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蒙住眼睛便以为看清真相。
钟鸣鼎食的赵家气数已尽,于是人人过来踩一脚。
荣昇骑在马上替赵嫣一一挡下。
囚车中的青年发丝披散,面颊雪白,敛衣闭眼,便再见不到那刺目的红幡,“今日这天气,不知是否会下雨。”
荣昇想着,也许赵嫣不是在和他说话,但他还是答,“也许会。”
赵嫣笑了声。
宁王法场有百姓十里送葬,等着赵嫣的是十里红幡。
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掘墓焚尸,弹冠相庆。
宁王,平原侯府,陆家。
他手中沾的血太多,于是在夜里冤魂便常常嗅着血腥味来梦中寻他。
戏台上的戏子扬着水袖,抹着脂粉的脸咿咿呀呀的在唱着一出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流光容易把人抛。
荣昇一路护着赵嫣行至宫门,大理寺的人遂止住步伐。
他遥遥看着囚车于红墙朱瓦间隐匿了踪迹,仍然不曾掉转手中的缰绳。
朝野事同后宫事别无二致。一年又一年过去,旧的人去了,新的人填进来,而新的人也终将要变成旧的人。
中原王朝的历史上,有多少个像赵嫣这样的佞臣?他们为万世唾骂,下场无一不凄惨至极。
荣昇却觉得赵嫣与他们都不同。
说不清楚哪里不同,也许是他在赵嫣眼中并没有窥视到贪婪的欲望。
“堂下所跪者,乃佞臣赵嫣,建安二十五年任内阁首辅,其执权柄来一意媚上,窃权欺君,罪行累累,今陛下亲临,百官作监,御审于朝堂也。”
赵嫣蹙眉认真的在听,听到他并不长久的一生以“一意媚上,窃权欺君”八个字作结, 面无悲喜。
执笔的文书和史官分立两侧,以雪白的纸和漆黑的字来记载他们今日的所见所闻。
众臣均在,一双双混浊的眼盯着登云阶下跪着的青年,有憎恶和快意,有谋算和心机,这锦绣堆中的高官对他们昔日的同僚不落井下石已经是自恃宽待。
更何况赵嫣这样的名声,人人盯着赵家倒了过来分一杯血羹。
刘燕卿身着正红朱袍,谁都不曾想到,荣家没有揽在手中的刑部高位落在了一个毫无背景且出身内阁的年轻人手中。
刘燕卿在诸人眼中大约是一癫痴怪人。而历来惊才绝艳者常因与他人格格不入而屡遭诟病。
他懒散的置身众臣之间,今日的靴尚未被踩在脚底,一双丹凤眼罕见的有了几分正色。
“这赵家倒了,倒是便宜了荣家。”
“他赵嫣素日里有多嚣张,今日一见也和这牢狱中别的犯人没什么不同。”
他们似乎忘记了平日见到赵嫣时候自己恭敬谄媚的嘴脸。
“听说这大理寺刑罚很重,赵嫣生的和女人一样,也不知道吃不吃的消。”
“他有伺候先帝的手段,大理寺算什么?前些日子听说病重,大理寺一波又一波的大夫进出,若不是将那荣大人伺候好了……”
之后的言语便愈发不堪入目。
这些四品的绿袍官员便见前头身着正红官袍的年轻大人回过头,一双丹凤眼泛着令人胆寒的杀意,慢吞吞的问,“诸位刚刚再说什么,刘某人没有听清楚,劳驾再说一遍。”
几人官阶不高,平日接触多是三品官员,如今见了正红,纷纷闭嘴不敢多言。
刘燕卿遂笑了声,幽幽道,“诸位管不住嘴,小心祸从口出啊。”
赵长宁哪里是死在先帝的手里,分明死在这一张张是非口舌中。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的长评好想一个个回复过去点赞,大家讲的太棒了,但是作者已经被榨干了(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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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上线?
作者:你再呆一会。
秦王:擦!
荣三:嘤嘤嘤为什么不让我吃?
作者:爬
刘燕卿:(磨刀)什么时候给我加戏份
作者:我先滚为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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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是赵大人悲剧的源头,而赵大人一路走到现在就算有人知道了真相,也很少有人懂他的选择。
大家争议最大的荣三这个人吧他是他家族的垫脚石和磨刀石,确实像有些姐妹说的拿不上台面,小心眼记仇,手段下乘,有点抖m属性越虐他他就越惦记,摘不到的高岭之花是最好的。他是荣家的影,荣大哥是荣家的光。可悲也可恨,后面会狠虐他,不会洗白(ಡωಡ)hiahiahia
小刘这个人大家可以参考眯眯眼都是怪物,行事诡谲难测,世间的法则在他那里不存在,他有自己的一套准则,说到底就是三观不正。
小陆是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了,他觉得赵大人配不上他的喜欢。
秦王对赵大人一开始是轻佻的,等他渐渐接触后发现了一些事后便端正了自己的态度。
弟弟需要磨洗。
还有很多没有点到名的,只能说各有悲喜。
赵大人大家夸的实在是太好了!他是在泥潭中向阳而生的,所以有些信任对他来说就是光。
火葬场和一血都不远了(≧∇≦)(小心心)
第七十三章
崔嘉沉默的立在绿袍官员之后,方才这几人的污言秽语他听的一清二楚,但他并没有多言。
他已入京畿,前途光明,正是大展宏图之际。
若京兆尹高升,他便是下一位京兆尹,人人都知道京畿是入六部的跳板。
他仰头看着赵嫣,这还是赵家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见赵嫣。
被剥了盛气凌人的皮后,却也不过是个孱弱文人。
多年前,在市井人声的东街巷口。
春花开满枝头,草蔓过河岸,卖糖人的小贩卷着裤腿在吆喝。
甜腻的香气盈溢鼻腔。
“哥哥,我要吃炒糖人。”
“买了糖人先生交代买书的钱就不够了。”
“我不管。”
半大的少年囊中羞涩,无奈买了两串糖人,给身边珠圆玉润的小胖子只递了一串。
糖人雕成了小鹰的模样,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小胖子问,“另外一串哥哥不吃吗?”
少年掐了掐他的圆脸,“还有茗哥儿的一串。”
后来少年没有买到书,被先生罚了戒尺,一双细白的手青了好些时日。
这么多年过去,连赵长宁自己都不记得东街巷口的炒糖人,他这样记着,又算怎么回事。
风云晦暗,将有惊雷和雨。
崔嘉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眉梢眼角已是一片冰冷。
赵嫣腕子上束着铁链,仰头看着九十九层的登云阶。
恍惚看到了十六岁的赵长宁撩起袍摆同众士子跪于登云阶下,妙年洁白,尽显风华。
新科及第的赵长宁得天独厚却并不骄矜,与当年他清流派的父亲如出一辙。
若干年后的今日,赵嫣第二次来到了这九十九阶登云梯下,却负着重枷而来。
他沉默的像风中的白杨,只一片背脊从未被岁月弯折和埋没。
楚钰高距金銮殿之上,他如今是这片江山的真正的主人。
把赵嫣踩在脚下,就是把权柄踩在了脚下。
赵嫣跪在金銮殿之下,百尺开外是明黄帷帐。
“赵嫣,你可知罪?”
赵嫣这样的人,哪怕沦落到这般境地,却连跪也跪的端正漂亮,他恭恭敬敬的行礼,手中捧着一道折子,弯下腰身。
“这是臣最后一道折子,请陛下御鉴。”
第七十四章
宫中新任的大太监戴高如今是御前的红人。
他从赵嫣手中接过折子,见折子表皮是烫金的锡纸,笔墨已干,字迹陈旧。
想必已写好多日,因常日隐藏在袖中而有些褶皱,却格外干净,像被人小心翼翼的珍藏。
帷帐后的楚钰从戴高手中接过了折子,嗅到折子上带着股淡淡的药香。
楚钰遂打开了折子。
白纸黑字,字体挺拔遒劲,颇有颜柳风骨。赵嫣虽然身负佞臣之名,却写得一手好字。
若非为这声名所累,一字也当千金难求。
“赵嫣自知罪孽深重,不求保全自己,但求陛下能保全赵家一门几百余口性命,如若陛下体恤,则无不认之罪。”
言外之意则是若不允,大可用尽酷刑,他一罪不认,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件棘手的事。
目至别页,上书竟是荣家私自刺杀陈家运粮官一事的铁证。
“如西北得知陛下作壁上观纵容荣家以军粮谋取私利,则失尽边关数万将士民心也。”
赵嫣这是在拿荣家的罪证来威胁他。
若不能保全赵家上下,荣家的罪证便要公诸于世。
楚钰皱了皱眉,此事传扬出去,西北的秦王如何能不生朝廷的嫌隙?
楚钰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他没有想到赵嫣落魄至此,竟还能将他一军。
他自登基以来处处受到赵嫣所制,如今人进了牢狱,竟还能压制他。
楚钰的脸色阴沉的可怕,纵然戴高服侍他已久,仍暗自胆寒。
良久,他听到龙椅上的天子沉声道,“允了。”
赵嫣不知跪了多长时间,仿佛两膝在青砖上生了根,刺骨的凉意窜入四肢百脉。天际惊雷翻涌,似有暴风骤雨将至。
尖细的太监嗓音在耳畔响起,“陛下允了。”
赵嫣遂俯首再拜下去。
“以莫须有之罪名逼杀良臣,你可认罪?”
“擅吞国库五十万两金,你可认罪?”
“伤三品以上官家子弟,你可认罪?”
百余条罪名罗列下来,也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红口白牙几句话。
人人见这镣铐加身的首辅大人低眉敛目答,“我认。”
他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眉宇间有几分释然之色。
多年身背的负累不见,低咳了几声,恭恭敬敬的再磕下去,便同他这位及人臣,腥风血雨的十五年就此作别。
君事已尽,家事已了。
敲锣打鼓搭建的戏台拆了,三三两两的看客们散尽,唱戏的戏子也该下台了。
楚钰不会知道,即便他执意要将赵家满门抄斩,赵嫣也未必真的会将荣家刺杀运粮官一时沸沸扬扬到天下皆知。
若朝廷失尽西北军心,朝政倾覆,家国罹难,他这十多年的心血便付之流水。
赵嫣比谁都清楚,这道折子一定能胁迫住楚钰。
所有人都以为赵嫣只是想保住赵家。
天下纵有千万人,懂赵长宁者无一耳。
赵嫣就像是下棋之人,他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他能伸手触及的一切,人人在他的棋盘上都是过河卒子。
他这一双搅动风云的手,最终也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
“罪臣赵嫣,揽内阁之大权,行私利之实事,坏祖宗之成法,为世所唾骂,今上仁慈,不累无辜,判押解大理寺,秋后问斩也。”
天际沉云涌至,惊雷裂响,风声歇,大雨至。
宫内林花被雨浇筑,溅落的红蕊透着血气。
宣帝年间天子御审的第一案至此作结。
第七十五章
远在边关同突厥人搏杀的赵茗尚不知京城已经变了天。
他也还不知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他的兄长都做了些什么。
他心中有一腔愤懑,执意要在战场中拼杀出一翻天地给瞧不起他的的兄长看。
正是这口气让他跟随着大军翻过雪山,匍匐过草原,在血海中杀过去。
赵家被贴上了厚厚的封条的时候,边关捷报频传。
赵家倾塌,抄家的官员们在赵家却并未见到如流言中金银满地,珠玉列堂的铺张奢华。
赵嫣出事前俨然散尽家仆,赵家空空如也,幽寂乏味,倒是更像墓穴。
赵嫣的卧房很干净,原先供奉赵夫人的牌位的案前吃了一层厚厚的灰。
赵夫人的牌位赵嫣让赵东阳和平安也一起带去了惠州。
或许他是害怕有些人糟践他母亲的牌位。
官员在卧房找到软枕边放的一柄金色的弯刀。
这可能是官员所见赵家最值钱的物事。金刀被收缴进了国库。
剩下的,都是书。
有拾遗名录,有志怪传奇,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甚至有许多早已失传的孤本。
赵家一门乃诗礼簪缨之士族,从赵家祖上便收藏了不少珍本。
至赵仕儒,即便是被流放,这些珍本也始终妥善安置。
后至赵嫣手中,更特意辟十几间书阁。
至此便不再只是刑部的事。
礼部同翰林院的纂史官都风闻而至,几日居于被封的赵府修纂和查验。
程沐便是这些史官其中之一。
一个二十来岁,将将传承了家族衣钵的年轻人。
他已在赵家挑灯多时,这些孤本对于史官来说每一本均价值连城。
而让程沐震惊的是,无论传世孤本亦或是闲庭杂记,每一卷都有翻阅和作注的痕迹。
他手中捧着的书卷,是前朝隐士所著之杂记,正本早已遗失多年。
杂记边页均是少年赵长宁义愤填膺的笔触,句句称这位大儒为懦夫。
“岂因祸及而避之。”
注于建安十五年,栩栩如生的洒脱少年形象跃然于眼前。
建安十五年,正是赵嫣高中的时候,并不难想像当时的盛景。
从他翻过书卷中的注解不难看出赵嫣少年时候的鸿鹄志向。
大约每一个读书人想做的都是能流芳百世的名臣。
再至后来,书注愈发晦涩难明,少年人的张扬无惧渐渐便从书页中消失。
“岂因祸及而避之”这句话于建安二十五年的批注中又出现了一次。
建安二十五年,是赵嫣生母遇刺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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