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封寒睁开了眼睛。
光线太强,陆封寒眼前发花,许久才凝成焦距。
映入视野的,是天空,上面有云,余光能瞥见绿色,从触感判断,应该是草尖。
混乱的记忆让陆封寒一时以为自己正躺在第一军校的草坪上,懒懒散散地晒着太阳。又想起祈言耳垂被草尖扎了一下,便娇气地说自己受了伤。
“您好。”
陆封寒听见这句话,眼锋微厉,戒备明显。
他初以为是自己才醒过来,警惕性降到零点,所以才没发现旁边有人。但当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环顾四周时,确定,周围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要不是幻听,要不就采用迷信一点的说法——外星见鬼。
“您好。”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陆封寒没有贸然回答。
“按照各项数据判断,您已经醒了。”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或者,我在跃迁通道内已经坏了,我却不知道。”
“自检完毕,结论:我没有坏。”
“进行二次自检,结论:未发现损坏,无需自我修复。”
在陆陆续续听完这几句话后,陆封寒谨慎开口:“你是谁?”
三秒后。
“您好,我是破军,很高兴能跟您说话,您的开场白和我设想的相同,很高兴我们如此心有灵犀。”
这句话很长,仔细听,会发现一种微妙的生硬感。
抓取到其中一个关键词,陆封寒呼吸微窒:“破军?”
“是的,感谢您为我命名,您的取名水平超越了全联盟98.976%的人,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陆封寒现在动不了,力竭地闭上眼,问:“你在我手腕上?”
“如果您指的是我的数据核,那么是的,我暂时住在您的个人终端里。”
陆封寒许久才呼出一口浊气:“我没死。”
“是的,除脑部震荡、三根肋骨骨裂、额角破损出血、手臂划伤外,您还活着,暂时没有死去的可能。”
陆封寒不认为自己在微型星舰爆炸的情况下,还能活下来,“你救了我?”
“当时情况危急,因感应到您生命体征急速降低,我被迫强制启动,附近有一艘系统崩溃的中型舰,我趁机入侵,强行弹出了对方的逃生舱。”
明明是电光火石间的危急情况,却在破军平铺直叙的描述中显得平常。
“在我们进入逃生舱后,跃迁通道被爆炸摧毁,我们被乱流推出通道,进入了联盟星域之外。我通过对附近数据的分析,最后决定将逃生舱降落到这颗行星上。我们运气不错。”
陆封寒大致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也明白破军所说的“运气不错”是什么意思。
他躺着的地方有草,这就说明,这是一颗适合生物生存的行星,食物与水源应该不成问题。
“谢谢你。”
破军很有礼貌地回答:“不客气。”
距离陆封寒能自主活动,已经是八小时后了。陆封寒头依然昏沉,但能站稳。至于肋骨骨裂和手臂划伤,并不影响他的行动。额角的血口已经凝固,他便没再理会。
一边探查附近,陆封寒一边问:“你会不会讲小故事?”
这是在荒星时,祈言问过他的,如果有一个人工智能陪他聊天,是否希望人工智能会讲冷笑话和小故事。
破军回答:“当然,我数据核中包含有近十万条冷笑话,从古至今上百万个小故事,我还会唱歌。”
陆封寒挑眉:“唱一首听听?”
不过只听了一句,陆封寒就皱了眉:“好了,我已经知道你会唱歌了。”
破军很谦虚:“感谢您的认可。”
陆封寒:“……”
其实我并不太认可。
直到天黑,陆封寒才停止探查,进了一个岩石构成的山洞,因为破军提醒他今天晚上会下雨。无法接入星网,没有救援,他必须保证自己不能生病。
用找到的干柴升起一堆火,陆封寒靠着冰冷的岩壁:“你有没发现,我们看见的所有植物种类都差不多?”
“是的,我发现了。”
“不像是自然形成,倒像是有人撒了把种子在这里。”陆封寒手指叩在膝上,想,如果真的有人,那会不会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不知道祈言现在怎么样了。
他眼前浮现出逃生舱启动时,祈言双眼湿漉漉地望着他的模样。
他把小娇气惹哭了。
还哭得那么厉害、那么伤心。
心口猛地一阵抽痛,陆封寒产生了一种自厌的情绪,他换了个姿势,将有伤的那条腿伸直,望着火苗映在岩壁的影子,问得突兀:“白塔在礁湖星云,对吗?”
破军回答:“是的。”
“白塔”建立于地球时代,当时全球生态环境极端恶化,人类集结了全球最顶尖的科学家,只为种族谋求生路。
因此,白塔至今,宗旨仍是最初的——“为人类的延续。”
地球历中第一次将人类送入太空、开启星际时代序幕的第一次科技大爆发,便是白塔的成果。后来星历元年的第二次科技大爆发,亦为白塔推动。
人类种族史上,白塔拥有着绝高的席位。
反叛军成立后,白塔成员俱在黑榜前列,这才逐渐隐匿。
而为了保护白塔,在外提及“白塔”这个名字时,所有人都会用“那边”指代,已是不宣的默契。
陆封寒得到肯定的回答,心下稍稍安定了几分。
如果是白塔,必然能在一团乱中,将祈言护好。
心思烦乱,陆封寒起身,没有冒失地离开岩洞,而是转了方向朝向岩洞深处,问破军:“可以进去吗?”
“可以,根据环境数据,里面危险系数极低。”答完,破军还非常贴心地打开了光源。
陆封寒抬脚往里走。四周太静,连虫鸣也没有,身前的光源破开黑暗,身后的阴影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有种一不小心便会被吞噬的危机感。
破军开口,打破沉寂:“需要我为您唱歌吗?”
陆封寒没答,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破军:“因为我的制作者用一段数据提醒我,您偶尔会临时有点怕黑,需要人陪。”
陆封寒脚步一滞,又失笑。
这是祈言拿着游戏终端来找他,两个人同睡一张床那天晚上,他临时胡诌的理由。
心情柔软,陆封寒随口闲聊:“你怕黑吗?”
破军:“我不怕。”
陆封寒:“那你怕什么?”
破军:“我怕鬼。”
陆封寒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什么?”
破军重复:“我怕鬼。”
陆封寒:“这是设计者的设计,还是别的原因?”
破军为自己的恐惧作解释:“跟设计者无关。我在入侵中型舰系统时,不小心顺便带走了一些数据。在你昏迷的时间里,我探查完周围,很无聊。于是在其中翻找到了一部鬼片,出于好奇,我看完了,我很害怕,也很后悔。”
陆封寒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
他拥有了一个怕鬼的人工智能。
岩洞不算太深,停在尽头的岩壁前时,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
陆封寒调整光源,让光线照在上面,“有字。”
虽然是在岩洞深处,避开了日晒风吹,但那些字迹依然有些斑驳了,不过尚能看出是有人一字一句亲手刻下的。
是一段留言。
“致后来者:
我生于地球历2109年,是联盟‘大航海’计划的成员之一。地球历2131年,我与三名同伴从地球起航,到达了这颗陌生星球。不幸的是,我们的飞船破损,再无法返航。
一名成员在三个月后自杀,一名成员因病死亡,我与另一名成员在这颗陌生的行星上度过了许多个日夜。在看不到离开的希望后,他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体会到了难以言喻的孤独。
这颗星球适合人类居住,却没有生命痕迹。我将飞船中携带的植物种子撒满我所过之处,它们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然而我却更加清晰地感知道,这里并非我的故园。
若有后来者到达这里,请带走一颗石头,权当我与我的三名同伴,时隔多年,跨越星河,魂归故里。
我擅自为这颗行星取名‘晨曦’。
愿人类迎来光明。”
陆封寒没有发现留下这段话的人的骸骨,猜测这条留言不单单只刻在了这一处。
“大航海”计划,是地球时代末期、联盟定居勒托前提出的一个近乎悲壮的计划。寄希望于如地球时代的“大航海”一般,于宇宙中,发现“新大陆”——宜居行星。
那时,地球环境极度恶化,已不适合人类生存,种族灭亡迫在眼前。
一面是白塔的科学家殚精竭虑寻找出路,一面是无数普通人纷纷响应,怀着当今之人难以想象的无匹勇气,驾驶着近乎简陋的飞船,一头扎进了浩瀚的宇宙中。
仅为人类。
仅为种族延续。
陆封寒俯身捡起四块小石头。
隐约看见两百多年前,一个模糊的人影利用粗陋的工具,在岩壁上一字一句地刻下这一行行字。
看见四个年轻人降落在这颗行星上,怀着对种族未来的憧憬,满面笑容。
看见无数飞船自地球出发,飞向茫茫太空,寻觅生的奇迹。
陆封寒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
“人类这个不算强大、甚至脆弱的种族,为什么能从远古蒙昧走到地球时代,再走到星历纪元?”
岩洞之外,是陌生却充满生机的行星。
行星之外,是浩渺无垠的宇宙。
人类之于宇宙,甚至不如一粟之于沧海。
陆封寒的影子斜斜映在地面。
他仿佛只是在自问自答。
“是希望。”
第五十一章
陆封寒所在的无名星昼长夜短, 白天足足会持续32个勒托时,而日落后,则会度过18个勒托时, 才会重新迎来日出。
不过作为太空军,陆封寒的生物钟并不依靠日光来调定, 他划定了清醒和睡眠的时间, 让破军帮他执行。又从逃生舱的残骸里找到了几袋营养剂和两罐营养膏,配上前人撒下的种子长出的植物果实, 倒不至于饿死。
躺在草丛上,陆封寒折了根草茎衔在嘴里,半眯着眼看天空中那颗“太阳”。
四周只有风声。
破军主动开口:“您在想什么?”
“想祈言,想怎么离开这里,想去找他。”
“可是按照现今条件, 您无法离开这里去找我的设计者。”
破军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话是火上浇油,有理有据,“我们所在的无名行星不在联盟星域内, 无法接入星网,也就无法求救, 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这颗行星没有人居住, 没有科技存在,无法提供建造飞船和星舰的条件。我们唯一能指望的, 只有某个倒霉蛋降落到这颗行星上, 不过这个概率,经过严密计算后, 您可以视作无限接近于零。”
陆封寒一时没收住力,将嘴里的草茎咬断了,苦涩的汁液浸在舌尖, 让他眉不由一皱。
“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
破军:“您当然知道。”
“需要你提醒?”
破军沉默五秒,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说出恍然大悟的话:“哦,我知道了,这就是人类的,恼羞成怒。”
“……”
陆封寒挑眉,“如果你不是祈言做出来的。”
破军接话:“那么?”
陆封寒:“那么你以后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破军明智地开始保持沉默。
半小时后,闭目养神的陆封寒突兀开口:“破军。”
“什么事?”
陆封寒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昨晚在那个山洞里看见了奇怪的影子,有可能是我眼花,当然,也有可能是闹鬼。”
破军:“!”
回到暂住的山洞,破军仿佛死机了一样,喊了几遍都没动静。
陆封寒也没坚持,手动在个人终端调出光源,朝山洞深处走,最后停在那面刻了字的岩壁前。
虽然在这颗无名星上的时间,只堪堪令他额角的伤口结出硬痂,但他现在已经有些懂得,为什么意外降落在这颗行星的四个人里,除病逝的人外,另外两个都因为无望而选择了自杀。
留下这段留言的人,应该也没能坚持下去。
独自一人被地心引力困在荒芜的星球上,在日升日落间,时时期待无比渺茫的希望来临。
他不知道在这一行行字前静静站了多久,才转身往外走。
很快,破军根据统计记录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陆封寒的话越来越少,时常他说完一大段话后,才换来陆封寒一个简短的“嗯”字。
更多的时候,陆封寒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地平面上,到了黑夜,则会望着天空闪烁的星辰出神。
“礁湖星云在哪个方向?”
野草茂盛,陆封寒躺在草地上,下颌被草尖扎得发痒,他却没移开,目光在天空睃巡,专注寻找着什么。
破军回答:“根据我数据库中现存的星图,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意料之中的答案。
陆封寒心上溢出一种尖利的苦意。
他想起两人曾肩蹭着肩躺在床上,祈言举着手,用指尖将礁湖星云的位置画给他看。
他还想过,等见不到人了,好歹能朝那个方向望望,知道他正想念的人就在那一片星域的某一颗行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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