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常人一生也见不到的、广大无际的未知之域中悄然繁荣的族群的名字,都清晰地浮现在重六的脑海里。仿佛他一直就认识它们,从很久很久以前、道神和秽神还未割席分离浑然一体、当人类的祖先还在大海中漫无目的地漂游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们。
这些秽生物一般不会接近近路。任何方士或秽神信徒试图偏离大路接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往往会迅速逃开。可是当重六走向道路一边,带着一种久别重逢般的惊异感从一道道裂缝前经过,变形虫们没有躲开,反而鼓起蠕动的身体,试图接近他。从更深的空间裂缝中探出头来的巨型而细长的黑影,没有五官只有几道腮一般的裂口的脸对着重六摇晃着,无比古怪,重六却并不觉得可怕。
整个近路上的秽都在向着重六的方向倾斜,众多秽生灵从各个黑暗的角落探出头。它们不做声,也没有恶意,只是静静地望着重六从它们中间经过。
重六的目的是南海附近最大的港口——浮觞城。那里拥有整个中原最大的商船、半个城的人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
他可以搭上去南洋甚至远西的船,然后……
然后水鬼会找到他。
若要去穷极岛,这或许是最快的方法了。
重六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便渐渐有些不支。鼓声再次淹没了他的意识,剧烈的头疼像有锥子在颅骨内侧胡乱戳刺翻搅,一跳一跳的疼。他渐渐头晕目眩,脚下不稳,险些掉进一道黑洞里去。
没办法,他只好先从近路里出来了。天还没亮,积雪的林木肃杀而寂静。一阵寒风吹来,凉气透过几层意料渗入血脉。重六打了个冷战,勉强忍痛在雪地中又跋涉了一段距离,远远看到一段半塌的墙垣。他忙沿着墙垣走去,运气很好地寻到一间还没倒塌的土地庙。他忙进到庙中,转到那座已经看不出表情的破旧神像背后,找了块避风的地方挨着神像坐下来。
他从包袱里拿出酒葫芦,猛喝了几口浓茶。可是原本能镇痛的茶水到了胃里却一股股往上反,他用力捂着嘴才没吐出来。
重六把包裹里的衣服都拿出来,一层一层围在身上。他闭上眼睛,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着。那鼓声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每一次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声音便会猛然拔高,将他震醒。
重六想把自己的头皮撕开,撬开颅骨,把脑子里那面看不见的鼓拔出来。
他无法入睡,无法逃离鼓声的折磨。他开始怀念客栈里旧木头的味道,怀念温暖的床铺,怀念睡在他身边的温热身体……
可是现在,他身边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就像他来到槐安客栈之前一样。
他想起小时候见到师父醒来后,总会一个人坐在洞口,望着远处东面渐渐升起的朝阳。明明是那么温暖鲜艳的色彩,落在师父不知延伸向何处的眉眼间,却只觉得萧索孤独。
现在他才明白,师父在梦里可以与他爱上的神明遨游无数世界,看尽过去未来。可是一旦梦醒,就只剩他自己了。没有人能理解他,没有人可以安慰他,他向往着一个他无法到达的世界,一个他无法相伴的神明。
重六叹息一声,却觉得寒气愈发浓重了。于是再次翻找包袱。
拿衣服的时候,一枚小球从包袱里滚了出来。重六愣了一下,伸手将小球拿了起来。
布满触手状突起的金属而冰冷的触感,在掌心安静地蛰伏着。重六看着看着,竟有些出神。
过于寂静的凌晨,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摇曳的树影。但是天空已经渐渐转成深蓝,很快就要破晓了。
重六幽幽望着小球,食指的指尖忽然变形,成了一条细细的触手,末端是一道发青的尖刺。那尖刺戳入坚硬的铁球表面,下一瞬,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小球表面的触手开始扭曲蠕动,突然活了过来。它们开始翻滚舒展,触手越伸越长,如在重六掌心突然爆发开来。
它们落在地上,蛇一般蠕动扭曲着,混乱纠缠的一团。但很快,那些或半透明的、或湿滑的、或覆盖着鳞片的触手相互融合相聚,青色褪去,形成了修长苍白的双腿、略显营养不良的消瘦身躯、细细的手臂、最后是一张重六无比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
他放出了他的兄长。
它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重六对着那双和自己一样,却尽是不安和恐惧的眼睛,叹了口气,将身上披着的斗篷和长袍脱下来,递过去。
“穿上吧,不要着凉。”
它狐疑地接过,还是迅速地裹住了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自始至终它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重六,仿佛生怕重六要对它发起进攻。
这是离开南海后,重六第一次把他放出来。毕竟这里没有任何旁人,不会有人受伤。
“我叫重六,你是我的兄长……就叫你重五吧?好不好?”重六靠在神座上,轻声问。
它一开始没有回应,片刻后,才终于张口问道,“你不杀我?”
“如果我想杀你,你现在也没机会问这句话了。”重六神情和语气中都透着浓浓的疲惫。
它环顾四周,面现困惑。这里和它从小生长的地方、以及从重六的记忆中偷取的画面都不一样。
重六用手抓着神像的台子,拖着无比沉重的身体站起来,“在地下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从没见过太阳吗?现在快要日出了。”
它皱起眉头,眨了几下眼睛,却没有动。它不明白管重六想做什么。
重六对它伸出手,“来吗?”
第123章 千人鼓(17)
它望着重六伸出的手,迟疑着不敢动弹,像一只受了伤惊疑不定的兽。重六有耐心地等着,不催促也不放弃,终于看到它试探着伸出手,握住重六的。
和自己一样的手,只是因为不见阳光而苍白失色,透着青蓝色的血管。
他们本来的血,是红色的吗?还是说红色也不过是一种伪装,就像他们的人身一样?
它被重六拉着,钻出破败的小庙。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万物都添了淡淡的颜色,却仍然蒙着一层夜色的余灰。东面的树梢间露出远处青烟般的山景,山脊已经开始发红,像被火烧淬炼透了一般。山后仿佛隐藏着什么无比强大炙热的东西,以它为中心向着青蓝的天空迸发出气势磅礴的金红落紫。
它睁大眼睛,全身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景物。它在重六的记忆中已经看到了不少人间景象,可在记忆中看见,与亲自目睹有天壤之别,就如同听别人讲故事和自己亲历故事一样巨大的差别。它的身体颤抖如秋叶,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在这么多前所未见的景物和颜色中的惶恐。
太阳在山脊后呼之欲出,它却害怕得缩到了重六身后,如果不是手仍然被重六握着,它恐怕已经转身冲回庙里了。
重六转头看着它,语气温和轻柔,“别怕,太阳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它紧张地盯着重六的眼睛,手心已经汗湿了。它低声说,“我没想到太阳是这样的。”
重六笑起来,转头让越渐浓烈的阳光落在自己脸上,缓缓闭上眼睛,“很美,是不是?”
从被唤醒开始,它就能闻到重六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气味,一种地下的生灵在受伤或感觉到痛苦时会散发出的生铁气味。但是它并未看到重六身上有伤痕。而此时此刻,这种气味有了片刻的减淡。
它于是也抬起头,迎向越来越辉煌的日光。
温暖的感觉……
它不太确定如何去形容,这种感觉,有一点让它回忆起了自己刚刚被那个人类从源汤里抱出来的时候,他皮肤上散发的温度。
它喜欢这种感觉。
重六睁开眼睛,看到它站在他身边,学着他闭上眼睛,让日光浸透自己冰冷的皮肤。它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不带任何恶意、任何虚伪的笑容。
重六心头酸痛。他不确定自己把它从黑暗中带出来是不是对的。它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他们的。如果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果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它们随时会被销毁。
“重五……”它闭着眼睛问,“为什么要给我名字?”
“你不想要名字?”
它沉默半晌,低下头道,“那个人类……勾陈,从来没给过我名字。”
不仅仅没有给它名字,就连那个人类自己的名字,也是它从重六的记忆里搜寻到的。
重六转过身,望着它平淡表情下隐藏的未曾释怀的伤痕。
“如果生在前面的是我不是你,我会有一样的下场。”重六认真地望着他,“我不过是运气比你好。”
“你可怜我?”
“不……”重六叹了口气,道,“师父已经走了。你是我最后的亲人。”
它愣住了,“走了?”
“他的使命完成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它怔怔的。大约是两人过于相似,重六甚至能感觉到它意识深处轰然坍塌的某种执着。
它大概一直都抱着某种连它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幻想,幻想着某天那个曾经温柔地照顾过它、抚养过它的人类,还会回来寻它,会对它道歉,告诉它他后悔抛弃了它。
可是现在,这支持了它所有执念所有怨恨的基石被抽掉了。
重六无言地望着正在无声无息地崩溃着的它,忽然伸出手,环住了它的肩膀。
它吓了一跳。身体僵硬如木桩。除了勾陈先生,除了它伪装成重六时从祝鹤澜那骗到过的一个拥抱,没有人主动拥抱过它。它本想挣脱,或是借着这个机会偷袭重六,但是顷刻之间,所有情绪突然决堤,眼泪从它眼中喷涌而出。
它没有出声,没有动弹。在朝阳的光线里,两个拥有同一张面孔和截然不同命运的人影长久地伫立,相互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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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鹤澜看着重六留给他的信,表情尚算冷静。可是整个院子里原本在寒冬季节也茂盛葳蕤的怪花却都在瞬间同时枯萎腐烂。
朱乙小舜等一干人急着火燎地冲向掌柜的小院欲要汇报重六不辞而别的消息,结果便被满院弥漫的腐烂阴沉的气息吓到了。廖师傅忙扯住闷着头要往里冲的小舜,道,“你不想活了?”
朱乙道,“怎么办?咱们要不等在院子外头吧?”
廖师傅喝了口茶,琢磨了一会儿,“你们在外头等着,我进去看看。”
一进门,廖师傅就险些被溢满整个房间的红丝带般的触手逼出去。祝鹤澜听到开门声,在顷刻之间将自己的畸变之态收拢,强压怒火的面容显得阴森森的。
廖师傅关上门,问,“他信上说了什么?”
祝鹤澜不做声,直接将信纸递给廖师傅。后者接过细细看了一遍,眉头扬起。
“客栈停业,我现在就动身。”祝鹤澜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里间走。廖师傅忙问,“跟那群小子们怎么说?”
“照实说。”
“……真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祝鹤澜头也不回地说道,“只要我一离城,松明子他们立刻就会跟上我。有他和柒曜真人在人手应该足够了,若是不够,再加人也不过是送死。另外客栈这边也需要有人坐镇。”他顿了顿,又加了句,“客栈有槐树护佑,再加上青冥派,应该不会有危险。但万一除了什么危急的情势,你的茶可否停几天?”
廖师傅点头道,“客栈这边你放心。”
祝鹤澜匆忙去了密室,收拾了几样东西,又来到槐树面前。
现在的槐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样子,根系如无边无际的网网住视线所及的所有横向的平面,每一条都如隆起的小型山峦,上面覆盖着奇异的苔藓、菌类和花卉,全都有着介于木头和肉之间的奇怪质感。树身是原来的五六倍粗大,令人恍惚以为是一堵缠着肉块和血管的木墙。它巍峨地冲向无涯的高空,骄傲而肆意地突出整个星球的表面。巨大的会蠕动的伞盖包裹了大片的寰宇,上面长出了密集的手掌般的叶子,垂挂下数不清的触手,而且在叶片间,渐渐开出了银盆般巨大的鲜红奇花。
那花乍看上去形似红莲,粘膜状的花瓣一层层叠摞,张扬着粘腻诡谲的华丽之美。花心簇拥着数不清的眼珠,偶尔眨动一下,各自转向不同的方向。
如果人类能够看见它的全貌,要么会吓得魂飞魄散,要么会匍匐膜拜。古时记录中可直通天界的建木、远西传说中的世界之树,便该是如此模样。
祝鹤澜仰头望着它,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油然而生。
小槐终于开花了……
欣慰感中,一丝丝的不安也在悄然酝酿。
开花之后,便要结果了。当果子成熟,槐树也就彻底长成了。那时候……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一见到祝鹤澜,漫天的红花立刻明明灭灭,如千万颗红色的星星在闪烁。它知道重六离开了,甚至立刻就将重六离开的方向告诉了他。只是重六显然抄了近路,一旦离开了槐树根系覆盖的地方,它也就难以追寻了。
“不用担心,我知道他要去哪……只不过,”祝鹤澜迟疑了一下,问道,“小槐,如果我带你去海上,你怕不怕?”
槐树的意识清晰地传入他的脑海:不怕。
“海水……不适合你的生长。而且那里不是我们的领土。”
槐树还是坚定地告诉他:不怕。
祝鹤澜松了口气,点点头,“我不会把你全部带过去,我打算带你的树枝去。”
如今槐树已经接近成年,它的树枝有一定的繁殖能力。只要将树枝插下,槐树的根系便会立时生长在那个地方。这样迅速生长出的槐树便是小槐的化身,会分走小槐的一部分能力,但存活时间不会太长便会开始腐坏,重回槐树的主体中。即便如此,还是能给祝鹤澜添上不小的助力。
槐树答应得毫不犹豫。它显然十分担心重六,而且也隐约猜到了重六要做什么。指尖高空中一小节鲜红的东西飘落而下,正好落在祝鹤澜手中。
一截血玉般的树枝,细密的血管缠结着,隐隐透出鲜红的幽光。乍一看宛如鸡血石,但触手便能感觉到一股蓬勃涌动的生命力,里面鼓动着细密不断的脉搏。这脉搏与槐树身体中的搏动是同步的,即便看上去与主体是分开的,实际上仍旧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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