那面目狰狞的恶魔和面前的慈父是同一个人。
棍棒和蜜糖的交错进行崩坏了庄承对于自己和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令他彻底沦为了庄晏的奴隶。
父与子,从出生就已经决定了的、一生也无法逃离的主奴关系,无法挑战的权威和无人制约的暴行……
庄承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控制着,他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让他做的一切,哪怕第一次州试失利后,暴怒的父亲将一整壶滚烫的茶水泼到他身上,令他整个左手臂起泡溃烂,他也仅仅带着无尽的羞辱悔恨责怪自己太没用,不曾怀疑过庄晏对他的利用。
这样的人生中,庄承交不到任何朋友,没有自己的生活。他唯一能够休息的安全港,就是他的母亲芦花沉默但温柔的陪伴。
直到这人间最后真诚的温情也被夺走了。
重六心中赶到一阵剧痛,但那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庄承的。
那痛在庄承的精神深处,从未停过。
那是一种令人清醒的痛,令人眼中的世界彻底崩塌的痛。
芦花不是意外而死的。
庄承,这个庄家丑闻遗留下的证据,连续两次州试落榜的“废物”,在回影州见到庄家主家那些心高气傲的高门大户之人,还能保有多少尊严?
而在一场众人酩酊大醉的酒局中,几个年龄相近的表亲兄弟将他逼至角落,借着酒疯打骂羞辱他一顿,并且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那家财散尽已经过不下去苦日子的父亲为了能与祖父和解,强行往芦花的喉咙里塞入涨得硕大的汤圆,将她活活噎死,伪造成意外死亡的样子。
一条性命,一名服侍了他半生为他生下儿子的枕边人,就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被残忍杀死。
他的父亲从未将他和他的母亲当成活生生的人。
他的痛苦、他的怨恨、他的怀疑,招引来了浓重的秽气。重六不确定他是从哪里沾染的,似乎有一个十分隐晦的源头,被庄承的意识刻意模糊掉了。
或许是……之前庄承提到过的穷极之书?这么强的秽气……定然不是偶然碰见的。
越来越浓的秽气开始令庄承的身体内部发生肉眼不可见的畸变,他对于时间、对于记忆的概念开始扭曲改变。
他开始能够回到过去,看到过去。他看到了父亲杀死母亲的全过程。
大娘帮他压着娘的脚,而他强行将一整碗汤圆灌进娘的喉咙里。娘咳呛着,挣扎着,终于汤圆卡在她的食道里,压迫了气管,令她无法呼吸,痛苦地窒息而亡。
他不仅仅看到了这些,他还看到了父亲与大娘商议谋杀母亲的过程,看到了过往那些年当父亲和大娘虐待毒打他和母亲时心中所有理所当然的想法,看到了在他的亲人们眼中,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恨他们,恨这世间的一切。因为除了芦花外,再没有人给过他温情。在他眼中的世界,痛苦、是折磨、是永恒的彷徨。人们带着恶意陷害彼此、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做出任何事。
他想要终止这一切,终止所有痛苦的根源。
人就是痛苦的根源。
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与黄衣之神产生如此强的共鸣。为什么他接受了黄衣之神对他灵魂的入侵。
这也是为什么庄家一夜之间全族都消失了。从房子到草木一颗都不剩。原本庄家老宅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陷坑。
附近的村民传说有在半夜听到凄厉的鬼哭声从庄家的方向传来。但他们想象不到,庄家人,尤其是庄承的父亲、大娘和祖父,在庄承那畸变双眼的凝视中,有着怎样悲惨的下场。
在那之后,庄承回到了天梁城。只是那时的他已经不再是庄承了。
他摒弃了人的身份,因为没有人需要他。人带给他的只有痛苦。
他拥抱了接纳他的、认为他并非“废物”的、愿意让他作为自己的“祭司”的黄衣之神。
至少是庄承认为中的黄衣之神。
影州毕竟遥远,庄家又不是什么多么重要的家族,以至于这些消息还未流传到天梁城来,以至于重六和掌柜一直难以打探到。
终于,重六看到了在那些黄色秽质的裹挟中快要消亡的最后一点人性。
这一切妖异的,仿佛深入了对方精神中的感知,对于重六来说都不是悉心思虑过的,而更像是……某种本能。
某种他在染上秽气前没有、或是没有注意过的本能。
他本能地知道他需要打乱那些黏稠的黄色太岁对庄承的控制,而他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
只不过他伸出的不是手,而是其他的什么更加长、数量更加多的东西……
那些不应该存在的腕肢沿着那些黄色物质组成的密网探寻着,灵巧地钻入了庄承被扭曲的精神之中。
他的无数条“手”将每一段记忆中唯一的温情吸出来,宛如采撷果实一般精准而迅速,最后统统塞到庄承的精神中去。
所有关于芦花的记忆。
犹如黑暗中星辰的闪光,犹如绝望的寒冬一点燃烧的篝火。
秽气喜怨恨、贪婪、恐惧……但是与温情不甚相容。
虽然不能挽救这条已经失陷的灵魂,但至少,能对他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扰动。
重六猜对了。
强烈的震荡顺着那些黄色黏丝传递过来,巨力将重六震出了那种介于本能和清醒之间的出神状态。他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很久都没有呼吸一样,却感觉口鼻上都糊着腥臭的粘液。他忙擦掉阻碍他呼吸的粘液,趴在地上干呕咳呛了半天,意识才终于恢复彻底的清明。
他从黄色太岁的包裹中掉出来了?
重六抬起头,却见庄承被几根巨大的树藤重重缠裹着,动弹不得、仍在痛苦地哀嚎挣扎。而掌柜……
“六儿!你怎么样!”
一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掌柜焦急的面容出现在视野里,双手抓着他的脸颊仔细查看,“有没有受伤?”
重六只是懵然地望着他,“我没事……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被庄承抓住了。他想利用你威胁我停手。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对秽气的控制忽然发生紊乱,我便趁机将他困住了。”掌柜简练地回答,省略了无数细节,同时用袖子轻柔地帮重六擦掉额头上的粘液,眼睛却仔细注意着重六的眼睛。
重六傻乎乎地看着掌柜,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往天上看。
蓝天……
黄色巨塔不见了……
他们真的出来了?
而松明子正在附近,对那些已经惊吓过度的民众施展某种咒术稳定他们的精神……
亦或是清理掉他们的记忆?这样的经历,会让精神脆弱的人疯掉的吧……
戏楼已经差不多毁了,但好在似乎没有人员伤亡。
结束了?
为什么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掌柜是怎么将他们从那巨塔中拉出来的?
“六儿……你被他抓住的时候,有没有……做什么?”掌柜忽然轻轻问道。
语调十分小心,没有任何审问的意味。
重六纳闷掌柜何以有此一问,“做什么?我就是被他那些黄不拉几的东西裹着啊,然后我就掉出来了……中间我记得不太清楚。东家……倒是你,你没事吧?”
掌柜衣衫凌乱,头发上的浩然巾也散了,乌发披散在身后。重六忽然想起在他被庄承的秽气抓住前,看到掌柜周身蔓延的红色絮状烟雾,而在那烟雾中……掌柜的身体似乎变化了形态……
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难道……掌柜身上其实也有畸变,只是隐藏起来了?
第56章 黄衣记(12)
当天在戏楼中观看黄衣记的观众共有八十二人,其中未满十六岁的小孩子有八名,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二十五名。
这些人,不论他们的心智是否成熟,不论他们的精神是否稳定,不论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风霜洗礼的大脑是否能承受,他们全都看到了……那些就算是心智强悍的青壮年人也难以承受的疯狂画面。
松明子焦头烂额地看着那神经质地前后摇晃嘴里念念有词的中年女子,每一次他尝试接近她好帮她封印住这一段记忆时,她都会惊恐地尖叫挣扎。那种尖利的声音差点就把他的耳膜穿透,震得他头脑都开始嗡嗡作响。
就算是他诵念静心咒,这些民众也完全无法被安抚。小孩子的哭声抽噎声、成人的呢喃声、老人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但相当一部分人只是呆呆地坐在或躺在地上,好像神思已经飞出体外了。
松明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光靠他一个人……工作量着实有点大。
祝鹤澜能力虽强,但毕竟用的是……天平另一端的力量,不大适合目前的状况。
“情况如何?”
松明子抬头,哀怨地看着祝鹤澜,“你猜?”
祝鹤澜看着四周那些半只脚已经陷入疯狂沼泽的普通人,轻轻叹了口气,“也是难为你了。”
松明子转头,望了望站在已经粉碎的戏台旁看着什么的管重六,低声问,“他还好么?”
“似乎无大碍。”祝鹤澜也望着管重六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回答。
“真的?你看看这些人现在的状态……就算他已经跟着你见过一些世面,这种程度的……恐怕还是第一次吧?”
祝鹤澜没有回答,嘴唇抿成紧紧的一条线。
松明子重新将视线落回面前等待救治的小一百名普通人身上,愁眉不展,“哎……要是能有人帮忙……”
正说着话,突然一阵巨响在短暂安静下来的戏楼大门处炸开。
之前祝鹤澜与庄承对战的时候,倒塌的梁柱和掉落的砖石将大门封住了。原本松明子和祝鹤澜要将它们强行破开并不难,但是鉴于目前这些人神志溃散,说不定已经被庄承的秽气侵蚀了精神。如果有人趁机跑了出去,将这疯狂散播出去,就更加难以收拾。
而现在,被拥塞的大门被打通了,十几名青冥派首座弟子鱼贯而入。而最后缓缓从尘埃中踏出的,赫然便是柒曜真人。
他的视线立时便与松明子对上了。
松明子瞪大眼睛,“师兄?”
柒曜真人眯起眼睛,轻轻嗯了一声,继而环顾四周,目光在祝鹤澜身上稍作停留,盖上了一层森然。
松明子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理了下散乱的头发,掸了掸身上的灰,“师兄,你怎么来了?”
“鸿蒙仪感知到了剧烈的秽气扰动,我猜到此事与你有关。”柒曜真人没有感情地说着,抬手做了个手势,那一队首座弟子便立刻分散开来,开始为所有的八十二名普通民众医治,稳定他们的精神,封锁他们的记忆。
重六小跑到祝鹤澜旁边,警觉地盯着面前的柒曜真人。
上一次见面时,这个人还想对东家用刑来着。
祝鹤澜用眼角瞟到如炸毛的猫一般似乎随时要挠人的重六,嘴唇悄然勾起。刚才徘徊在心中的顾虑也消减了一些。
重六看上去还是老样子……没有发生进一步畸变的迹象。
但担忧也只是被推到脑后,并未消散。在这名小跑堂身上,畸变似乎总是在出其不意的时候以跳跃式的方式发生,不似一般人的循序渐进,有迹可循,有法可防。
就像是……他的身体不顾一切想要改变一样……
刚才,重六被庄承抓住,祝鹤澜一时有些不敢下手,担心庄承被逼急了伤到重六。但忽然间,庄承自身的秽气却发生了严重的扰乱。
这扰乱的触发不是来自祝鹤澜自己,也不是来自松明子。
黄衣之神的意志已经彻底摄住了庄承的精神,怎么会无端端地失了控制?总要有什么推力吧?
可是观重六的神情,又确实不像是记得自己被庄承抓住后发生了什么……
柒曜真人的视线最终停留在被几根冲破地面而出的树藤层层缠绕按在一根梁柱上的庄承身上。
那原本滴淌着粘液、嵌着血肉的、介于植物与动物之间的树藤,此刻看起来却全然是普通树藤的样子,只不过比一般的藤蔓粗上数倍,犹如盘结成一团的老树。
而庄承似乎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地被困在树藤的包围中,看不出是死是活。他的衣衫褴褛,布满淡黄色的污渍,头发散乱,眼角、鼻下和嘴角还有溢出的黄色粘液的痕迹。
柒曜真人站在廊柱下,观察着那些巨大的树藤,也观察着庄承。他的头微微偏着,漆黑的眼珠里不知盘旋着什么样的念头。
他伸出手,触碰着那树藤,道,“这棵树,非常古老,也十分年轻。”
祝鹤澜微微侧过身觑着他。
“它并非来自我们的世界。”柒曜说着,又伸手指了指庄承,“他原本属于我们的世界,现在却也不再属于了。他身中秽气过深,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说完,顿了顿,忽然干脆地转身对松明子和祝鹤澜道,“我须得将他带回青冥派镇魔塔,以道气压制他的秽气,防止他继续为祸人间。”
重六不知道,在柒曜眼中看见的秽气是什么样子,何以他如此轻易地就能做出决断。
祝鹤澜口中无话,似乎对于青冥派的处置没有任何意见。松明子也显然松了口气。但当他走到柒曜真人跟前,那道谢的语气却总还有些别扭似的,“这次多亏师兄了……”
“不要谢我。事情还没结束。”柒曜真人的眉头紧紧皱着,一丝丝怀疑的眼神复又游回祝鹤澜身上,“鸿蒙仪感应到的震动之大,不合常理。如此多的秽气,显然是渐渐渗入的,所以才会在之前无所察觉,只有在爆发的时候才引起震动。问题是……这些秽气从何而来?又是谁放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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