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一点都不正经的酒肉方士!
松明子早已与客栈诸人混熟,一桌年夜饭吃得沸反盈天的,大家说笑不停,酒也喝了不少。三四盏酒之后,门外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竹烟花声。众人于是纷纷裹上棉衣出门看热闹。
重六走在后面,把几只空掉的盘子收走。一只手却拦住了他干活的动作。
抬头,却见祝鹤澜对他弯着眼睛笑,“忙什么,明天再收。”说完便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出门去看放花。
整个天梁城烟花四起,一朵接着一朵点亮云峦堆积的夜空。附近的商家也点起了鞭炮,噼里啪啦震得重六忙捂住了耳朵。
烟花本没有多么稀奇,比这更精妙玄奇的烟花他也见过。但是站在一个对他如此特殊的人旁边看烟花,却是第一次。他转过头,看着和他一样捂着耳朵的掌柜。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华美,一席银红毛领织锦袍,白皙的脸颊也被酒液染上一层酡颜,在五颜六色的花火光芒中愈发梦幻动人。
重六看得痴了。
祝鹤澜感觉到视线,便也转过头来。却见重六全身沉浸在缤纷的火光绚彩之中,那年轻俊秀的面容上,杏核形状的眼睛里盛着漫天的星光,专注地望着自己。
心随意动,祝鹤澜低下头,吻住了重六的嘴唇。
一时间,周围众人都安静了。朱乙手里的杯子和小舜的下巴一起掉到了地上,九郎和福子的眼珠子也差点都挤出眼眶。只有廖师傅老神在在,松明子则一副被秀了一脸恩爱的不爽。
“怎么能是老祝比我还快……”某方士嘟哝道……
街上人很多,他们这对不少人来说颇为惊世骇俗的举动吸引了不少目光,其中不乏对同性相爱的排斥和议论、指指点点。可是祝鹤澜和重六根本不在意。他们已经一起见过了太多疯狂失常的景象,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艰险。世俗非议相比起来不过虚无缥缈的一张蛛网,随随便便就可戳破。
直到朱乙小舜九郎福子开始在旁边吹口哨起哄,祝鹤澜才缓缓地放开重六被吻得殷红的双唇。他们久久凝望对方,自己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而外界的一切、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都消失了。
那一刻,重六感觉师父离去后留在他心里的空洞,终于没有那么难以填补,也终于没有那么怕了。
他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也恰好爱着他。这样的幸运,世间几人能有?
他不是孤单一人,他有家。他的家就是槐安客栈。
他得护好这个家,护好他在意的人。这就是他的所有“天命”。因此,他不能继续沉沦在自己的悲伤里,也不能再被动地等待着可能的灾祸降临。
正当他做了如此决定,忽然一道缥缈人影悄然落在他们中间,准确地说,是松明子身后。
“师弟。”
松明子吓得差点背过气去,转头便见到了柒曜如玉的面容,只是他眉头紧锁,烟花的光也驱不散他眼中的阴霾。
“师兄,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担心小六子他心情不好来探望一下朋友……”
“我来不是为了这事。”柒曜真人转头看向祝鹤澜,“刚刚得知消息,梦骷国师在睡梦中过世了。”
第109章 千人鼓(3)
门外的爆竹声依旧此起彼伏振聋发聩,热闹得仿佛进了水的油锅。可是客栈大堂里却笼上了一层沉厚的静默,如有无形的刀子悬在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
重六看朱乙小舜福子九郎四人都在往后院走了,便关上了通往中庭的门。
祝鹤澜添了一盏灯,火光在柒曜的眉目间跳动不休,影影绰绰。他望着桌上狼藉的酒盏,瞪了坐在他旁边的松明一眼。
松明子摸摸鼻子,东张西望若无其事。
”今日九鸾师叔收到了这封梦骷国师几日前就写出的信,信中说他已经停用你为他定制的铜盆洗脸五天了。”柒曜说着,看向面色凝重的祝鹤澜,“停用后第一天,噩梦便立刻回来了,而且比之前发展还要快。他寄出这封信的当晚恐怕便已经身故,但是他交代了他的二弟子不要发丧,也不要动他的尸体,把他的尸身锁在房间里任何人不得靠近,直到九鸾师叔去。”
祝鹤澜沉默半晌,终于问道,“信中可有说他为什么破坏契约,不与我商量就停止使用?”
“这一年多来他确实没有再被噩梦侵扰,直到一个月前,他奉命为官家测算王朝天命。这本是他卸去国师一职回归山林前的最后一次测算,但算出来的结果……似乎大为不妥。那之后他几日几夜没有合眼连夜寻找缘由和解法,算出这次的大劫与穷极岛有关。”
穷极岛……
重六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又是穷极岛……而且恰恰是在师父逝去的时候……
这一切是巧合吗?
“所以他便停止使用黄铜盆,想从梦里找到线索?”祝鹤澜继续追问道。
柒曜真人点点头,“从信中来看,他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后果,所以才提前写好了遗书。在信里他请师叔带他向你致歉,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会有专人将铜盆护送回来,交给你处置。”
“他要找的线索可有找到?”
“说实话,我也不确定。或许他有了头绪,或许在最后那个梦里他看见了真相。我们目前所知的,都在这里。”柒曜真人说着,从袖中拿出那封信,“我只带来了信的后半段,因为前半段已经被九鸾师叔带走了。”
祝鹤澜接过信打开。满满的五六页纸,但他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完了。
重六也凑过去想看,但掌柜却很快地把信折了起来,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柒曜真人道,“若信中所言属实,天辜人恐怕已经渗透到了天梁城中。之前的黄衣记便是他们的第一次尝试,最多算是刺探一下我等的实力。接下来的,恐怕才是‘主菜‘。’”“无生真人此刻在你观中,你可有看出他是否是受到了天辜异术的侵蚀?”
柒曜真人点点头,“是高手所为。恐怕是通过梦境入侵,将一些想法悄然种在他脑子里的。他对你的敌意、他对徐寒柯说的所有、他对自己能力的盲目相信,全都是受到了引导的。只是种子已经中下,想要根除已经不可能了……”
“若要入侵他的梦境,要得到他的随身之物才可以。他身边的人中定然有奸细。”祝鹤澜皱眉思忖,“大罗派是仙派之首,是天辜人的首要目标。现在最危险的,恐怕是皇帝。一旦他也被控制……”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天辜人的目标,很可能是京城。所以我这次来,一是告知你国师的遗言,二是与你商议我带人随师叔进京后,天梁城的布防问题。”
松明子大惊,”师兄你要去京城?”“不只是我,你也要去。”柒曜真人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由分说。
“那青冥观怎么办?”
“此事正是我想拜托祝掌柜的。”柒曜真人正色对掌柜道,“据我所知,槐树已经有一百年的时间没有成长过。这次,若祝先生愿意以槐树之灵护住整个紫鹿山和天梁城,紫鹿山地气,可随君使用。”
此话一出,祝鹤澜和松明子都是一惊。
“师兄……你是不是下山的时候脑子摔坏了?”松眀担忧地凑过去认真打量柒曜真人的脸。柒曜真人面无表情,用浮尘把他的脸拨开。
祝鹤澜道,“你可知……让我的槐树侵用紫鹿山地脉会有什么后果?你们花费了千年时间才将紫鹿山内的秽气镇压,甚至整个青冥派都是为了镇住我这棵槐树不让它长大才存在的。现在你却要将多少代祖师的基业拱手让给我?”
“紫鹿山原名姑射山,是你们姑射一族的神山。如此也算物归原主。”柒曜真人冷静道,“而且,一百年前另外那一颗柳树和它的祭司死去后,祝先生便放弃了原本万物母神祭司的使命不是吗。既如此,在天辜人面前你我便是一条战线上的。当初你助青冥派阻止黄衣之神入侵,今日我便愿意相信你。”
重六和松明子用极为相似的,嘴巴微微张开的呆滞表情看着真人和掌柜达成某种共识,只觉得这一段对话信息量太大了……
槐树一直不长大是因为青冥观?
重六记得东家说过,十颗卵中,孵化的只有四颗,长成树苗的只有两棵。另外那一棵不是槐树是柳树?
槐树要是汲取了紫鹿山地气,真的会长大吗?
柒曜真人站起身来,已经作势要走了。他看了看祝鹤澜,又定定地凝视了重六片刻,看得重六背上毛毛的。
“我不在的时候,天梁城和紫鹿山便拜托先生了。”他说完,深深一揖,回头便对松明子吩咐道,“走吧。”
松明子只好匆匆跟祝鹤澜管重六挥了挥手,追着他师兄去了。
门关上后,一直坐在角落里默默喝茶不出声的廖师傅才缓缓站起来,幽幽道,“老祝,你怎么会接下这么个担子?这下你算是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一边说着,一边捶着腰离开了大堂。
重六望着桌子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杯盘,忽然觉得外面喧天的爆竹声离得很遥远。一层冰冷的阴云已经悄无声息地滚滚而来了。
祝鹤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喝下,神色间似有些颓唐。
是因为国师过世一事而难过?毕竟……他们也是旧识了。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默默地陪祝鹤澜喝了几杯。
三盏酒之后,重六才终于开口。
“东……鹤澜……我想去求见青龙先生和玄武先生。”
祝鹤澜转头望着他,“为什么?告诉他们勾陈先生的死讯?”
“这是其一。我可以用这一点为饵,换取所有百晓门手中关于天辜大巫的消息。”重六的眼神一点点凝固,渐渐变得坚定,“我已经想过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那个大巫对我们的了解远超我们对他的了解,这对我们极为不利。”
祝鹤澜沉默着,眼中有许多情绪飞闪而过。终于,他点点头,“也好,我送你去,一夜便可返回。”
“那我现在便去传递消息。玄武先生应该很快就会回信。”重六说着,立刻站起来。他其实早就写好了信揣在怀里,原本打算等众人都睡了才去张贴。
祝鹤澜扯出一个微笑,对他说,“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大街上热闹的人们渐渐散了。重六没有特意掩人耳目,事实上他希望玄武先生留在天梁城的人越早发现他在留消息越好。他熟门熟路地跑到城门附近,在杂事栏上贴上一副对联的上联,然后便匆匆跑回客栈。
一进门,他愣住了。
却见祝鹤澜仍然趴在桌上,手里还握着空掉的酒壶,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看来梦骷国师的死,果然让他心里不好受了。
永生不死,就注定目送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远离。渐渐封闭,渐渐不想去认识更多的人,于是留在生命中的越来越少。
想想,便是无比寂冷的宿命。
他过去,轻轻摇着祝鹤澜的肩膀,“鹤澜,醒醒,在这儿睡受寒了怎么办?”
虽然他不知道掌柜这样的畸变程度还会不会像普通人一样生病……
祝鹤澜从鼻子发出含糊不清的一句话,重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将祝鹤澜的手臂挂到自己肩膀上,试图把比他高一头的掌柜架起来,结果光是站起来这一步就弄得他满头大汗。
好在祝鹤澜还有些意识,浑噩地跟着重六的脚步走着,一出门,一股凉风袭来,吹送着槐树枝上洒下的阵阵雪片扑到脸上。
祝鹤澜抬起头,望着黑夜中巍峨的树影,轻声说,“六儿,你看,小槐都长得这么大了。”
“可不是,还是你会养娃娃。”重六甜言蜜语地哄着,继续把人往后院送。
“要是小槐长大了,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祝鹤澜呢喃着。
使命完成了……
重六不知为何身上猛然打了个寒颤。
师父也说他的使命完成了……然后就离开了……
那掌柜呢?
“完成不了,你没听说吗,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长不大的。”重六坚决地说道,“你看咱小槐傻呵呵的,每天就知道往那一戳,谁给它血它就喜欢谁,得着人对它好点就认娘,这你放心它自己一个人在外头?”
祝鹤澜忽然大声笑起来,吓了重六一跳,毕竟他很少听到掌柜笑得这么爽朗,“哈哈哈……六儿,你承认它认你是娘了?”
“咱俩都要搭火过日子了,还不让它认怎么地?”重六仗着酒胆大声回道,心想反正掌柜明天多半不记得现在他说的话……
跌跌撞撞外加胡言乱语着,重六总算把祝鹤澜弄回了他的小院。把人扶到床上,帮祝鹤澜脱了袍子,又把杯子拉过来把人裹住。以前好像每次都是祝鹤澜这样照顾他,他来照顾此时显得意外乖巧顺从的掌柜,这还是第一次。
想着想着,嘴边便漾开一道不自觉的笑。
掌柜看上去懒懒的,但机警的很,从不肯让人看到自己没有防备的一面。可见他对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
“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年了。”他在掌柜耳边说完,便直起身想要离开。
毫无预警下,手被猛然一拉。重六惊呼之下,失了重心。天旋地转,竟跌入掌柜床上。被褥翻卷间,他已经被祝鹤澜的手臂圈住,整个身体被被褥和另外一个人的体重困在狭窄的空间里,动弹不得也不想动弹。
重六瞪大了眼睛,心跳声大得彷如雷鸣。
“东东东东东家?”
“嘘,不是说了,不要叫我东家吗?”祝鹤澜俯视着他,暗淡的光线里,他狭长的眼睛魅色横生,宛如月下魑魅。
“你这是发什么疯啊?你不是醉了吗?”重六只觉得自己的脸上起了火般滚烫,简直能用来烤红薯。他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手心里全都是汗。
“六儿……”祝鹤澜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远西出产的红色天鹅绒,“以后,不要回屋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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