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
“打到半残。”萧朔道,“再装作看不住,放跑几次。”
老主簿听得愕然:“还要……几次?”
“三次。”萧朔道:“设法把人追到书房外,喊打喊杀,多弄出些动静。”
老主簿听的云里雾里:“为了锻炼玄铁卫的身体素质吗?”
萧朔:“……”
萧朔阖眼,压下无端烦躁,按了按眉心。
云琅久经沙场,这些年又是在刺客堆里杀出来的,警醒早埋进了骨子里。
纵然把人困在书房,看不见外面情形,这般作势……也未必能糊弄得住。
做得太真了,引动云琅手下亲兵,又要让云琅平白担忧,麻烦更多。
……
萧朔漠然立着,胸口郁气瘀滞盘桓。
他闭着眼,脑中一时是云琅说累时的苦笑,一时是云琅彻底没了意识时,额头靠在他胸口,很释然地叹出那一口气。
将云琅放在榻上时,萧朔已经几乎没了半分知觉。
云琅背着的太多,已累得身心俱疲病骨支离,不愿再熬下去。
他拦不住,也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拦。
梁太医没被连人带被从床上挖来王府、医官也还没赶来那一会儿,萧朔跪在榻前,看着云琅气息渐弱,看着云琅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淡下去,甚至动了要不要就这么放云琅解脱的念头。
可云琅昏在榻上,偏偏拽住了他的袖子。
被暖和过来的手,没那么苍白了,昏昏沉沉的没意识,一点一点把他的袖子往手心里拽。
……
布料纠葛在指尖,缠得拽也拽不开。
萧朔眼底沥着血气,看着云琅扯着他的那只手,心肺被千斤巨石碾着,一点点逼出无边怨怼不甘。
云琅没试过与人并肩,没试过说出知道的事,没试过把身上的担子分给旁人。
没试过将他拉上。
“连见色起意……”
萧朔眸色愈冷,咬牙:“怀个龙凤胎,他竟都不准我动。”
老主簿不了解他们王爷的心路历程,吓得脸色变了数变,谨慎抬头看了看。
“那些刺客,放了再多追几次。”萧朔冷声,“只从书房外那一条路跑,跑到窗口就喊,追不上了。”
“是为了叫云公子听见吗?”
老主簿终于隐约懂了:“叫云公子以为,咱们府上护卫不力,其实没能抓住刺客。云公子放不下心,就不舍得走了?”
“可是……云公子会信吗?”
老主簿有些迟疑:“万一云公子非要出来帮忙,恰好看见我们一边大声喊一边来回跑……”
“不然还能如何?”萧朔冷声,“要么说句累了就撒手不管,要么还没好全就要跑去北疆送死,如何能看得住?!”
萧朔蹙紧眉,终归压不住怒意,凛声道:“莫非要我把他扒了衣服绑在榻上,锁住手脚、往他嘴里灌药,求他活下去不成!”
老主簿:“……”
老主簿干咽了下,心说您求人的方式恐怕稍微有些许狂野。
萧朔神色冷峻,显然仍在盛怒之下。老主簿不敢触他霉头,含混应了一声,要回去交代玄铁卫,脚下忽然一顿。
“还磨蹭什么!”萧朔冷声,“去提那几个刺客!跑不动就拴绳子,拖着——”
老主簿举着灯笼,有些心虚,讷讷回头:“王爷。”
萧朔:“……”
另一头,在屋子里蹒跚走了百十个来回、终于决定出来透透气的云小侯爷披了件萧朔的衣服,裹着萧朔的披风,由亲兵扶着,站在假山石后。
云琅神色复杂,看了看要把自己扒了衣服绑在榻上、锁住手脚求自己的琰王。
先下手为强。
云琅没叫人扶着、自己攒了攒力气,蹒跚着一步步过去。
从袖子里摸了摸,翻出块加好了巴豆的点心,郑重放在了萧小王爷的手里。
第十九章
老太医心狠手辣, 云少将军方才在书房里撑着一口气,叫刀疤扶着铁骨铮铮走了百十个来回,疼得头晕眼花, 再没了力气。
跌在榻上歇着的时候, 亲兵正往书房运从院子里抢出来的东西,恰好有包巴豆粉。
云琅看着巴豆粉,闲来无事,心念一动。
顺手加在了桌上的点心里。
……
不曾想竟用上得这么快。
云琅看着萧朔,神色复杂, 欲言又止。
萧朔一时激愤失言,胸口窒闷,原本不欲再多说,偏偏被他看得心烦意乱:“有话就说!”
“小——”云琅顺口叫了半句, 想了想, 改口:“王爷。”
萧朔看着眼前晃晃荡荡站都站不稳的人, 忍着脾气, 没立时拆了他, 冷然抬头。
云琅借着风灯光线, 抬头看萧朔线条凌厉的侧脸。
……
这几日, 不知是因为住在府上, 还是两人终于慢慢说上了些话,他一不留神, 时常能从萧朔身上寻到当年的影子。
冷峻了些, 脾气不如当年好, 时时压着郁气。
也确实喜怒无常了一点。
可被萧朔裹着披风抢出来,昏沉恍惚间,云琅还是想起了两人当初从崖上一块儿落下去的情形。
月黑风高, 山风呼啸。
还是少年的小皇孙,跪在他身边,身上拼命发着抖。
云琅垫着他,大半个身子在冰水里浸了半宿,冻得僵了,其实不觉得疼。
不止不疼,心神都奇异地混沌昏沉,反倒格外舒服。
连被小皇孙连拉带拽、死命咬着牙背到背上,都只想着就这么倒头大睡过去。
萧朔偏不准他睡,背着他,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绊摔了就再爬起来。
一路走一路摔,云琅趴在他背上,听着都跟着磕得慌。
那时候云琅还没跟上过战场,可也常去军营厮混,不少听人说,到了这时候人就多半要没命了。
背着个死人走夜路,正合官鬼化死地,爻不上卦,背运受克。
不利财运仕途,不利后世子孙。
云琅怎么想怎么亏,扯着萧朔的头发,一下一下拽:“欸。”
萧朔闷声不吭,小心翼翼把他背得更稳,咬着牙走。
云琅接着拽他:“萧朔。”
萧朔发着抖,低声:“别说话了。”
“再说一句。”云琅体贴地不烦他,小声打商量,“把我放下吧。”
萧朔停下脚步。
他趴在萧朔背上,看不清楚小皇孙神情,只听见急促到几乎凄厉的粗重喘息。
“你放下我,一个人出去,走得也快些。”云琅好声好气哄他,“找着人了,回来救我也一样啊。”
萧朔哑声:“我一个人?”
“放心。”云琅保证,“我就在这儿等你,哪儿都不去……”
他气力不足,越说声音越低。萧朔不敢再不看他,回了身,把云琅屏息小心放在树下。
萧朔跪下来,扶他靠稳树干:“哪儿都不去?”
云琅心说扯淡,戎狄狼崽子满山搜人,小爷等快死透了就一头滚沟里,喂鱼也不叫他们抓着。
这种话定然不能和分毫不懂兵家战事的小皇孙说,云琅倚着树,半靠在萧朔手臂上,信誓旦旦点头:“嗯。”
萧朔跪在他面前,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月光底下,小皇孙一路走一路摔,跌得灰头土脸到处擦伤,比他还狼狈出了不少。
云琅没忍住,抬了几次手,终于替他把夹在凌乱发间的碎叶片摘了下来。
……
不及回神,手腕猛地一疼。
萧朔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只会读书拿笔的手,迸出的力气几乎能将他的腕骨生生捏碎。
云琅自觉本来就快碎了,不消小皇孙帮忙:“别别别捏——”
“云琅。”萧朔眸底赤红,盯着他,一字一顿,“我还活着。”
“……”云琅点头:“是,我看得出来……”
萧朔将外袍撕成布条,用力打成死结,绕过他,同自己绑在一处。
“我活着。”
萧朔咬牙发狠,把人牢牢捆在背上:“你就永远都别想着,我会把你扔下。”
……
云琅收回心神,轻叹口气。
萧小王爷长大了。
已经不只是攥着人手腕放狠话,知道把人扒了衣服、锁起手脚捆在榻上了。
或许当年拿布条绑他,就是个暗示。
迟早有一天,会到这个地步的。
改不成,逃不脱。
今日这么对他,来日小王爷真的长大成人、同人成了家。入洞房的时候,只怕也会这么对房中人。
云琅身负王妃遗愿,看着萧朔,欲言又止,斟酌着是不是该在房中术上规劝谏言琰王一二。
“没话要说,就回去躺下歇着!”
萧朔被他看得愈发烦躁,沉声:“谁知道那个太医靠不靠得住!你——”
“靠得住。”云琅都想替梁太医跳起来打他,“我好很多了。”
萧朔蹙紧眉,将信将疑盯着他。
“真的,不骗你。”云琅想了想,伸手让他把脉,“你摸摸?”
萧朔垂眸看着,眼底阴晴不定,立了半晌,冷声:“袖口掀起来。”
云琅断然摇头:“不。”
“……”萧朔一阵恼火:“我不会真扒你的衣服!你整日里究竟都想些什么?这些年——”
云琅这些年饱读话本,对萧朔这个套路十分熟悉,被他戳破,有点不好意思:“咳。”
萧朔却不再说,压着怒意站了一阵,让老主簿叫了人。
云琅不知他要做什么,跟着茫然抬头。
“暖轿过一刻便来。”
萧朔背对着他,淡声道:“你不信我,在我身边不自在,便回小院去住。”
“……”云琅想了想刀疤口中烧得断壁残垣的院子:“天当被,地当床吗?”
云琅又不是第一回 睡在萧朔书房,都叫人把东西搬过去了。这会儿忽然被轰走,怎么都颇落面子,不大情愿:“都烧没了,我不睡。”
“王府有一排空院。”萧朔不为所动,“布置都是一样的。”
云琅:“……”
“原本预计是拿来叫你拆的。”
萧朔道:“未雨绸缪,正好用上。”
云琅磨牙,心说绸你大爷的缪:“我东西都搬来了,要回小院,那些东西也得叫人给我重新搬过去。”
萧朔:“好。”
云琅得寸进尺:“你房里那个珍宝架,我看上了,一并给我搬走。”
萧朔抬眸看他一眼,神色不明。
“这也不舍得?”云琅存心找茬,“偌大个王府,缺一个珍宝架——”
萧朔:“钉在墙上的。”
云琅:“……”
萧朔看他半晌,笑了一声,淡声吩咐:“给小侯爷掰下来。”
“……”云琅干咳:“不必。”
“偌大个王府,不缺一个珍宝架。”
萧朔从容道:“还要什么?”
云琅张了下嘴,看着萧朔孑然一身立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心里忽然有点软了。
当年端王叔殁在狱中,云琅自此没了资格再多想任何事,奔走搏命,都是为了端王遗愿。
交出禁军虎符,换回来了端王府阖府安稳。
回北疆重整朔方军,打回来了被戎狄吞下的七座城池。
留下证据、暗中安排,设法戳破当年旧事,逼先帝重查端王旧案。
……每一桩每一件,都顾不上、也容不得考虑萧朔半分。
就连当初,端王征战北疆,随军带的也是他。
萧朔一个人,守着偌大个王府。
云琅忽然生出些良知,不太好意思再赌气,看了萧朔半晌,伸手碰碰他:“欸。”
萧朔抬眸。
“那个……”云琅咳了一声,“点心。”
云琅:“还我吧,我再给你一块。”
萧朔蹙了下眉:“你从我府上,拿了块点心给我。”
云琅心道不止,不很好意思说,含混应了:“唔。”
萧朔早熟透了云琅脾性,依然不曾想到他能理直气壮到这一步,费解地看着他:“现在还要我还你?”
“为你好。”云琅难得良心发现,急着催他,“别问了,给我——”
萧朔淡淡道:“不给。”
云琅:“……”
“云琅,你记着。”萧朔看着他,沉声,“从今以后,无论你给了我什么,我都不会还你。”
“……”云琅讷讷:“我以前给了你东西,时常要回去的吗?”
“是。”老主簿藏了良久,终归忍不住,冒出来帮腔,“当初送王爷的马,小侯爷喜欢,第二天自己给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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