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似乎平原侯更可疑。
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事关重大,不可掉以轻心。
当夜林舒夜入了秦王府,带着秦王的密令离开。
不出三日,市井间流传出平原侯府中带回了一名身份不明的美貌女子,宠妾灭妻的桃色逸闻。
宁王府没传出什么流言,只宁王近些日子病情加重,向外引了一批大夫进府。
关于两府秘事便源源不断的进了秦王府。
“宁王府有一人,陆笙可查。”
楚钦定定盯着信上的陆笙两个字,蹙紧了眉头。
竟然是宁王府先来了消息。
瞳孔微缩。
这一查下去,查出了一则陈年旧案。
陆笙是陆家人。
世人皆以为陆家满门死于岭南瘟灾,却没有想到宁王妃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偷梁换柱救下了自己的亲弟弟。甚至连宁王都跟着一起隐瞒了陆惊澜的行踪,买通了岭南当地的官员,向朝廷上报了陆惊澜已死于瘟疫。
若行刺的人是宁王,陆惊澜的剑术独步天下,宁王当真会放着陆惊澜不用?
不出意外,陆惊澜若在这批刺客之中,宁王便无可推脱。
而陆家同赵家的血仇这天下无人不知。
楚钦皱着眉,他想到了之前守在赵家的探子报过来的信。
便暗自差了人过来,细细盘问了一番。
“当时距离不近,只能看到赵大人被一黑衣人送回赵家,此人身形高大,步履较常人稳,是用剑高手。”
用剑高手。
楚钦猛地站了起来。
大楚重文轻武,武者又皆擅刀,学剑者少,入臻化境者更是少之又少。
果真是陆惊澜!
陆惊澜为什么会放了本来应该杀之而后快的赵嫣?
赵长宁,你给他许了什么?
陆惊澜就是宁王谋反的活生生的证据。
只要抓到了陆惊澜,便坐实了宁王的罪名。
如今却把赵嫣牵扯了进去。
京城这盘大棋,已经山雨满楼。
林舒接到了秦王府中的密令,信中让他撤回平原侯府的人。
宁王府中一切照旧。
不日传开了平原侯府爱妾走失的流言,传闻平原侯不吃不喝,相思成疾,徒添市井笑谈耳。
赵家收到了秦王府中递上的拜贴。
第四十六章
赵家近些时日因为赵嫣抱病,闭门谢客,远非昔日门庭若市的模样。
楚钦进了赵家的时候,赵东阳迎的他。
这位赵家多年的老管家斟酌道,“殿下是做大事的人,用我家大人的玉佩做了什么老奴也不多问了,只求殿下一句,可于我家大人有害?”
楚钦心知赵东阳说的是什么。
他在京城并无根基,只能利用赵嫣的玉佩,取信于赵东阳,一则安抚赵家人的担忧,二则仿着赵嫣的口吻给宫中的常平写了封信,由赵东阳送进了宫中,让大太监常平封了空无一人的陛下寝宫。
这才拦下了太后娘娘。
常平是侍奉过先帝的大太监,便是太后娘娘跟前也是有薄面的。更何况此人手中的权力亦不可小觑,又加之有其勾结内阁首辅的传闻,是以常平出面最好不过。
赵东阳听这位西北来的殿下诚恳道,“事急从权,老管家多见谅,本王以性命相保,定不会连累你家大人。”
赵东阳点头,眼含忧虑,低声叹息,“大人几日前回的府中,身子不好,殿下小心过了病气。”
楚钦心知赵嫣孱弱,真正见了人仍是吃了一惊。
不过半月时间便又瘦了一些。
人斜倚在雕着牡丹花的美人塌上,乌发披散,一双眼睛像秋日幽深的湖。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肘弯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臂。
手中捧着一卷佛经,正翻至下页。
案前的香炉燃着香气,春夏之交人人穿着薄衫,赵家的卧房塌下却仍旧烧着炭火。
素淡面颊上便染上几分微红。
听见了响动,从书页见抬起了头,细长手指还翻在页处,神情似乎有些错愕,还是客气道“殿下来了?”
“大人这身子还是要好好养着。”
楚钦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解下,不由分说的将人裹缠了起来。
赵嫣此时还在塌上养着病,秦王这样靠近已是失礼,他却并不觉得冒犯。细细从上到下打量了秦王一番,见他无甚大事,便安了心。
楚钦看了眼赵嫣,终于道,“你许了陆惊澜什么?”
楚钦这么快便查到了陆惊澜,赵嫣便多看了他一眼。
虽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我要保下陆家人。”
楚钦眉心一跳,冷声笑道,“那宁王犯了什么罪?谋逆!你要从宁王府中保下陆家人?”
赵嫣轻咳了两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声音不耐了起来。
“秦王殿下,我赵嫣做什么事不需要向你秦王府报备。”
楚钦盯着赵嫣,一字一句道,“让我猜猜赵大人准备怎么做?”
“借着这次机会让宁王妃想办法被休?然后在宁王府出事前让陆惊澜带着宁王妃离开京城?”
“陆惊澜是宁王府活生生的证据!没了陆惊澜,宁王府的罪要如何定?本王不可能放走……”
“秦王殿下。”赵嫣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谁说没了陆惊澜就没有办法让宁王伏诛了?”
楚钦一怔,却见赵嫣一双漂亮的眼睛泛着凛冽的寒意,没有半分人的感情。
“史书上有位精忠报国的将军,是如何死的?”
楚钦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是史书上的一位名将,当时奸相当道,将最后一位擅战的将军以莫须有的罪名斩杀,此后边防溃不成军,奸相为世人唾骂百年。
“莫须有这个罪名,不适合宁王吗?”
他赵嫣既然是佞臣,要杀什么人,何须费心罗织罪名?
楚钦怔看着赵嫣,沉默良久,终于道,“你可知道给那位将军栽了莫须有的罪名的奸相后来的下场?”
赵嫣当然知道。
他的石雕在将军墓前已经跪了几百年,香火焚熏,风雨摧残,狼狈不堪。
第四十七章
赵嫣嗤笑了声,“那又如何?”
沉霭的烟雾后一张美人面因这一笑便显得冶艳了几分了。
像阴冷的月。
“赵长宁!身后的名声,你都不要了?”
楚钦盯着赵嫣,直呼其名。
赵嫣眼瞳中像是灼烧着火,让他看起来有了几分生气。
过去的赵长宁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直到现在他的背脊依然是笔直的。
“活着的名声都顾不及,死后的名声我要来何用?莫非殿下以为以我现在的名声,死后还能配享太庙?”
“本王不会答应的。”楚钦站直了身子,一脚踹翻了庭前的椅子。
这还是秦王第一次在赵嫣面前发脾气,俊美的眉眼带着戾气和刀光。
“赵长宁,你以为你能把本王握在手心?”
这世上还没有人能把西北的王握在掌中,一再利用。
“我要保陆惊澜,殿下要除宁王,如今能两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嫣不明白,对于秦王而言,赵嫣所谓的两全他漠不关心。
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一人的周全。
楚钦咬牙,“本王为何要这么做?抓了陆惊澜,上达天听,宁王府一样吃不了兜着走。行刺陛下的凶手不止本王一人在查,你如何给朝野上下交代?”
赵嫣咳了两声,下了塌,他像是受了伤,走路还不太顺遂,行至案前,将堆积的册子摊开。
“殿下请看,这是从圣祖皇帝开始至今,打着前朝皇室旗号的叛乱。”
纵然是楚钦,看了眼,也被这数字怔住了。
“大楚立国一百多年间各地有近千次叛乱,牵连的人数以百万计。虽未形成气候,却要未雨绸缪。此一时彼一时,高祖皇帝的招安之策,今时已经行不通了。”
“过了这个时机,要等多久才能将平原侯府连根拔去?新帝年少,各路虎视眈眈,莫非真要等下一次平原侯真正派出刺客?”
“殿下只管昭告天下,行刺之人出自平原侯府,朝野上下决无一人多言半句。”
诚如秦王所言,春猎的刺客秦王会查,少帝会查,诸位辅政老臣会查。
而当罪魁祸首宁王以莫须有的罪名伏诛,又有人把矛头引向平原侯府,朝野上下官员甚至新帝皆无一人会有异议。
宁王有个好名声,宁王府倾塌的时候,便是内阁彻底失尽民心之时。
积雪成山。
宁王这最后一片雪花的重量落下去,雪会崩塌,民愤会决堤。
宁王府的倾塌将是内阁由盛至衰的一个转折点。
少帝若是聪明,会趁机收揽大权。
对于皇室来说一石三鸟的好事,何乐不为?
名利场不是西北战场,非生即死,非黑即白。
更多的是一笔糊涂账。
人人装作眼盲心瞎,这一笔账就揭过去了。
也不全是为了陆家。
陆家若是东风,赵嫣便是趁着东风的势烧了一把可以燎原的火。
赵嫣的声音软下来。
“秦王殿下,逃亡路上最艰难的时候,我一直带着殿下的金刀。你以性命托付,赵嫣不会再以虚礼相待。若殿下能帮这最后一回,赵嫣感激不尽。”
“宁王府一心谋逆,日后要让史官赞一声贤王,你赵长宁殚精竭虑,在史书上又能得到什么?”
奸佞二字楚钦话到了喉口,到底没有说出来。
他不忍心。
赵嫣没有说话,袖中藏着的手指却蜷了起来。
赵嫣一手翻覆天下,背尽恶名,不过是为偿有愧之人,尽报国之事耳。
盛世的皮相下,人人被捆缚在涌动的时局中,牵一发而动全身。
京城将掀起血海狂澜,且看这一出魑魅魍魉的大戏如何落幕罢。
第四十八章
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嫣便问了声,“何事?”
赵东阳在门外躬身道,“大人,药端过来了。”
赵嫣看了眼楚钦,回头对赵东阳道,“你且一会再进来。”
“大人顾好身子。”
门外再无声响。
赵嫣从案前拿起了将放下的那卷佛经,声音沉静道,“秦王殿下若是不肯相助,便不要怪赵嫣将殿下与陛下生母的事情沸沸扬扬到天下皆知。殿下回府请仔细考量。”
言语皆是送客之意。
秦王的眼瞳终于风云涌动,“赵嫣!”
“殿下当年亲手杀了喜欢的女人,是什么心情?”
仿佛被赵嫣一刀割去了逆鳞。
赵嫣那张画皮一样冶艳的脸映进了楚钦的眼中,有一瞬间他想折断那脆弱的脖颈。
“我竟不知,内阁首辅最厉害的,原是生了张利嘴。”
秦王的神态冷漠了下来,“既然如此,首辅大人日后是死是活,本王再不多嘴一句。”
秦王拂衣而去。
赵嫣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手中握紧了那把他在逃亡路上都不曾丢弃的金刀。
猛的咳了起来,这一咳便再也止不住。
鲜红的血溅在了金刀上。
本来准备今日还给他的。
罢了。沾了病人血的东西不吉利。
史书载,高祖皇帝育六子,唯溺幼子也。
秦王有显赫的母族,他的外祖和舅舅周显陪着高祖皇帝一道打下了楚国的江山。
后来他的外祖父于战场殉难,他的舅舅主动释了兵权,卸甲在江南这片鱼米之乡做了富贵闲人。
周家虽已不涉朝政,却在朝中声望极高。
周显此人成为史书中少数长寿而终的开国将领。
秦王的母亲是高祖皇帝一生唯一封过的一位皇贵妃。
后来周显手中的兵权被高祖皇帝全部交到了楚钦手中。
于是一个四岁的孩子手中握住了大楚的命脉。
“西北是大楚的门户,他守住西北,手中有兵,便没有人敢动。让他们母子去西北吧。”
这是高祖皇帝在病重的时候对周显说过的原话。
这位开国帝王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为自己最宠爱的妻儿安排好了后路。
之后不久,宫中便敲起了丧钟,一夜之间换了年号。
正是这样的爱重,让楚钦年幼去了杀伐的战场。
楚钦去往西北的时候,周显代他的外甥上了道折子,想带楚钦的母亲一起去往封地,均被他做了皇帝的兄长以太妃身子不好,宫中宜养为由拒绝。
于是深宫成了囚笼,周太妃成了帝王手中掣肘西北的一枚棋子。
年幼的楚钦被迫同血脉相连的母亲天各一方。
他很早就见识到了京城中一些阴暗的,肮脏的手段。
建安十五年,西北遭了天灾。
秦王的人连夜递了折子进了京城,却迟迟等不到朝廷放粮。
一朝间饿殍遍野,白骨森森,有人居住的方圆十里地的树木被啃食的只剩下树干。
整个西北被民愤倾覆,孤立无援的楚钦甚至已经做好了与揭竿而起的百万流民背水一战的准备。
将军的刀用来保家卫国,却被迫对自己的子民举起了屠刀。
朝廷在等,等西北死更多的人。
年少的楚钦什么都知道,却只能咬牙扛着。
没有粮食了。
连将士们都几乎要断了粮,屯着的战马都被吃的只剩下骨头。有士兵饿的忍不住了,割下自己身上的一块肉。
而就在这时候,朝廷放了粮。
朝廷的折子传来的时候,年少的楚钦舔了舔干裂已久的唇,仰面躺倒在西北的黄沙上,黄沙覆面,露野中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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