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才倒了多久,赵嫣便走了两趟鬼门关。
没了权势的倚仗,人人都想撕碎他。
他没有命再折腾第三回 了。
赵家失势的时候若是一杯毒酒了断了,如今想来还仁慈些。
第八十二章
深夜,一盏宫灯于书案前燃起。
戴高躬身进来,“陛下,皇后娘娘送些点心过来。”
楚钰蹙着眉头,重重放下了手中的御笔,“让她回去。”
想必又是来替太后劝他。
太后前些日子去普济寺上香,往宫中带回了个俊俏的和尚,喜爱的紧,日日带在身边。
后宫中的荒淫事楚钰见了不少,不涉朝政,楚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后早年在先帝的后宫中还只是四妃之一。
这个颇有手段的女人亲手摔死了自己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公主,这才除去了先帝最宠爱的明妃。
得了皇后之位,许是报应,膝下只有楚钰一子。
小公主死的那日恰是太后的生辰。
近日太后夜来幽梦,总梦见婴儿幽怨鬼魅的哭声。
那叫边牧的和尚便对太后进言,小公主这是地下魂魄不宁。
需在小公主的忌日做场大的法事,若能借着太后寿诞大赦天下,也能洗去些太后早年的杀孽。
小公主亡灵方能入六道轮回。
大赦天下不是后宫事,是前朝事,牵连甚广,便是楚钰亦要三思而后行。
殿外立着一盛装女子,身后跟着数名宫装丽人。
虽还年轻,已作妇人装扮,花一样的相貌,里头的陛下却不肯多看一眼。
“他不肯见?”
已做了皇后的荣四姑娘低声问戴高。
戴高摇头,“太后娘娘的事,陛下也头疼的紧呢。”
荣四姑娘垂睫盯着鞋尖,淡淡笑了声,“罢了,总管先忙去。”
她盯着这重重的宫墙,锦绣的牢狱把她和对她无心的男人关在一起,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帝王的案前置一副笔墨未干的仕女图。
那仕女身姿窈窕,纤细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脸部却留白。
没有人的脸能配的上这样的一束腰。
影影绰绰的,细长的眉,雪白的肤,微热的唇,那张苍白又美貌的脸浮现在眼前,同画中的女子重叠,若是贴上花钿……
等年轻的帝王意识到自己方才想了些什么,眉目沉沉地将那幅美人图点在宫灯上。
肆虐的火焰将画中的女子渐渐吞噬。
赵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过三日。
他低低咳了两声,晨光熹微透过高墙的窗柩,隐约见外头枯草青黄,秋风萧瑟之景。
荣昇守着他,见他醒来时候眼中罕见有了笑意,“总算醒过来了。”
赵嫣上下打量陈设,便多问一句,“这牢中……”
荣昇道,“也不全然是为了你,陛下嘱托过,行刑前不可出问题。”
赵嫣垂眸,“多谢。”
他们本也不是熟悉的关系,又都非多话之人,便相顾无言。
荣昇能清楚的看到,赵嫣自从清醒过来后,身体中有什么被抽走了。
直到很久以后他回想起来才知,是宁折不弯的根骨。
赵嫣不肯做皇帝塌上的玩物,所以做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
十多年后竟又辗转入帝王塌上被当成女人一样的糟践。
先帝没有压弯的脊背,在楚钰的手中被一夜磨折。
而那时候的赵嫣只是沉默着,并不怎么说话,眼中无悲无喜,似乎与平日也无甚不同。
若非有一次荣昇过去瞧了一眼。
赵嫣做了噩梦,软弱的蜷缩在塌上,拼命的摇头,发丝凌乱,一只手抓到了荣昇紫色官袍的衣摆,便再不曾松手,眼泪一滴滴的无声坠在了荣昇的袖口,可怜的像一个被人夺走一切的孩童。
荣昇将他半搂在怀中,一下一下的拍打着他的背,直到人重新安稳的入睡。
只有荣昇自己知道,他心疼了。
某种情绪像潮水一样翻涌,流经四肢百脉,却不能破匣而出。
第八十三章
程沐并没有见到戴高。
便想再去寻一次赵嫣,大理寺的人闭门谢访。
程沐心中装着事,又数日未眠,纵然年轻,到底受寒病了几日,他家中是历代修史的清贵门第,却没有别家子弟娇生惯养的毛病,拖着病体去太医院抓几副药。
太医院的石院判是程沐的舅父,遂去石院判处抓了几副药材。
石院判见他两眼泛青,便多问了几句,“因何事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程沐摇头苦笑,“多看了几日书注罢了。”
“什么人的书注?”
“赵嫣。”
石院判多看了程沐两眼,“如何?”
“我总觉得他与传言不同。”
石院判放下了手中捣药的碗,“也许与他身上丹砂有关。”
“丹砂?”
“丹砂是宫中禁药,知道的人不多,坏人身子,毁人寿命,活不过十来年了。”
“舅父是说……”程沐心中一颤。
“他身上本便带着丹砂,又几经折磨,别说十来年,撑不撑的到秋后行刑,还是两回事呢。”
程沐拽住他舅父的衣袖,干涩地问,“丹砂可有解?”
石院判道,“丹砂并非出自我朝。”
“前朝刘氏高祖自平民登帝位,诸旧臣不服,高祖仁慈,怀安顺之心,赐西域陈年佳酿。”
程沐熟读史书,自然知道结果,“这十余名旧臣十年后皆病殁。”转念间便道,“莫非这十余名旧臣所中便是丹砂?”
“老夫纵观典籍,史书所载其病前症状同丹砂一般无二,确有可能出自前朝刘氏。”
“诸野王?”程沐想到一人。
诸野王乃刘氏高祖皇帝之子,却醉心于医毒蛊虫,炼化丹药之奇术,其声望不在政治,而在杏林,可与鹊圣比肩。
石院判笑了,“孺子可教也。诸野王刘长已于九十高龄病逝于江南草堂,比他做了皇帝的兄长多活了四十多年,其子孙皆谢绝于皇室封赏,或从商从医从农,渐已与刘氏皇室无任何关系。刘氏王朝传至三世,天下大乱,后来胡人祸国,中原沦陷,也不知诸野王这一支血脉如何。”
“诸野王自他的兄长登基便远离朝堂,不涉政务,当是看正清了自己兄长的能耐。早料到了王朝倾覆的一天。”程沐据实道。
刘氏王朝第二任帝王任用奸佞,穷奢极欲,已民怨沸腾,到第三任帝王登大位则千疮百孔,无力回天。
后才有了外夷趁机祸国,大楚高祖于小周山揭竿而起的史证。
这刘氏王朝的第三位皇帝遂变成新朝的平原侯,辗转几代,至楚宣帝手中以满门抄斩做结。
几百年王朝更迭兴衰,也不过沦为后人闲谈间几句话。
“若是诸野王制毒,则有解方。”
程沐问,“那解方在诸野王后人手中?”
“外夷祸国,诸野王后人离散,有人更改名姓,有人远入山中,无从朔源,即便寻到刘氏后人,方子在战乱中不无遗失的可能。就算是寻得解方,年代久远,许多药材传至今日,或已断绝,或失效用,且遍布大江南北,单是搜罗至一处只怕也要五六年的功夫。”
石院判叹息,“寻得方子已是大海捞针,即便费时多年药材寻至一处,至今杏林未出一人高于诸野王,无诸野王的手段,有了方子,未必制出药,更何况,丹砂出自诸野王之手也不过是老夫的猜测。若不是呢?”
石院判下了定论,“丹砂无解。”
程沐怔怔良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舅父能不能看出来,他身上的丹砂,约在哪一年所种?”
石院判虽对他的要求有些疑惑,到底认真思虑了下,方道,“大略是五六年前的事。医者无绝对,只粗略估计,做不得准。”
程沐心中一动。
建安二十五年。
若真是先帝所为,先帝为何要对当时权势正盛,百般宠爱的赵嫣下这等宫中无解之禁药?
建安二十五年缺的那一页起居注上,究竟写些什么?
程沐想不明白,他纂着石院判的手,“关于他的事,舅父还知道些什么?”
石院判看了程沐一眼,并不欲多说,想打发他走,却见程沐道,“舅父,我是史官,程家的男人世世代代都是史官,见不得真章,做什么史!”
石院判道,“你倒是有几分你父亲的风范。”
程沐盯着石院判,一字一句道,“舅父,史书是万民生计,千秋万代的事,若有一字差池,我程家一门便羞见世人!”
石院判沉默良久,终于道,“赵嫣高中状元那一年曾经在陛下寝宫中自戕过。其他的事,我便不知情了。赵家的事如今已成定局,安之,我不希望你卷进去。”
程沐笑了声,“舅父,多谢。”
他这一笑,落在石院判眼中竟颇有当年少年赵嫣的模样,不禁叹息,“罢了,我年纪已大,你想如何便如何罢。”
建安十五年,赵嫣在寝宫中自戕。
他那样的人,是什么事逼着他自戕?
在先帝的寝宫。
程沐的心猛地沉了下来。
还有什么能比寝宫这样的地方,更让人觉得旖旎而暧昧?
想到那道瘦削单薄,却极是漂亮的影子,那个人……他怎么受得了?
程沐的手攥紧了衣袖,脸色微白。
程沐是史官,史官笔下修千万人的生平。
能让史官亦无从下笔,唯赵嫣一人耳。
第八十四章
每逢月初是史官入宫校史的日子。
程沐本以为能得见戴高,不料出了帝王殿后,只见一位身着正红官袍的年轻大人,腰系宫佩,眯着眼睛,站姿并不端正,不像是来面见陛下,倒像是来殿前晒太阳。
程沐转念一想,便知此人是谁。
正是近些时日御前当红的刘大人。
“下官见过大人。”
刘燕卿看了他一眼,微眯的丹凤眼懒散地掀开了条缝,“程家的小史官?听说你最近在查赵首辅的事?”
程沐诧异,他自认小心谨慎,却不知何处走漏风声。
那正红官袍的刘大人手捧朝笏,白色的袜子倒踩于鞋上,附耳过来,“有什么事为难的,尽可与我说。”
程沐知他曾是赵嫣手下的人,如今高升,荣华富贵皆在手中,谈起赵嫣来却并无辱没之色,今日这般境地,仍称他一声赵首辅,便认为此人可靠。
“大人,眼下便有一事,下官想从御前总管口中问些答案。”
“关于何事?”
程沐怔了怔,兹事体大,他不知该不该说。
刘燕卿挑眉,“你在赵家呆了七日,后去了大理寺。从大理寺回翰林院后闭门两日,可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程沐见自己的动向竟均在此人掌握之中,心中不免悚然。
“我无害你之意,我只怕你别有居心,害了赵首辅。”
程沐咬牙,终于将起居注的事情说与刘燕卿。
刘燕卿挑眉,“戴高?”
“对。”
刘燕卿眯着眼睛,舒展眉头,“此事你置身其外,过些时日刘府会给你消息。”
程沐攥紧了手中的书册,“大人当真要插手此事?”
刘燕卿摇头,“你莫不是修史修的傻了不成,你一介史官,如何能斗得过御前总管?倒是不怕他阉了你做太监。”
程沐被他激的两颊通红,然而刘燕卿言之有理,他人微言轻,谁会放进眼中?
程沐立直了身子,终于工整朝刘燕卿行礼道,“那便劳烦大人。”
“赵嫣同你非亲非故,又何必如此尽心尽力?”
程沐道,“我读赵大人的书注,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想知他的人生。有些事口舌多了,便成事实。我……”
于心不忍。
他没有说出来,刘燕卿亦没有问。
他并非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的人。
“刘大人,陛下有请。”
御前总管躬身前来,手中白色的拂尘微微晃动。
刘燕卿应是。
楚钰端坐在龙椅上,他手中接到了一封边关的捷报。
秦王王攻破外夷十五州,将大楚西北远至关外千里肥沃草原和土地囊入版图,突厥人被捣毁老窝,赶回他们祖辈生活的三十三洲内。边关捷报传回京都的时候,秦王的西北大军已从攻下的新州班师。
楚钰本无大赦天下之意,然边关的捷报已至,便不得不认真开始思考大赦天下的可能性。
历朝历代,收复失地,都是值得大赦天下之事。
书案正中的帝王看了眼阶下的刘燕卿,“太后寿诞大赦天下是否可行?”
刘燕卿心中略一思索,知这问题不好回话。
太后寿诞大赦天下一事皇帝第一商议之人定是杨太傅,如今想必已有了结果,又来问他,当是来看他对赵嫣这旧主的态度。
刘燕卿面上仍旧懒懒散散的模样,答道,“若按臣所想,秦王殿下如今已攻破外夷十五州,趁太后五十寿诞大赦天下为可行之策。陛下如今大权初握,大赦天下一则可稳民意,二则可定军心。再者,莫说那赵嫣病重多时,有一句话叫舍身赴死易,苟且偷生难。赵嫣若是身为庶民,无赵家权势庇佑,忍万人践踏,软刀割肉,可谓生不如死。更何况他多年把持朝政,得罪之人数不胜数,陛下放了他是陛下大度,未必别人会饶了他。相形之下,秋后问斩反颇显仁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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