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可以就此长眠,却被重新打开了棺材折辱践踏。
于是连这一把碎骨在历经长久煎熬的日子后也终于发出迸裂的哀鸣。
史书一笔记载千秋万世,却从未记载过背后的血泪。
二十年后的今天,先帝仍旧在尽头等他。
这一次先帝不再是君。
赵长宁不再是臣。
第二百一十七章
半山腰有士兵三三两两插科打诨。
通明的灯火照亮沉寂的夜空。
这是于小野守在皇陵的第十年。
守陵是清闲的差事。
大部分士兵因为平庸无能才会被分发至此。
面朝黄土和死人过一辈子。
于小野的脖颈刻一道疤。
从耳后横贯穿胸膛没入衣领。
那是战场上的伤痕。
他曾是西北军的人。
后来因犯军规被逐出军营,发落回京。
从此前途尽毁,来到这皇陵中赎罪。
当年事情的起因是他见一行乞女子可怜,暂收入军营,那女子却是胡人密探,险些为军中造成巨大损失。于小野父母双亡,十四参军,十五征战,十七回京。
这十年中于小野看着先帝的棺材抬进来。
太后的棺材抬进来。
也不知道下一具抬进来的棺材是谁。
于小野烤着羊肉,满手都是油水。
与他一同的士兵夺走他手中的羊肉。
“有这等好吃的不早说。”
于小野挑眉,眉眼间有凶煞的气息。
到嘴的羊肉飞了。
正欲夺回来,羊肉已入他人之腹。
于小野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一脚向那士兵踹过去,“敢抢爷爷的东西?”
士兵被踹反道,“等一会换了班去我家酒坊。”
“什么酒?”
士兵笑了,“上好的桃花酒。”
于小野嗜酒如命,被捏住了把柄,松开脚笑骂,“滚吧。”
那士兵吃饱喝足,打了个哈欠,“老子去睡会。”
士兵手中扶着兵器,寻了角落以地为席睡过去,不久便鼾声如雷。
而距离他们不远的守陵卫队三五成群,早已睡的昏天黑地。
皇陵是一个消磨人志气的地方。
这是于小野换班的最后一个时辰。
他的鼻尖恍惚已嗅到酒香。
方才烤过羊肉的地方一片狼藉。
于小野浅褐色的眼瞳在深夜中发亮。
他实在是个精神的年轻人。
剑眉入鬓,眼型修长,将一身守陵的铠甲穿出征战沙场的英气。
若没有当年的事,也许已经是西北军中一员猛将。
这时于小野的耳尖微微一动。
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这座死人山上除了死人,还有什么人会来?
踩下这脚步的人没有武功。
听起来比常人虚浮无力。
脚步声越来越近。
于小野抬眼,盯住来人一袭玄袍。
于小野认识,这是宫中医官大人的服饰。
医官大人头戴斗笠,黑纱覆面,投掷在地面的影子如同鬼魅飘忽不定。
“您是宫中的医官?”
于小野百无聊赖地站了起来。
他站起身的时候格外高大,显得面前的医官瘦弱不少。
瘦弱医官的声音十分喑哑。
“我来奉陛下之命入地宫往太后棺中送药。”
于小野扬眉,“防腐之药?”
医官道,“正是。”
于小野心中了然。
古方中的防止尸身腐烂的秘方太医院的人已经十分熟悉,传闻每位皇室的贵人下葬后都会浸泡在布满腥臭药草的棺材中,在下葬的头两年地宫中因有匠人进出运送源源不断的殉品,留着一条密道与外界接触,故有空气进出,草药需数日更换一次。待彻底封陵之后杜绝空气则无需更换,尸首可养护百年,太医院的医官每逢数日便来一回。
于小野问,“往日来的医官有许多,为何这一次只有您一人?”
医官道,“陛下身体有恙,同僚奉诏入宫。”
话里话外均无破绽。
于小野心中疑虑却并未全盘消去,或许是西北战场中养出来惊人的直觉。
医官见他犹豫,将手中物事给于小野看去,“劳烦。”
于小野细目一瞧,只见九爪龙纹盘旋于莹润玉石之上,这世上有什么人敢佩之?
于小野猛地跪下来,疑虑全消。
他亲自为医官引路。
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往密道入口行去,顺口问道,“医官大人年纪几何?”
听医官道,“比你年岁要大。”
笼罩在阴影中的面容在黑暗中似乎有苍白的弧线。
于小野无端觉得眼前的医官声音透着只有行将就木的老人才有的疲惫之感。
听他的声音却还年轻。
这一身玄袍下包裹着的究竟是枯木还是碎骨?
第二百一十八章
山路曲折,有风掠过荒野。
于小野手中提灯,边行边叹,“我虽比您年纪轻,却看不到未来。”
医官脚步微顿,“人无出身之别,但有鸿鹄之志。”
于小野摇头,“我犯了错,要在这里赎罪。”
医官遂问道,“罪可赎完?”
于小野回答,“并未。”
风声中听到医官的咳嗽声。
于小野道,“医官大人治的了别人,自己的病要如何治?”
却听医官答,“人这一生病不由己,死不由己,可活的有趣味?”
于小野想想,终于道,“实在乏味。”
医官笑出了声。
于小野道,“医官大人在这世上没有牵挂的人吗?”
医官答,“有。”
于小野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医官道,“我有一个弟弟。比你小几岁。”
他如今已长大,能照顾的了自己。
至于另外一个人一一
黑袍下的青白手指渐渐蜷紧。
于小野很早便留意到医官玄色外袍下苍白的手背,密匝留下许多针灸过后未曾痊愈的细孔,若非重疾不会留下这样重的青痕。
于小野道,“医官大人有与我年纪相仿的弟弟,自己应当年纪也不大。”
医官没有搭他充满试探意味的话。
天际一方冷月高悬。
二人不知行经多久,终于行至密道前,于小野打开了密道的入口。
这密道入口的石门被于小野按动机关打开的时候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于小野道,“密道您从此此处入,从密道行一段路便能见一道白玉门,那便是地宫侧门。从地宫侧门进入您便能找到路了。密道漆黑,您可携灯进入。天亮开工后会有匠人进出,您最好在天亮前出来。”
医官道,“多谢你送我至此。”
于小野道,“不谢。医官大人慢行。”
玄袍医官提灯的影子就要被黑夜吞噬的时候,于小野对内喊了一声,“我叫于小野。”
那团黑影似乎有所停滞。
应当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于小野摘了路边的野草含进口中,伸了一个懒腰。
再过半个时辰他便能换班了。
山底下有家酿酒的酒坊,此时灯火通明,生意正好。
密道很长。
赵嫣手中提着从于小野处递来的灯龛。
灯龛照亮漆黑前路。
赵嫣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昏灯映着他苍白的面颊,密道中徒生的荆棘丛割裂他的衣裳。
赵嫣浑然不觉地向前方行去,直到扣开雕刻金龙的玉门。
从玉门而入正如于小野所言,是占地千亩的地宫。
地宫顶上镶嵌无数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它们如同日月长明不灭。
地宫的每一块砖都是上好的羊脂玉铺成。
地宫的龙凤图腾由绿砂岩所雕刻。
皇家地宫即便是赵嫣也第一次见到筑成之后的模样。
这座地宫是地上宫殿在地下投掷的影子,它们除了位置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不同。
甚至连先帝寝宫外墙上九天玄女的浮雕都能在此处得见,难怪带他进来的于小野说只要进了地宫便能寻的到路。
先帝爷生前节俭,死后却穷奢极欲。
赵嫣身上根本没有什么防腐之药。
他提着灯龛,直往先帝寝宫的方向而去。
楚钰带着朝廷的兵马已快行至皇陵。
与之同来的还有刘燕卿。
刘燕卿对赵嫣知之甚深,若是一起过来或许有用。
楚钦与赵茗二人跟在朝廷的兵马之后。
许多重臣在宫中早有耳目得了消息,诸如杨太傅与明正源等悄然加快脚程往皇陵而去。
他们带着自己府中的人马。
大楚自先帝始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辅政大臣可豢养千人以下的私兵。
诸位高官手中的兵器不够成大事。
却足够赶在陛下之前让他们亲眼看到赵嫣伏诛。
程沐的父亲也听闻了些风声。
程家世代修史,不应掺和进去。
而程沐不小心听到了父亲与亲信的密谈。
他咬住牙关回到自己的卧榻从枕被下翻出自己厚厚一叠书稿,草草收拾进包裹后星夜离府。
程沐没有动用程府的马车,而是从外头高价雇了车夫。
史官一路听马车吱呀吱呀发出碎裂的声响。
神魂不属,面白如纸。
刘燕卿一案已结,崔嘉从大理寺已调职回了户部。
京城的风向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知道皇陵一定出了什么事才会惊动这么多大人物。
赵嫣死而复生的消息传扬的到处都是。
陛下将人锁进宫中,当真万无一失吗?
崔府的马车暗中前往皇陵。
京城的百姓还不知道这一夜的暗流涌动。
冬春交替的时节,人群三三两两拥堵于市集。
崔嘉途经此地,听闻卖糖人的手艺人在风声与明灯中吆喝叫卖。
崔嘉脑海中浮现出了多年前赵长宁柔软的笑脸,心中微微一痛。
不详的预感吞袭全身。
崔嘉闭目,全身痉挛一般颤抖。
车夫听到里头的主子吩咐道,“快点……”
他在崔家五六年,从未见过崔嘉失态的模样。
“好嘞!”
车夫一扬马鞭,马蹄深夜奔袭。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于小野没有想到,他今夜注定喝不到山下酒坊新酿的美酒。
在他换班的前一刻,皇陵半山停数方抬轿。
从轿中下来的皆是跺一跺脚这皇城根要抖三抖的人物。
杨府,明府,以及诸位先帝爷在世时候的辅政老臣均拔快脚程密行而至。
他们先于楚钰而来。
各府私兵将皇陵围至水泄不通。
鼾声如雷的守陵士兵此时方才睡梦中惊醒,为首的统领被明正源一脚踹翻在地。
杨廷皱眉道,“你们就是这样守着先帝爷的?”
守陵卫队的统领名叫贺山,曾经国宴时候入宫与杨太傅有过一面之缘,此刻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半句,方才他也是营帐中睡着的人。
明正源问道,“可见过生人?”
贺山分毫不知,斜眼看向于小野。
于小野听话中之意,心中猛地一跳道,“见过。”
杨太傅追问,“往何处去?”
于小野回答,“往地宫去。”
诸位大人遂均往地宫而去。
于小野咬住枯黄的草枝,听到他的统领大人惊讶问道,“你这是往地宫中放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于小野吐掉口中野草。
脑海中划过医官布满针痕的手背。
于小野低声道,“我怎么会知道?”
墓室中有阴冷的风呼啸。
赵嫣手中提着灯龛。
灯龛中灯芯明明灭灭,如同一只没有实体的幽灵。
地下的尘土呛入鼻腔。
赵嫣并未拿衣袖遮覆鼻腔。
这座巨大的王宫修缮了几十年终于有了如今的规模。
楚氏皇族向来事死如事生。
鱼灯与明珠照亮地宫中盘旋的金龙。
金龙暗沉的眼瞳森黑诡谲,仿佛下一秒便会化作幢幢鬼影。
赵嫣一步步走到了圣祖皇帝的主墓室前。
当时的工图单摆放圣祖皇帝棺椁的主墓室便占地百亩有余。
圣祖皇帝的棺椁由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
棺椁摆在主墓正中。
棺椁周边堆砌的金银玉器漫积成山。
主墓两侧开凿水道引地下泉流满溢而出,源源不断如同彼世浅川。
这浅川遂将主墓与外室隔约百丈之距。
赵嫣提灯下了浅川渡水而过。
来自地下的幽泉冰冷刺骨,像是刀尖在割碎骨头。
这浅川只到他的半膝。
赵嫣从水中淌过对岸的时候袍摆湿透拖行于生满青苔的地面。
地面沁出道道水痕。
他看起来像从噩梦中爬出来的鬼。
眼中泛着潮湿阴暗的光。
他朝着主墓正中央的玄黑棺木行去。
手中提着的灯龛火焰始终未歇。
赵嫣的手终于落在了圣祖皇帝的棺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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