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也好,师弟平安无忧地长大了,这不正是自己一直所期望的吗?
木门发出滞涩的吱呀声,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不像是有人在住。
房顶破了几个大洞,数条绿藤自洞口垂到屋内,蜿蜒了一地;桌椅都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沈灵渊扫视一圈,目光被墙上的一幅足有一人高的画吸引。满屋的破败,唯有那幅画保存完好。只见满月的清辉下,一个白衣人在屋顶负剑而坐,对月独酌。
“可有何异常?”他问叶檀。
指引叶檀的就是这座木屋?
叶檀摇头。
沈灵渊抬头望了望天色,思忖片刻,道:“我们今晚在这里稍作休息。”
……
天河四野,银星闪耀。
叶檀金丹已成,如往常般打坐入定。身周灵气流转,涤荡着腕间和发上的藤蔓,两条细小的藤蔓各自抖了抖青叶,闪过一片莹绿的光辉,变得如翡翠般晶莹通透。像百川入海那样,灵气顺着叶檀灵脉汇聚气海。在那一片浩瀚中,一颗金丹正静静悬浮,光芒四射。
忽然,叶檀眉头微皱。只见形似“灵渊”的丹纹中缓缓漫出一层红雾,在气海内飘来荡去,渐渐形成一个人影,依稀可见是个广袖袍服、玉带束腰的男子。那男子身姿修长,却是躺倒在地上,背部和肩头的红雾比别处更浓些,看起来像是血迹一样。
叶檀眉间折痕越来越深,他痛苦地呓语:“师兄。”
气海中灵力激荡,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人影。红雾形成的人影本就缥缈,面目轮廓更是模糊。那只虚幻的手转而抚上人影的脸,随着虚无的手指划过,那人面部渐渐显露出清晰的五官,修长的眉,清俊的眼,高挺的鼻,温润的唇。
气海内的灵力也随着那只手涌进红雾中,与红雾纠缠在一起,雾色变得浅淡,人影却更加清晰。手指在人影的双唇上流连不去,叶檀喟叹一声,心中似有无限欢喜。
蓦地,那人影睁开眼来,直直地盯着叶檀,缓缓开口:“师弟。”
叶檀心神巨震,唇角溢出一丝鲜血,被他悄悄抬手擦去。
沈灵渊原本在观察墙上的画像,他总觉得这画有说不出的古怪。此刻听到叶檀这边动静,转头看来,摇曳烛火下,只见叶檀盘腿而坐,脸色有些苍白,唇色却是艳红。
他关切道:“师弟,你怎么了?”
叶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沈灵渊观叶檀面色,伸了一根手指要去查探他气海。
感受到沈灵渊落在身上的目光,叶檀只觉得浑身发烫,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他有些害怕,下意识地躲开了,按捺住心中悸动和紧张,勉强镇定道:“师兄,我无事。”
他越是这样,沈灵渊心中越是怀疑,抢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叶檀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不敢再躲了,任沈灵渊灵力探入体内,直达气海。幸好此时气海内红雾已经溃散,消失无踪了。叶檀暗暗松了一口气。
沈灵渊没有发现异常,但是心中仍有疑虑。叶檀死活不肯说,沈灵渊只得道:“若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告诉我。”
叶檀垂了头低声道:“是。”
沈灵渊不再说话,但轻浅的呼吸就在身边,安魂香的气息沁人心脾。叶檀神色变得柔和,心中一片静谧,心想,若能常伴师兄左右该多好。
另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为何不能常伴左右?
可是,大道孤独,即便是同门师兄弟,也有各自的路要走,如何能常伴左右?
那声音道:为何不能?你父母双亲不是常伴对方左右吗?你只需和师兄结为道侣,到时想伴多久就伴多久,想怎么伴就怎么伴。
直接响在脑中的声音带了一丝甜腻,充满了蛊惑。叶檀控制不住地跟着想:结为道侣,就可以常伴师兄左右吗?那我是不是可以永远牵着师兄的手,可以肆意抚摸师兄的脸,可以把师兄抱在怀中?
竹林境中沈灵渊软倒在怀里的一幕再次浮现在叶檀脑海中,鼻端的血腥气和手上黏腻的触感袭来,叶檀胸中一痛,混沌的神智骤然出现一丝清明。他检视气海,那红雾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凝聚成沈灵渊的样子,看着他似笑非笑,似乎觉得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好玩。
妄想。
执着。
叶檀心中一冷,绮念散了个干净。气海中灵力凝聚成刃,指向心魔,却又在距其一寸处停住。他久久凝视着心魔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心下黯然:罢了,有处地方能让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师兄,也好。
灵刃化作一道青烟,沉寂于气海。
似乎笃定叶檀不会对他如何,心魔脸上带笑,化作了红雾,隐于金丹中了。
气海重新归于寂静。
绸带下,叶檀也阖上了微睁的双目。他胸有惊雷,却面若平湖,剑拔弩张也好,一片死寂也好,都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咫尺之隔的沈灵渊一无所觉。
……
画像似有某种奇异的魔力,吸引着沈灵渊移不开目光。画中人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姿容绝色的脸,比起皓月之辉也毫不逊色,漆黑的双目直直看向沈灵渊。
沈灵渊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这才惊觉画中竟有幻阵,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中招。他竭力保持清醒,然而困意一阵阵袭来,沈灵渊抵挡不住,双眼微阖,睡了过去。
察觉到沈灵渊的异样,叶檀伸手接住了软倒的沈灵渊,神色惊慌:“师兄!”
“你天赋甚高,日后必有所成。然得道之路上有一大劫难,不若现在除去此劫因,飞升路上再无障碍。”
身后突兀地传来说话声,叶檀霍然转身,喝道:“谁?!”
他此前并未感觉到任何异常,即便此刻切切实实听到背后有说话的声音,他也没有察觉到活人的气息。
那声音缓缓道:“我乃秘境之主若虚,真身已经飞升,留一缕神魂于此,以待后人。”
叶檀一手护着沈灵渊,一手执流云,面朝声音来处警惕道:“何意?”
若虚哈哈笑道:“你不是已经感觉到了吗?我也是灵族之人。我在此等了千年,终于等到一个灵族后人。小娃娃,整个秘府都将是你的。”
叶檀冷然道:“我对你的秘府不感兴趣。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
若虚幽幽地叹息一声:“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人就是你的大劫难,此时若是不除,后患无穷啊。”
叶檀闻言,缓缓地站起身来,周身气势蓦地冷冽:“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打得什么主意,若想动我师兄,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手腕一抖,手中流云横在身前,剑意逼人,蓄势待发。
半空中浮现出一个峨冠博带的虚影,正是画中那人。随着虚影渐渐凝实,木屋中绿藤像是一瞬间活了一样,焕发出盎然的生机。若虚双眼危险地眯起,强大的威压一寸寸逼向叶檀:“区区金丹,竟敢妄图挑战本尊?”
叶檀如遭重击,心头重重一跳。他勉力为沈灵渊撑起灵力护罩,自身却暴露在威压中,不多时就脸色发白,额头冒出冷汗。
若虚冷哼一声:“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说着衣袖一拂,一道劲风袭向叶檀,叶檀霎时便站立不住,脚下一软倒在地上。
第32章 情痴
“叶师弟,叶师弟,快醒醒。”
一个声音近在耳旁,叶檀睁开眼。眼前是斑驳的绿和晃眼的蓝,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发现自己正枕着手臂睡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头顶是一根横伸过来的松枝,一簇簇的松针上还覆着雪。透过枝杈的缝隙,能看到被风吹净的天空蔚蓝高远,碎金般的阳光洒落一身。
他盯着那一树松针有片刻的失神。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他好像是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个声音又在耳旁聒噪:“叶师弟,你怎么还在这里睡啊,大比要轮到你上场了,大家都等着你,你快去演武场啊。”
叶檀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穿内门服饰的弟子。他顺着这人的力道起身,被他推着到了演武场中。看台上人声嘈杂,都在看着他和场中的那人。
那人一身青衣,背光而立。叶檀眯眼看去,只觉得此人耀眼非常,让人不敢直视。
然而叶檀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站在那人面前,这才看清了这人是沈灵渊。
沈灵渊背负双手而立,见叶檀神情恍惚,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叶师弟可是有何不适?”
叶檀摇了摇头,同时心中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师兄对自己态度为何如此疏离?
“如此,那便开始吧。”说着示意叶檀拔剑。
叶檀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剑。这是把灵剑,与自己灵气同调,随着自己的心意自动出鞘。然而,不是自己用惯的那把。
可是,这明明是自己的灵剑。叶檀手握着剑,心中有丝茫然。
沈灵渊抽出昆吾,剑意带起一片寒霜,遥遥地指向叶檀。
叶檀鬓发微扬,手中的剑却没有动,只在剑气扫过来时险险躲开。
看台上渐渐响起窃窃的私语声:“怎么回事?叶檀怎么完全不出招?”
“这还怎么打?”
“听说碧霄峰的叶檀十四岁结丹,比沈师兄还要早一岁。早就想看两人切磋了,好不容易对上,这……”
碧霄峰?不是青霄峰吗?
叶檀分神听了台下声音,回神时便觉颈间一凉,昆吾的剑尖已经带着寒气指向自己。旁边有执事高声道:“二号擂第五场,沈灵渊胜。”
沈灵渊已经收了剑,冷冷地看他一眼,眼神中隐含失望。
叶檀心中一紧,上前想拉住沈灵渊的袖子:“师兄,我……”
沈灵渊却闪电般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冷淡地微点下头,飞身下了擂台。
叶檀遥遥地看着沈灵渊的身影渐渐隐于人群中消失不见,怔怔地站在台上,内心泛着难过和酸涩。
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台下的喧哗声渐大:“就……这样?比完了?”
“叶师弟今天状态不对吧。”
“嘁,什么状态不对,是根本比不过沈师兄吧,连出招的机会都没有。又是灵族又是天玄丹的,噱头不小,我看啊,没什么真本事。”
叶檀垂眸。丹田内,运转的金丹旁另有一枚丹丸缓缓运转,散发出雄浑的灵力。
……
七岁那年叶檀被父母送到昆仑山学艺,拜入碧霄峰门下,和苍霄峰的沈师兄来往并不多。今天不知为何,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见到沈师兄。然而他一向不怎么与人打交道,此刻已在松雪居外徘徊了良久,叶檀仍未想到要如何向沈灵渊开口。
天色已晚,静室亮起灯光。叶檀仰头看向院门口未被点亮的灯笼,心下黯然。
这两盏灯不应该要彻夜亮着吗?
正想着,院门忽地打开,沈灵渊站在阴影中问:“叶师弟,可是找我有事?”
像是早就知道了叶檀站在此处。
叶檀僵了一瞬,没有答话。
沈灵渊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不见叶檀有何动静,不由得皱起眉头:“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
眼看大门就要在自己面前关上,叶檀忙上前一步,站在沈灵渊面前道:“天黑了,师兄不来点亮这两盏符灯吗?”
沈灵渊:?
他抬头看向院门上的灯笼,不知叶檀为何专门过来提醒自己点灯。不过还是随手点燃了符灯,问:“还有何事?”
暖黄的灯光洒下,照得沈灵渊冷淡的表情似乎有一瞬的柔和。叶檀心中蓦地升起一丝委屈,他想也不想地捉了沈灵渊的手,问:“师兄为何对我如此冷淡?”
两人距离本就极近,沈灵渊猝不及防,居然被他抓住了。精纯的灵力从叶檀体内流泻到沈灵渊身上,沈灵渊眼中漫上红雾,额头青筋暴起。
叶檀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怎的,竟任由灵力流泻。沈灵渊猛地甩开叶檀的手,神色阴晴不定。
……
飘飞的大雪完全无法阻挡人们的热情,街市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躲过了一个举着花灯玩闹的小童,叶檀悄悄看了旁边意态闲适的沈灵渊一眼,颇有些紧张地捏紧了手指。
他听说今天是俗世的上元节,昨晚试探性地邀沈师兄一同赏灯,未曾想师兄竟答应了。说是赏灯,现如今叶檀心思哪里还在灯上,只想着跟师兄说些什么才好搭上话。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想问沈灵渊为何会吞噬自己的灵力,理智却告诉他一旦问出来,现在这种看起来尚算平静祥和的气氛将不复存在,只好又将疑问吞回腹中。
于是一路沉默着,两人走到了河边。岸边人影憧憧,明灭不定的河灯随着河水的波澜摇曳着。叶檀心念微动,对沈灵渊道:“师兄,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沈灵渊脚步跟着顿住,却没有回答。叶檀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竟扯住了沈灵渊的袖子。他已经做好了被沈灵渊甩开的准备,没想到沈灵渊只是又将目光移到他脸上,笑了一下,道:“好。”
侧看过来的双目修长,如水墨画就般带了点意味不明的氤氲,明明是如玉温良的端方君子,却因这一眼,莫名带了点勾人的妖气。
叶檀一时呆住了,头顶的烟花如在脑海中炸响。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回到剑宗时已是深夜,簌簌大雪中,沈灵渊随手一挥,点亮了松雪居门前的两盏灯,两人静默片刻,同时开口:
“师兄,天气寒冷,你……”
“可要进来小坐?”
叶檀一愣,心不可抑制地重重一颤。抬眼看去,只见沈灵渊目光坦然,似是不过随口一说。踌躇片刻,叶檀摇了摇头:“天晚了,师兄早些歇息吧。”
沈灵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再说什么,道别后转身进了松雪居,大门徐徐关上。
叶檀没有立刻回碧霄峰。墙壁低矮,他站在墙外,遥遥看到静室烛火亮起,只觉得今日的所有都很不可思议,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心意来,让他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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