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顾渊沉默着低下头去。
而后,他抬脚转身,余光就飘到江弈安床榻对面的高墙上。
江弈安的房间从来都是物什简少,他不喜欢换架子内饰,这么些年,如今这里面的东西摆放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
“……”
墙上,是顾渊刚入门时江弈安给他的那把旧剑。
顾渊的眉慢慢促起,手上的的长影先是静匿,而后一股黑雾慢慢从顾渊的脚边汇聚上来。
一瞬,顾渊化成黑雾四散随后房内空无一人。
风吹开江弈安房内的窗,外面莲池粼粼的水面透进来,窗台上,就好像有人靠在上面看着窗外的风景。
翼望山,山边绿色一片,头顶也是艳阳满天。
“你们连一个萧暮笛都敌不过?”天空降下一阵黑雾,黑雾散后,顾渊出现在季子雍和无崖的身后,“还是……倔不过江弈安?”
季子雍一惊:“你为何……”
“我还记得,不,应该说我忘不了了。”顾渊落地,身上的衣摆轻飘,光泽的黑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季子雍和无崖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釜川门弟子、黑影、异兽将二人团团围住,顾渊抬眼打开一道坚实的结界将三人围在中间,眼里全是冷漠。
顾渊沉默着,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江弈安,他不会一直沉默。
“长生者,源九境求共存,山海万日,天地无心,则舍心者长生,长生者誓为山海。”
“铭剑引泉,是为灵敏者佳选,人血化火,取心入剑,则心剑而成。”
“剥心者,收刮骨□□之痛,能忍者非常人也。”
顾渊念着,眼看着季子雍的神色从难以置信到毫无办法。
“以前师父师伯说过藏书阁第九层是长生门禁地,”顾渊转头,声音落下去,“禁地……江弈安就可以进去?”
这是现实,有些事情不能只从他人的眼里看。
“我也不知道……”季子雍道,“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说完,他低下头去。
顾渊原本带着不快面对季子雍,可此时季子雍的解释让他微微开始有些动容。
“还有吗?”顾渊问,“还有什么瞒着我,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季子雍顿了半晌,而后回答得还算干脆:“没有了。”
一旁的无崖一直没有开口。
“你怎么跟师兄一样喜欢用灭灵解决一切,让我把这里忘得一干二净就这么好?”顾渊问,“他就这么想撇开我?”
师兄是在乎我的,他为了我隐藏万辞,为了我跳进蓟火炉,为了我劈天,这些不就是为了我吗?
真的是为了我吗?
顾渊越来越怀疑自己。
“我也一直被江弈安蒙在鼓里,”季子雍落下手中的争鸣,“江弈安从未对我说过他修炼心剑引。”
“我没有骗你。”事到如今,这种谎已经不值得欺骗了。
顾渊的眼睛微微放大,“到了现在我也才知,自卜罗沼江弈安复生后师伯他们二人就一直在隐瞒。”
“……”
“那年卜罗沼江弈安救了仙尊,仙尊自然会因此全力挽救他,可这是有代价的,”季子雍看着顾渊的眼里微微湿润,“这是有代价的顾渊……”
“我知道,代价就是师父死后师兄也在挽救他,师恩难忘……江弈安不是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吗?”顾渊忆起那日在什草集屋顶江弈安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逃不过一个师恩难忘。
季子雍低下头去:“不是的。”
“……”
“九境之中的仙也是人,真灵就是仙的命门,若没有真灵,我们依旧是会死的,”季子雍顿了顿,“可有的人不一样。”
顾渊的瞳孔微微朝他偏过去。
“达到天境的仙,还有妖。”
季子雍说着,他以前从未像今天这般心知肚明,顾渊昏迷的这几天,他彻底明白了。
“所以玄灵子可以留在曹殊体内,仙尊可以把自己的真灵给江弈安。”
顾渊的眼睛彻底瞪了起来,他的眼盯着前方没有一丝动摇。
“仙尊杀死枕临后,枕临的真灵碎成了三块,若不是碎成三块,枕临或许也不会死,原本仙尊可以将他的真灵彻底化成粉末,但仙尊不知为何没有下手。”
“枕临的三块,一块仙尊以此救了轸离成了卜罗秘术,一块化成万辞留在中曲,而剩下那最完整的一块……”季子雍的话停住了,他抬眼看着顾渊,一直到顾渊的眼回过神来。
“最完整的那一块……就是你。”
“轸离说那日回到三十年前条件有三,一是秘术,二是万辞,三就是你,可如今他百年修为尽毁已经……”曹璞声停住了,“他还说……”
“已经什么?”顾渊逼问。
“……已经用不了秘术了。”
顾渊的神色平静,可季子雍还是在他浅棕色的瞳孔里看到了一点点泪光。
“是师兄让你给我灭灵的对不对?”顾渊问,“他还是不想见我?”那日他潜入长生门是一切变化的开始。
“那日曹璞声袭击长生门前,你告诉我是我杀了师兄也是他的授意对不对?”顾渊的声音低下去,“他就这么厌恶我?”
这个疑问在顾渊心里就如同一块石头压得顾渊喘不过气。
“他真的……厌恶我吗?江弈安从不说实话,我想听你跟我跟我说句实话。”
季子雍摇了摇头,而后平静地笑起来:“你师兄他,从未厌恶你。”
话出,顾渊的眉尖微微放了下去,睫毛在阳光下微闪:“是吗?”
“所以……江弈安是躲在这里让我证明给他看?”顾渊冷笑,“九境的蘅芜君,好大的架子。”
江弈安这般就是在气我,他故意躲在釜川门就是用萧暮笛气我。
好啊,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愿,反正我早已迁就惯了。
季子雍抬眼的一霎那,三人周围的结界就在眼前粉碎,乱流过后,季子雍眼看着顾渊身上黑色的缎带微微晃动,不过弹指之间,最靠近三人的几只异兽在一瞬间被割得肉块横飞,顾渊脚下原本就混乱的地面又变得越发凌乱起来。
“杀了他!!”釜川门弟子朝顾渊冲过来。
面前排山倒海,季子雍和无崖也一同冲了过去。
顾渊抬手,二人停在了他的背后。
“……”季子雍看着他。
“在这里等我,我要让师兄自己心甘情愿地跟我走。”顾渊的声音低沉,满是决绝。
☆、遗憾
季子雍和无崖被顾渊困在了一道结界外,根本插不了手。
他站在远处看着顾渊手上来回晃动的剑,半晌才看清楚那是长影。
季子雍看着他那如同柳叶一般细长快速的刀面在人群中来回晃动方恍然记起,顾渊的剑术是江弈安亲自教授的。
都说蘅芜君剑术天下一绝,如今就算只看顾渊就可以体会得七八分。
那时顾渊不过是个十五岁的瘦小少年,如今,竟已经不知不觉是个大人了。
是在何时长大的?季子雍自嘲,那时自己只顾着教他偷偷喝酒,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我珍重师兄,我爱惜他,我想他也一样珍重我。”
顾渊的话突然从季子雍脑海里冒出来,那是顾渊第一次对他说心里话。
仙尊没有仙逝前,他总是会约顾渊背着江弈安喝仙酒,到了如今季子雍才猛然发现,每次喝醉后第二天顾渊都会累得不专心练剑,而江弈安就会因此责备自己,可喝过这么多次酒,每每醉饮,他都没有好好听过顾渊说说自己心事。
“师兄他……师兄他从……从未对我说过一句体己话……我……”顾渊醉倒在桌上,“我……师兄他……师兄他是不是对我太……太冷漠了些。”
“……”
“我就想……我就想……让他……”季子雍已经不省人事。
“顾渊。”江弈安走进来皱着眉看着两人,而后他弯下腰去把顾渊抓起来,顾渊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江弈安身上,没有说一句话。
江弈安叹了一口气然后沉默着把顾渊带了回去,烂醉如泥的季子雍就这样一直趴到第二天清晨。
恍惚间,季子雍觉得自己在不断认识顾渊。
一次是顾渊五年后回到长生门,季子雍看着他抱起晏如的那一刻;一次是如今他寻江弈安。
你说江弈安刻薄冷漠,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把剑插进顾渊的腹间,顾渊先是顿住,而后他扬起长影砍断剑面,顾渊咬牙,用手抠出肉里那半截断在里面的剑尖重重甩回地上。
断面粘着脓血,虽然拔除,可心却还存着芥蒂。
“叫江弈安出来,”顾渊狠狠抓住刺伤他的人,“叫江弈安出来!”
那人惊愕间闭口不言,顾渊失去耐心,长影剑起剑落,霎时间砍断了那人的头颅。
“……”顾渊神色倦怠,他抬起手擦掉溅在自己眉间的浓血,霎时间,一种空虚感席卷而来,顾渊抬手重新触上眉间。
那日在韶山,江弈安吻了这里。
顾渊皱眉,在乎我还要离开我,好你个江弈安。
季子雍看着顾渊身上的伤,他一瞬间竟无措起来,他在自问,如今顾渊的执拗,还能坚持到几时?
顾渊闭眼,等他再次睁眼,周围的强流散去,整个华瑶台上的黑影已经在一瞬间驱散而去。
一把刀再次朝顾渊冲过来,刀锋尖锐划过顾渊的脸颊,他疲于闪躲,鲜血顺着脸颊一路流向衣襟。
江弈安在釜川,顾渊每每想到这里心里的嫉妒和恨意就冲上头顶,他看着周围一片惨状,事到如今居然有些理解枕临了。
或许我有枕临一般蛮横,江弈安也不敢如此躲着我。
顾渊抬起手抓起眼前人的脖子,不过一捏,手中的颈骨干脆断开,就又有人咽了气。
周围的异兽看着顾渊根本不上前,釜川弟子瞬间慌了起来:“去找师父,去……”
“萧暮笛?”顾渊不知何时已经落到那人的身后,语气阴鸷地说道,“确实应该找她,我还有好多帐没有跟她算呢。”
刀光过后,又是人头落地。
一瞬间,顾渊觉得自己就是枕临。
“无崖,你相不相信有些人的命数是真的可以被改变的。”季子雍看着远处的顾渊开口道。
顾渊随意抬手捏起眼前一人的脖颈:“叫萧暮笛出来,不出来你们就等着送死,一刻不出杀一个,一日不出就杀光你们所有人。”说罢,他将手中那人重重甩远。
“呼……”顾渊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做恶人是这般痛快,怪不得枕临过得如此逍遥。
恍惚间,顾渊抬头看到了釜川头上那片明晃晃的烈阳,他缓缓闭眼,任凭着额边的汗水随意落下,闭眼时眼里看到的一切是昏红明亮的,就好像迷糊着看宣州十里长街那片红红的灯笼。
中秋时节,整个宣州就会是这般模样。
“仙尊如今改了两个人的命数,一个是枕临,一个是江弈安。”
一人的刀重重扎进顾渊的右肩,他受力朝右侧身,可他此时竟然觉得身体毫无痛感。
长影刀落,鲜血再次覆盖在它的身上。
数人朝顾渊齐齐冲来,顾渊侧身躲开却没有回击,刀光剑影过后,一人突然从下挥起刀面,顾渊右手手腕上的经脉被刚好挑断,他一个失重,抓着剑柄跪倒在地上。
他的全身都软了下去,不过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
顾渊抬头,他如同刀锋般凌厉的眼神刺了过去,随后身后黑雾同时窜出,将面前几个人直接贯穿,面前几人皮开肉绽,内脏如同被挤压一般全部撑开,鲜血和残肉喷溅到顾渊的脸上,而后又随着他的汗渍流下,在他的脸上留下条条纹路。
他撑起长影再次站了起来。
找到江弈安,带江弈安回去,我为他如此就不信他没有一丝动容。
“枕临变成顾渊,仙尊又以灵为江弈安续命,那长沅的命数,自然要由江弈安来完成。”
顾渊跨上华瑶台,日光照得华瑶台如同一片圣地。
顾渊沉静着,想到那天在釜川与江弈安的一刻缠绵,他深吸一口气,回味着那在自己鼻尖早已散去的江弈安的触感。
他如今有些后悔当初在宣州与江弈安成亲后跟着他回长生门了。
在宣州时一切都平常无比,师兄对我……不,那是因为他忘了,他忘了我是被他赶走的顾渊。
在宣州时他是江弈安,不是师兄。
师兄他……从未心疼过我。
“仙尊杀枕临时留下了万辞,到了如今我才想明白,或许万辞不是为了找化骨,而是为了找顾渊。”
顾渊有些微微摇晃着走着,长影垂在一边,不过一刻,上面的的鲜血早已顺着剑身流得干干净净。
我想你了师兄,我真的好想你。
不知为何,我真的好想你。
“人活着都是为了欲望,所以私欲所控,人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季子雍一句,仿佛说进了顾渊的心里。
华瑶台后,一个高挑出尘的身影站在殿前。萧暮笛头上的高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身上那一身白色的宽袖如同谪仙,比起她,顾渊倒更像是个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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