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生，便长长久久陪伴我，可好？”
程解意看着裴回难得郑重的神色，安静地点了点头。
第九十三章 纸醉金迷（15）
人的一生大约有多长？
对这个世界的凡人来说, 七十岁的时候已可称为长寿。
程解意一直与裴回居住在江南，一开始的十年住在扬州。
后来应天府来人刺杀，裴回有些厌烦, 就带着程解意去了苏州。
当然，那些应天府来的家伙，被裴回收拾了。以防万一，裴回还专门带着程解意回了一趟应天府。只是没有与裴回的圣上姑姑见一面，而是找了原来的手下鹿扇。
“现如今, 有谁能继大统？”
三十三岁的裴回坐在镇抚司正厅的长椅上, 一如当年。只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带着帷帽的小公子, 虽然看不清脸，但光看那站立的优雅姿态, 和那裹在雪白绸缎里的腰身, 也觉得是个十足的美人。
鹿扇心想十年过去, 都督……不，裴回, 原来仍未与当年那个小公子分开。
“圣上第二子，虽不受今上所喜, 但今年不过十三，就已有明君之相……”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裴回嘴角含笑。
“……是，我想若二皇子登基，想必不会再追着大人。”鹿扇直切要点, 便见裴回满意地点点头。
“如此，我是未曾想过姑姑这十年来这么拼命，居然把我安排在宫中的人去了九成, 才得闲派人来扬州杀我, 我看她也累了, 请她在后宫安享晚年罢。”
裴回说完就站起身，往鹿扇走近两步，如同过去一样拍拍他的肩膀。
鹿扇低下头，这是一个依然顺从的姿态。
待得裴回与程解意出了镇抚司，程解意才微微撩起帷帽的白纱，露出下半张脸。
“阿燕就这么走了，他真会照办？”
“会，他还欠着我。”
裴回看向四周，路上有卖花女挑着担子经过，他便抬手叫她过来。
卖花的少女大约十二三岁，再过两年就要嫁人。她将展示用的簸箕举起给裴回看，裴回便选了一束白色的杜鹃花。
“谢谢大老爷！”少女笑嘻嘻地接过裴回递给她的十文钱，便欢欢喜喜地走了。等真的远离了裴回，那少女才长长松了口气。
原本她是不想靠近那边的，裴回虽然生得好看，笑也笑得温文尔雅，但讨生活的小姑娘感觉十分敏锐，总觉得那人如出鞘利刃，那薄薄的白玉皮下包着浓浓的杀气。
裴回把杜鹃花送到程解意手里，程解意接过那束花，小心地护在身前。这些年来，裴回喜欢上给他送花，大多是白色的杜鹃，若是时节不对，便寻花农做个暖房来种，因此程解意也已经习惯了。
“我们回苏州吧。”
五日后，船便摇摇晃晃到了苏州。
苏州的裴府和扬州的别院也十分相似，不过苏州的院子是新建的，裴回拿了图纸问程解意想要什么样的，程解意没甚要求，如过去一般裴回要什么都好。
因此裴回便将苏州的别院建造得和扬州的差不多，只是院子更大，院子里的池子挖得更宽更深。
载着程解意和裴回的马车自码头慢悠悠地回府，程解意舒舒服服地窝在裴回怀里，听着街道上嬉闹的人声。
等进了自家的那条巷子，几个扎着小辫的孩子在巷道上嘻嘻哈哈地举着风车在马车旁跑过。
车壁上的小窗微微打开，刚好能看到那几个孩子欢快的笑脸。
裴回看着那些孩子，他第一次把视线从程解意身上移开。
到了夜里，程解意吃好饭漱口之后，他将房内的白色杜鹃花插好，放在花瓶里。
十年了，谁都会有些厌倦吧。
“阿燕想不想要个孩子？”程解意转过身，朝裴回轻笑。
“你给我生？”裴回单手支着下颚，他调笑着看向程解意，看着程解意怔愣无言的表情，便又朝他招招手。
“我今日见着那些孩子，不过在想……你幼时又是何模样？”
裴回牵着程解意的手，微微侧头，那如月下昙花般清雅绝艳的脸上带着一丝好奇。
“小公子既是妖精，能不能变成幼时的模样？”
程解意收紧手指，却只是把裴回的手掌握得更紧。过去裴回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都能答应，但是在任务对象面前突然变成孩童的模样，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将自己的全部在裴回面前剖开的感觉。
裴回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显然今夜裴回就是想看。
[完成任务对象的所求所愿]
过去再久，程解意依然记得系统颁布的任务。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明月都被乌云掩盖，在一阵微光闪过，裴回面前就站着一个年约五六岁的男童。
那孩子一看就是程解意的缩小版，乌黑柔软的头发，巴掌大的小脸，圆咕噜的透亮黑眼，蔷薇花般柔软的唇。
哎呀哎呀，真是天宫的仙童都比不上的精致漂亮。
即使变小，程解意的神情也依然冷静自持……不，那玉白的皮肤慢慢透上了一点粉色。
“可以了吗？”变小的程解意声音也是稚嫩的，只有裴回三分之一大的小手抓着裴回的尾指，以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声音，小小的撒着娇。
“……嗯，当然不行。”
裴回抬手放在程解意腋下，一下将这小小的程解意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肩上。
“小小公子这模样可太难得了，自然要再好好看一看！”
裴回朗声大笑，程解意看着一下徒然拔高的海拔，心理也像是受了这外形影响，变得稍微有些胆小，下意识地抓着裴回的手和发带。
“阿燕，阿燕！太高了！”
程解意叫着裴回，裴回却像一般田舍翁逗弄自己的孩子一般，带着程解意来回跑。只是他身怀高强武功，还能飞跃围墙，跳到那高高的房檐上。
程解意就像坐了这个时代的云霄飞车，忍不住叫起来，但又很快抿着唇，不至失态。
裴回坐在屋顶，将小小的程解意抱在自己怀中，他低头在程解意软嫩的脸颊上亲了亲。
“小公子，你是我此生最珍重之人，我无需友人，无需家人，更无需孩子。”
裴回手指轻抚程解意柔软的黑发，熏着冷梅香的宽袖将程解意轻轻笼住，那双琉璃珠般冰冷的眼睛即使在月光的照耀下，不知何时也生出了暖意。
那比月光更热的暖意。
“小公子就是我的友人，我的家人，我的孩子，我最重要之物。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程解意的心跳突然漏跳一拍，他像是突然看懂了裴回那掩下狂风浪卷之下的感情。
之后又过了二十年，三十年，直到……裴回七十岁。
程解意陪着裴回慢慢变老，在这个位面他当然是不会衰老的，但在看懂裴回的那一刻，他选择使用道具与裴回的外表同时改变。
裴回看着程解意日渐衰老的容颜，什么也没问，照常与程解意相处。
待得两人都成了松鹤般风姿的老人，裴回还时常带着程解意登高望远，一如凡间神仙眷侣。
裴回刚过了七十大寿，晨起时却不见踪影。
程解意在府中四处去寻，那些侍奉的婢女小童担忧程解意身体，便让他在凉亭里等等，他们自去寻裴回。
“我在这。”
无需人寻，年老的裴回手里抱着一束白色的杜鹃花，正在院子另一头的长廊上走来。
七十岁的裴回脊背依然挺直，虽然眼角眉梢和脸上都爬上了皱纹，那头绸缎般的黑发也全白了，但他在他人眼里，身姿依然如月如鹤般清绝。
“我去给你采花。”
裴回笑着走到凉亭坐下，将那束白色杜鹃花送到程解意怀里。
“这大冷天，你何必亲自去？我又不是不知道……”
程解意担忧地看着呼吸似有些不畅的裴回，裴回便笑着摸摸程解意的发顶。
即使两人都老成了这个年纪，裴回依然将程解意当成那个在多悦坊初见的小公子，令他一见倾心，就要把他领回家去。
“男儿在世，总要有些自己的事，自己的秘密，当做不知，方是真男儿。”
裴回朗声一笑，随后又因吸入冷风，狠咳了几声。
“好了，我们快回去吧！着凉了！”程解意握着裴回手肘。
裴回用帕子掩唇，待气息平静之后，才看着程解意道。
“那我回房里等你，小公子……花农说还种了新色的杜鹃花，你可愿为我取来送我？”
程解意当然点头同意，他亲扶着裴回返回房里，将白色杜鹃花插好，便唤来婢女为他打伞，就这么前往偏院花农的暖房处。
“新色的杜鹃花？是了，便是这一株。”
花农听着程解意的话，便点头哈腰地把一株红色的杜鹃花递到程解意手里。
程解意握住那红色杜鹃时，心里不知为何突然一紧，他立时转头，拿着花往院里奔去。
“太爷！等等！当心地滑！”
小婢女吓坏了，连忙冲上前几步托住程解意的手，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将程解意送回房里。
程解意三两步入了房，便见裴回坐在软榻上含笑看他。
“怎么坐到外间来了？风吹着你可如何是好？”
程解意将红色的杜鹃花放到裴回手里，裴回缓缓收着手指，似要握住。
“这花色大冬天里看起来确实好看……”
程解意微微一笑，他看着裴回眼里似乎也漫上了与红色杜鹃般欢喜的笑意。
熟悉的电子音却在这时突然响起。
[造梦者已完成任务，可随时离开本位面]
程解意脸上的笑容一滞，他看着那朵红色的杜鹃花自裴回手里缓缓落到地上。
花落无声，裴回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永远……这般微笑着看着他。
程解意恍若不知般捡起地上的红色杜鹃，放到裴回手里，自己抬手将裴回的握住，这便像裴回也握住了那花。
“阿燕，回来时，我已查了这花的意思。”
“你送我白色杜鹃，意为‘恋我’。我送你红色杜鹃，意为‘为卿所爱，此情亦同’。”
只是你送了我数十年白色杜鹃，直到今日，我才回送了一朵……红色杜鹃。
“如此，您也心满意足？”
程解意将脸轻轻贴在裴回的手心里，透明温热的泪水，一颗一颗地落在掌心里。
只是这一次，再无人为他拭泪。
九重天上，额间三道红色仙印，一身白衣的仙界战神总算历劫归身。
天宫之中，无数仙官仙将俱朝他徐徐下跪，朗声道。
“恭迎仙君！”
那一身冰冷的战神，琉璃珠般的眼睛微微一转，看向凡尘。
“……哭得这样伤心。”
第九十四章 纸醉金迷（16）
裴府的老太爷过世了, 偌大府里只剩下程解意一人。
听到系统提示后，程解意没有立刻动身离开，而是认认真真地为裴回料理后事。
停灵的时候，应天府来人。
鹿扇如今也老了, 见着裴回的棺木时, 仍是跪在棺木前, 额头贴地, 哀哀痛哭。
待得哭够了，鹿扇才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程解意。
他终于见到了这位一直被裴回珍藏的“小公子”。
即使年老，程解意依然好看。皱纹与白发无损他的风姿，那双即便年老也不见浑浊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向鹿扇。
鹿扇怔愣地看着程解意，直到他被身后的年轻人搀扶起来。
那年轻人生得龙章凤姿, 大约二十五岁上下，对着程解意躬身行礼。
“多谢您这些年照顾表叔。”
程解意听了这称呼，就知道眼前这人应该是裴回那圣上姑姑的某个孙子。
程解意轻轻点头, 他被婢女搀扶着起来, 站在裴回灵前。
“上柱香吧。”
“……四皇子。”
鹿扇已站稳, 便轻声让那被称作四皇子的年轻人走在前，自己跟在后边。
四皇子端端正正地上香, 磕头, 做足了礼数。
他很清楚, 自己的父亲当年能登基, 是因为裴回。
父亲无法离开京城, 但他可以。
四皇子在路上时听着鹿扇说着过去裴回的事迹, 他还以为这位裴回的簇拥会说些裴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 结果在路上, 鹿扇却说起裴回的生活琐事来。
“都督喜欢听曲，只喝一种酒。”
“都督曾经自己养过花，不过都死了。”
“都督不喜入宫，时常独自一人出游，若是都督自己不出现，我们绝找不到。”
“都督一直不成家，我们总以为都督这一生都如天上流云，便渡过此生。”
“只是未曾想，都督身边原也可以有人陪着的。”
……
四皇子听着鹿扇说的琐事，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有些惊讶，那个存在于祖母和父亲口中与回忆里，那个随心所欲得仿若无心到恐怖的人，在别人口中居然是这个样子。
“陪在表叔身边的人，是谁？”四皇子问。
“……这，我也不知，我也从未见过。”鹿扇抚着下巴上斑白的胡须，哈哈一笑。
待得四皇子到了苏州，入了院中，映入眼帘的先是那黑沉的棺木，然后便是那端坐在一旁的清瘦老人。
就像看到一株昂扬于水面的静莲，就像看到一只临水照影的鹤，清雅极了。
有人纵是年老也可看出年轻时的风姿，四皇子心想，若是这个人，也许……确能将他那传说中的疯子表叔数十年来安抚得如同常人。
“您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82/137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