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病公子摔过的药碗数以百计,刘太守见怪不怪,兀自吩咐道,“陈官,再去熬一碗。”
陈官端着新熬的滚烫苦药推门而入,恭敬立在一侧,刘太守伸手接过,哺入口中,将那病公子双腕交叠禁锢上方,俯身亲吻了上去,病公子剧烈地挣扎,双腿踢蹬,孱弱喘息,白皙透着青色血管的脚腕被粗重的力道按压得动弹不得,泛出一圈柔软的红。
病公子失去血色的唇瓣被啃咬的肿起,漆黑的药渍于雪白的唇齿漫溢,沿着一段修长的脖颈淌下,浸透青花暗纹的衣襟,凌乱交叠的衣带松散而开,掩覆其下的是一截若隐若现的洁白腰肢。
红烛昏灯,软枕罗帐,发丝纠缠的玉枕上绣着一双戏水的鸳鸯,无端显得风光动人,香艳旖旎。
陈官低垂着眼睛,不敢多看一眼,耳边仍然能听到病公子细微又急促的呼吸,心跳如擂鼓。
他听到刘太守笑一声,“以前你昏昏沉沉的时候都是这样喂的,没道理醒来了就要由着性子。”
病公子被折腾的狼狈不堪,胸膛起伏不定,眼中带着狠意,一巴掌扇过去,刘太守的脸被打的偏向一边,却也没有被下了面子的恼怒,慢条斯理地盯着那病公子一字一句道,“赵长宁,你插翅难飞了。”
病公子的声音像被撕裂的帛锦,“刘燕卿!”
刘太守散漫站了起来,指腹擦拭唇角遗留的药渍,挑眉道,“日后若是还不肯吃药,我便日日来喂你。”
病公子急促地喘息,从齿缝间挤出毫无威慑的一字,“滚。”
自从那日之后,病公子终于开始吃饭吃药,孱弱不堪的身子缓慢抽出新的根芽,渐渐已经可以下榻扶墙走路。
陈官跟在身后,看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动,不到一刻钟便手脚俱软,歪倒在院落中的野草丛上,陈官扶起他,入手的一片肌肤在热夏冰冷的如同寒窟。
“岭南倒是个好地方。”病公子瞧着远处山间的春花夏草喃喃道。
听他夸赞岭南,陈官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便打开了话匣,“岭南盛产荔枝,京城的达官显贵每年都重金来购,再过十几日出门,河岸两侧都是漫山的红荔。”
长时间跟着病公子,陈官知道病公子是京城人士,京城哪里有这样的风光。
病公子听他提起京城,便又缄默不语。
河岸的红荔盛开的时候,刘太守问病公子想不想出去看看。
病公子在岭南这样四季如春的地方仍旧披着厚厚的大氅,因长久未见日光显得脸色雪白,手中捧着暖炉,病中无力,被刘太守抱上了马车。
陈官驾着马车,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见病公子掀帘看着窗外,不肯错一下眼珠。
窗外的绿树结累累红荔,红荔倒映在清澈的江水之中,有鱼尾游动打出漂亮的水花,惊散了红色的影子,须臾复又聚拢,濛濛碎雨打湿叶稍,荔枝林中可耳闻虫鸣鸟叫。
回程行经官府开棚设粥之地,北方南下的流民数以万计,有人衣衫褴褛,有人沿街乞讨,流民拥挤在粥棚处,端着破碗的手指干枯的像树枝。年幼的孩子踉踉跄跄的跟着女人的步伐,怀中抱着发馊仍旧舍不得扔掉的馒头,有蚊虫停歇盘旋。人何以低贱至此。
病公子惊疑不定道,“这是怎么了?”
刘太守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终于答道,“西北军反了。”
病公子的眼睛落在了刘太守的身上,纤细的手指抓紧了刘太守的衣袖,仿佛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刘太守看着病公子攥紧他衣袖的苍白手指,避无可避答,“西北军反了。”
病公子眼瞳恍惑地看着窗外凄惨的景象,手脚冰冷,背脊发寒,急促地喘息,像被阴差锈迹斑斑的铁链勒住脖颈,待缓了一些,便嘶哑着声音问,“赵茗呢?”
刘太守没有答话。
陈官驾着马车,听到里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马车停在府外,刘太守将人抱下马车的时候,陈官看到了一角带着斑驳血迹的帕子。
太守府上下遂又折腾一夜,病公子将有起色的身子再度一蹶不振。
陈官自责不已。
刘太守曾嘱咐过不走官道,于是去时走了山路,回程天色已晚,为了赶上每日服药的时辰,陈官便自作主张走了官道,结果出了事端。
他们岭南人取名讲究寄寓,病公子名字叫赵长宁,却似乎长久不得安宁。
福宝在药室中打着小扇,沸腾的锅炉中正熬着漆黑的药汁。
草席上摆放着龙须首,牡丹草,夜乌滕等数十味遍布大江南北的珍稀药材。
福宝姓沈,福宝的父亲是沈家的账房。
福宝在沈家的时候是刘燕卿的书童。
沈家小姐当年与姑爷私奔隐居南山,老太爷虽然嫌弃沈小姐败坏了家风,对自幼聪颖的外孙却颇为疼爱,刘燕卿幼年时在深山随父亲学医术,少年时在沈家随大儒做学问,老太爷便指派了福宝作伴读。
建安十五年,新科士子打马游街,家家户户的窗柩支起,女儿家莺声燕语,议论纷纷。
刘燕卿带着福宝从茶楼上看下去,正见一少女兜头往那状元郎身上洒落一地杏花,年轻的状元郎耳根微红,却又好奇地回头看过去,肩上嫩黄的杏花衬的他容颜如玉,唇若丹朱。
福宝看呆了眼,额头上被刘燕卿用折扇敲打一记。
福宝回头看向自家主子,却见自家主子眯着一双丹凤眼道,“这状元郎怎么生的像个女人?”
建安十六年,这像个女人一样的状元郎便传出了许多的流言蜚语,市井间声名不堪。
建安二十五年,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内阁首辅。
同年刘燕卿拜入秦王门下,被秦王府邸的人搜光了身上的银子赶回了京城,为赵家的老管家赵东阳收留。
后来刘燕卿入内阁。
刘燕卿入内阁的时候已经开始差遣福宝收揽一些各地珍稀药材。
而最后的两味药材,龙须首在宫中,被边牧和尚盗出,夜乌藤则生于岭南的悬崖峭壁。
皇室下旨大赦天下后, 赵嫣被判入刘府。
刘府外布满锦衣卫的耳目。
无人知道刘府中有一条暗道,暗道通往京郊一座沈家名下的宅邸。
恰逢周太皇太妃安置于锦衣卫的密探为了隐瞒秦王提前归京入刘府的行踪,顺带隐瞒了部分能牵扯出来秦王动向的轨迹,于是这出金蝉脱壳的大戏落下帷幕。
刘燕卿通过密道将只剩一口气的赵嫣送至京郊。
与赵嫣身形相仿的尸体被穿上他的衣袍,戴上他的扳指,星夜扔进了乱坟岗中。
闻着尸臭而来的野狗和秃鹫伸出尖利的牙齿刺破青白的皮肉,从此内阁首辅赵嫣死在了这个下着深雪的夜里。
初来岭南,主仆二人足有一个月,白日治理水患,夜晚混迹于山野寻觅夜乌滕的踪迹,后来悬赏千金,终于在岭南一商贾手中所购。
最后一柱香灰落尽的时候,福宝从沸腾的锅炉中舀出一碗漆黑的药汁,行至卧房前,询问候在外头的陈官道,“情形怎么样了?”
陈官摇头道,“中途醒来一次,病的昏沉,便又睡了。”
“太守大人呢?”
陈官答,“一直守着。”
福宝推门而入。
刘燕卿伸手接过了汤药,对福宝摆手道,“你下去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赵嫣浑浑噩噩数月,在四季如春的岭南小郡醒来。
他周折起落的前半生像黄粱一梦,睁开眼睛的时候鸳鸯枕上还残留着梦中的余温。
而他一生所维系的太平盛世,却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
阴森鬼道,无数恶鬼游荡。
尖利的牙齿撕咬血肉,殷殷的红尚未干涸,已露出森白的骨头。
鬼轿倾塌于汹涌的赤河中。
“赵嫣,你本应当以死祭这冤魂恶鬼,缘何如今还在人世苟延残喘?”
赵嫣后退两步,却被恶鬼穿心而过,胸前只剩下一个血窟窿。
“我赵家一门的名声就此败于你手,你有何面目来黄泉见为父?”
“赵嫣,陆家待你不薄啊。”
“赵嫣,你还我全家命来!”
脚下不知何时变成了墓地,一双双惨白的鬼手撕扯着他的衣摆。
梦中赤河吞没山川日月。
“赵长宁!”
有声音从遥远的虚空传来,于是满目的血色被划开了一道缝隙,像是一张白纸浸透于红墨中。
赵嫣猛地睁开眼睛。
入目红色的床幔,绣着一双鸳鸯的枕。
刘燕卿一双细长的眼中映着他满头薄汗的影子,案前青花瓷盏内的汤药还未凉透。
赵嫣接过刘燕卿递来的药碗。
赵东阳不在,没有人会在他的药碗中加三分糖。
刘燕卿看着他蹙眉饮药,唇瓣弯了弯,“这药你需服两三年,早日适应能省不少事。”
赵嫣端药的手指微微一颤,终于抬眼看向刘燕卿道:“西北究竟出了什么事?”
刘燕卿自然地收起药碗置于一侧案几,如实相告知,“陛下得知身世,且知骊妃死于秦王手中,杖毙太后宫中旧人,幽禁太后,秦王自请削爵交兵。”
赵嫣闭目,先帝埋下的因,终于有了今日的果。
“秦王既然已交兵于朝廷,为何又反?兵权已交,以何号令三军?”
刘燕卿答,“秦王殿下一开始交给朝廷的兵符便是假的。西北军中早有传言,当年荣家以军粮之事谋求皇后之位。”
当初赵嫣以此胁迫皇帝饶过赵家几百口人的性命时,从未想过将之大白于天下,顾忌的就是西北生反心。造化弄人罢了。
赵嫣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之后呢?”
刘燕卿叹道,“之后西北哗变,童章手握玄铁兵符,荣昊垂死挣扎围堵周太皇太妃府邸,周太皇太妃自焚。童章阵前斩杀荣昊,江南周家居家西迁。西北军一路向南势如破竹,至河东受阻,战局胶着。”
赵嫣眼光钩子一样扎在了刘燕卿身上,一字一句问道,“皇帝如何知道骊妃之事?秦王如何得知荣家作梗?”
刘燕卿罕见顿了顿。
“是你。”赵嫣声音冰冷道。
若说骊妃一事或许是旧宫中的漏网之鱼走漏了风声,荣家以军粮作胁换取皇后之位一事则只有他与荣家清楚,或许还有皇帝知情。
刘燕卿在他身边多年,又身为内阁次辅,从蛛丝马迹上查探些隐秘并不难。
“刘燕卿,好大一盘棋。”
这盘棋从大赦天下始,至贬谪岭南而终。
机关算尽保住他的性命,处心积虑让狼烟遍地,到底图谋为何?
赵嫣身中丹砂多年,看过的名医不下数百,人人都道无药可医,刘燕卿却有解方。
刘燕卿是诸野王之后。
赵嫣还带着一身病气,目光却阴冷起来。
“刘燕卿,你是前朝刘氏后人,你想复国?”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刘燕卿眯起一双细长的凤眼,并无被拆穿的窘迫,反而赞道,“与聪明人聊天当真痛快之极。”
赵嫣问道,“为何救我?”
刘燕卿答,“江南沈公是我外祖。”
赵嫣一张病容罕见错愕。
刘燕卿负手而立,“因我母亲与父亲当年私奔,我与沈家的关系外祖并未大肆宣扬。我在沈家时候,便常听外祖提起赵家长宁。”
沈公口中的赵长宁是个刻苦而博学的孩子,同散漫又不好管束的刘燕卿天壤之别,后来在街口巷弄的茶楼上,他终于知道,原来那红衣状元郎便是外祖口中的赵家长宁。
“我在沈家瞧到一本账,平白无故从赵家拨五十万两金入沈家,沈家为了掩盖真正的账本又造了一本假账。你用这五十万两金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下了崔家,手段确实高明。这样有趣的人若是死了,这世上岂不是无聊至极?”
赵嫣摇头,“刘燕卿,我不懂你。”
刘燕卿答,“我亦不懂你。这天下换了谁坐不是坐?楚钰亦或楚钦有何不同?”
赵嫣咬牙,“皇帝是天下正统,楚钦若是反了,他便是反贼!”
刘燕卿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赵嫣,枉你熟读史书,连这都不懂?那楚钰在牢狱中对你做了什么,你全然忘了不成?”
赵嫣双目已然蒙上一片血红,呼吸急促。
“刘燕卿!”
刘燕卿声音转向薄冷,瞧着赵嫣的一双凤眼中没有分毫人的感情。
“赵嫣,你聪明一世,却到底困于忠君礼教,君王如此待你,可还有德?可值得你忠?”
赵嫣脸色惨白,挣扎着拽住了刘燕卿靠近床榻的一角衣摆,瘦长的手指揉皱绣着暗纹的青色衣袖。
“刘燕卿,你知道多少?”
刘燕卿的眼神落在皱作一团的衣摆上,赵嫣的手指在暗青的色调下被衬托出触目惊心的白皙来,腕子上前几日被他禁锢后留下的一圈红痕还未曾消退,这时候赵嫣靠着他极近,清淡的药香拢入鼻尖,比女人的脂粉香要好闻许多。
刘燕卿漫不经心地扯回被赵嫣拽住的衣摆,一字一顿道,“常平留下的起居注残页,只怕如今,秦王看过,陛下看过,赵茗亦看过。”
赵嫣眼中的钩子几乎能杀人,猛地咳嗽两声,“刘燕卿,是你所为?”
刘燕卿坦然道,“是我所为。”
赵嫣闭目,似乎是在替自己被践踏尘泥的半生进行惶惑无力的辩解,“圣祖皇帝虽无德行,却是明主。若有明主,天下黎民之幸也。”
刘燕卿冷笑,“即便先帝如此待你,你仍肯称他一声明主,那楚钰呢?”
楚钰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
看着那个孩子一步步长成能担负起天下的样子,楚钰是他细心打磨出来的一块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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