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翰林下意识地往楼梯后面缩了缩,靠到了墙边。
遮着月亮的云朵渐渐散开,月光照射在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倒是比靠着墙壁上的小盏灯火让人看得更加真切些。
他们两人似乎是在争执些什么,宫本俊已整个人都处在非常暴怒的状态。而乃木宏则不屑地抬起下巴,似乎是不断地用语言刺-激他。
在顾翰林看来,眼前这一幕,就像是一只骄傲狡猾的狐狸,正在逗弄一只暴跳如雷的小兔子,滑稽的很。
终于,宫本俊已被激怒了,他咆哮着……掏出了一把/枪。
这小子居然也带了枪?
顾翰林吃了一惊。
应该是他妈椿樱子给他防身的。昨天晚上乃木宏登船的时候,他没有带在身边。不然,按照这小子半点都没有城府的性格,应该早就掏出来了。
面对黝黑的枪/口,乃木宏的表情淡然,甚至眼神里不屑的意味越发浓厚了。
他不停地用言语挑衅对面盛怒的年轻人,吃定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外强中干,虚有其表的愤怒而已。
就在宫本俊已大骂“八嘎”的频率越发频繁,握着枪的右手也几次拿起放下,最终忍不住双手握枪,红着眼眶真的眼看要开/枪的时候——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两个身穿白色海军制服的日本人,一人快速夺下了手/枪,另一个直接把宫本俊已按到在了甲板上,摔了个狗啃泥。
正是之前跟在宫本俊已身后的两个低级军官。
乃木宏从手下的手里接过缴获的手/枪,微笑着低下头,用枪指着宫本俊已的脑袋,后者死犟地梗着脖子,依然骂骂咧咧不停。
可惜了,不懂日语,听不明白。
顾翰林万分遗憾地想着。
“你看,日本人狗咬狗了。”
就在顾翰林捧着茶壶看的津津有味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要不是他说的是中文,顾翰林差点下意识地一脚飞踢过去。
借着月光,顾翰林看清楚了同样缩在墙角看热闹的人的容貌。
穿着一身西装,带着黑框眼镜,差不多四十多岁,和顾翰林差不多的年纪。
虽然衣服料子不错,不过看着已经是很久之前流行的款式了。
现在上海的西服,腰收的更加拢些。像是梁少龙这样孔雀一样爱美的男人,还会特意让裁缝把最后一粒扣子往高处钉一些,显得更加腰细腿长。
“这衣服还是我二十多年前去日本留学的时候,离家前,家母去‘鸿翔’西服店,请红帮裁缝定制的。这么多年了,上海怕是见不到这种样子的衣服了。”
顾翰林在看他,他同样也在看顾翰林。这人很是敏锐,见顾翰林多看了两眼他的衣服,于是就顺口接话,说的还是一口沪语。
“失礼失礼,原来是老留学生了。”
顾翰林抱着茶壶连连拱手。
二十年前赴日留学,那应该和顾翰林的同学们是同一批的留学生。
最初到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都是清廷公派去的,学习日本的体制和先进文化。后来逐步开放,留学生里有些是公派的,有些是自费的。想必这位就是第二批留学生里的一员。
顾翰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得。再回头一看,楼梯那边已经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侬放心,我就是看到他们走了,才同你打招呼的。顾局长。”
这人推了推眼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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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晚宴结束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月亮都沉了下去,海上一片黑暗。只有船窗里透出点点的昏黄色灯光,才让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有一点闪烁的荧光。
罗夏至和黎叶,一左一右扶着喝的醉醺醺的梁少龙进了豪华包间,便看到顾翰林正坐在小桌边,一脸阴沉地看着外头。
桌上放着的是早就凉透了的茶壶。
“我刚才,去了二等舱。遇到了一些留学生,和朝鲜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罗夏至。
“他们说,这帮准备去朝鲜‘开拓’的日本人,还有乃木宏他们应该是同行的。”
“但是最终的目的地,不只是釜山。而是……”
顾翰林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两道闪电,和窗外的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乃木宏此行,应该是借道釜山,坐小船,水路到达罗津港。”
将烂醉如泥的梁少龙扔到床上,罗夏至示意黎叶去门口把风,自己则坐到了顾翰林的对面。
“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二等舱,他和那位之前在伦敦听过他演讲的留学生,还有那个会说简单英文和日文的朝鲜人凑在一起,讨论了半天才半蒙半猜地拼出这个结论。
哪曾想罗夏至才听了一句话,就什么都猜出来了。
那个朝鲜人的隔壁,住的就是日本开拓团的人。他们今晚加了菜,又喝了酒,所以开始乱叫乱跳,甚至跑到朝鲜人的房间里大喊大叫,用各种语言侮辱他和他的伙伴。
正式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他们才猜到了这些日本人此行的最终目的。
“之前大哥拿着地图给我分析过一次……我本来以为,大椿他们家会继续努力和军部扯皮,好让这个港口不落到海军手里。没想到,乃木家他们根本没想要和那些商人代表谈判,直接带人跑去抢港口了。”
顾翰林听了,也是咋舌,不由得佩服罗云泽的眼光毒辣和老谋深算。
“你知道罗津港的位置么?”
罗夏至抬起头,用他那双同样清澈的眼睛,望向顾翰林,“日本人的最终目的,怎么可能只是小小的朝鲜?”
毕竟现在整个朝鲜都已经在日本人的控制下,虽然民族斗争此起彼伏,十多年前在哈尔滨,还发生了朝鲜义士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事件。他们甚至在上海成立了所谓“临时政-府”,选举了总统。
不过饶是如此,也无法撼动日本对朝鲜目前的绝对控制权。
所以日本军部此时想要在罗津建立军用港口,那无疑是想以朝鲜为跳板,往北可以遏制俄罗斯,南下则可以长驱直入东三省!
这才是日本人真正的目的!
听完罗夏至的分析,顾翰林低下头,很长时间内都沉默不语。
“不能让乃木宏就这么顺利地到达釜山。”
罗夏至拉着他的手,坚定地说道。
“日本人,自从甲午战争开始,就觊觎我中华领土。之后又强占青岛多年不还,摆明了想要一口口吃掉中国。”
作为一个从未来来的人,罗夏至对之后发生的十四年战争,又是熟悉,又是痛心。
“虽然‘大势’不能改变,但是我今天既然知道了乃木宏他们的计划,又正好和他坐在一艘船上。那我绝对没有,就那样放任他顺利去朝鲜的道理。”
罗夏至感到顾翰林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两个人的手指都是一样的冰凉,但是掌心却是火热的。
“我有一个计划……”
顾翰林的右手反握住他的手掌,带着戒指的左手也附了上来。
罗夏至和他四只手交握着。
因为过于兴奋,两人的脸颊此时都红通通的,仿佛都喝了酒一样。
“你们两个干嘛呢?这里好像是我的房间吧,要亲热回你们自己房间去啊。”
就在两人无声地达成一致的时候,梁少龙揉着眼睛,醉眼朦胧地坐了起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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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本来以为今天可以把乃木宏给写死,然后我就可以准备收尾完结了。
谁知道又让他多活了一天!我摔!
不行!明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第96章 一箭双雕
按照船期, 这艘船将会在明天的夜间七八点左右到达朝鲜釜山港。
届时,乃木宏一行人一旦上岸,就会有当地驻军前来迎接, 那他们就完全没有机会动手了。
所以从现在开始算起, 他们只有一天半的时间来计划和动手。
正确地说,如果撇除今晚的话, 那只有一天的时间了。
整晚都没有睡觉的罗夏至,直到四点多才离开了梁少龙的包房。
此刻的海面上, 依然是一片黑暗。
天和海几乎交融在一起, 好似天地初开的混沌时期一样。不过可能是因为在春天的关系, 在这一片冰冷暧昧中,似乎又带着一点点的温情。
“你知道么,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 说天空和大海是一对只有在黎明在能相遇的恋人。”
这海上的清晨格外的寒冷, 罗夏至裹上了黎叶特意为他准备的披肩。顾翰林也披了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 两人站在船舷边, 静静地看着海面。
“只有在黎明,太阳跳出海面之前, 这对恋人才能有片刻相处的时候……”
说话间,一道白线出现在远处的海面上。将海天暧昧的分-界-线割裂开来。
白线越来越明亮, 海水从黑暗的蓝紫色变的逐渐清透,最终呈现出于蓝天截然不同的色彩。
“你看, 他们被分开了……”
罗夏至轻声地说着, 将脑袋靠在顾翰林的肩膀上。
几乎是刹那间的事情。
橙红色的红日, 从海底下跳跃到了天空中。辉煌正大地将光和热洒在了这无边无际,让人除了渺小和自卑,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大海和天空之间。
“不, 他们不是被分开,只是开始了等待下一场的‘相遇’。”
反握住罗夏至的手,顾翰林低下头,深情地说道。
两人就这样站在甲板上,无言地吹了一会儿海风。虽然一整晚都没有睡觉,但是两人看起来都是精神抖擞的样子。
一想到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他们将会做的事情,两人的胸中都升起了无限的豪情。
“天啊,这里怎么睡了一个人?”
甲板上逐渐有人开始了活动,两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外国女人的尖叫声。
顺着尖叫声跑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半个身子几乎挂在栏杆外,脚下还堆着一堆空酒瓶,此刻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晕了的,满脸潮红的宫本俊已。
罗夏至和顾翰林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快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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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该是喝了很多酒,又吹了海风,所以暂时昏睡过去了。我已经给他催吐,保证他不会突然窒息。不过他现在还没有醒过来,也没有退烧的迹象。我的建议是给他弄一点药。”
站在宫本俊已的包间内,顾翰林正在给英国籍的船长解释,正躺在床上那个呼呼大睡家伙的病情。
“好的,真是非常感谢您,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顾先生您原来还是一位大夫……我是说,真的非常感谢您的援助,不然像宫本先生这样尊贵的客人如果在船上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真的非常难办。”
蓄着一捧大胡子,长得颇有点肯德基上校味道的船长,对着顾翰林感激地说道。
毕竟能够买得起顶级包间船票的客人,一定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是啊,他的姑母可是一位英国的伯爵夫人呢。那位夫人非常疼爱这位年轻人,正在上海等着他回家。如果知道他在路途上出事了,想必一定会非常震怒的。”
凑到船长的耳边,顾翰林低声说道。
“哦?伯爵的亲戚……天啊,天啊,我原先只知道这位先生是一位电影公司的老板而已。说真的,我对上海的名人家族们确实没有什么研究。真的非常感谢顾先生您的帮助。”
听到宫本俊已的真正身份,船长深蓝色的眼珠子都要从他深凹下去的眼眶里跳出来了。
“我这就让船员把退烧药送来,上帝保佑这位可怜的年轻人。”
船长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正要往外头走,就看到顾翰林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先生?”
“是这样的,如果按照预定的计划,今天晚上我们就会停泊在釜山是么?”
“是的,如果海上没有出现意外的状况的话。”
事实上今天天气很不错,风和日丽。根据他几十年的航行经验,一直到明天应该也是个适合航行的好天气。
“其实,这位先生之所以喝的烂醉如泥,应该和今晚就要离开这艘船的,那几位日本军官有点联系。”
顾翰林走到门外,将门轻轻掩上。
“据说昨天有人目击到,这位先生和那三个军官中,军衔最高的先生起了冲突……当时甚至掏出了手。枪……”
“天啊……手。枪!”
一边是日本的军人,一边是伯爵夫人的子侄,居然在他的船上起了冲突。这一切让这位马上就要退休,回家养老的船上感到万分的惊恐。
“总之,您先派人把药送来吧。”
顾翰林点到即止,拍了拍不知所措的老船长的肩膀,转身进了包房。
“上帝啊,这是给我的考验么?”
老船长回想起来,在昨天的晚宴上,确实没有见到这位年轻人和那几个日本军官的身影。
而且一大清早,确实有水手在打扫甲板的时候,汇报他楼梯处有过打斗的痕迹。
“只有一天的时间而已,晚上我们就可以到达釜山。把那三位军官平安送上港口,这糟糕的一切都会结束了。”
老船长自我安慰道。
顾翰林走回大床边,低头看着昏睡中的宫本俊已,然后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布包。
打开之后,是一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金针。
自从罗夏至几次不幸受伤后,他不管去到哪里,都会带着这套金针,以防不测。
拿起一根针,他轻轻地扎进了宫本俊已的脑后,后者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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