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宝仰头问道,“公子没有别的话交代与秦王了吗?”
赵嫣手指在袖中蜷缩,仿佛回到了永历三年漆冷的冬日。
周身是飞舞的细雪与北风的呼号,四肢百脉被渐渐冻结成冰,院中的红梅在风雪中灼灼绽开。
赵嫣眼瞳迷茫,怔怔道,“我丢了他的金刀。”
金刀到底丢在了哪里,他想不起来了。
西北军营与冀州边关隔着一条江。
江河沿岸是巡逻的黑甲。
天将蒙蒙亮的时候,有少年将于江中探出头,眼底发青,浑身湿淋淋爬上岸,便被巡逻士兵的红樱枪密密匝匝围起,少年高举手书喊道,“是友非敌,故人来信,还请秦王殿下一见!”
巡逻之人恰是童章麾下的精锐,为首的军官从少年手中接过手书,盯着少年道,“将人从头到脚搜一遍,若无异常,先行关押。”
少年在冰冷的江中游一整夜,又听要被关押,脸色煞白。
军官将手书上报于童章处。
童章将从秦王帐中回营,冀州久攻不下,终于熬死了梁英,小皇帝御驾亲征,若能将之生擒逼其退位,辅佐秦王殿下登基,也算不枉这一年生灵涂炭。
让童章颇觉棘手的是赵茗。
赵茗受伤极重,至今昏迷不醒。赵茗是他一路看着走过来的,从一个京中少不更事的纨绔少年到如今已能接手宁轲留下来的担子。当初赵茗被关押在秦王府中,秦王举起反旗的时候,赵茗一字一句道,“赵茗愿做殿下的马前卒。”赵家没了,赵嫣是被朝廷一步步逼死的。赵茗无处可去,心中饮恨,后来在战场上手刃荣昊,也算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男人在战场上谁都没有想过明天的事。
说不定哪一天便尸首两分。
就像宁轲,就像赵茗。
童章低声叹息,正见麾下军官报进,手中一封信帛。
“将军,辰时在江口抓了一名从冀州来的探子。”
童章正色道,“可有查出什么?”
军官道,“是一少年,并无收获,暂关押营房,等候处置,抓获时候手中有此物,说是殿下故友。”
童章伸手接过信,手指敲击桌面道,“你且退下罢。”
帐中只剩童章一人之时,他盯着信帛,见这信帛上封重重密蜡,可防水火,此技法京中之人久用,冀州却少有人知,这所谓故友乃京中人士,信上无字无物,刻意掩藏身份,想必不愿为人所知。虽称故友,却无它物可自证。
童章将信封扔在案前,眼中烛火明灭,终于拿此信帛往秦王帐中而去。
楚钦见童章去而复返,手中的一卷兵书遂放置案前。
“可是赵茗情况又反复了?”
童章摇头道,“殿下,有信与您一看。”
自信帛被打开后,楚钦握信的手猛地一颤。
童章跟随秦王多年,只有在周太皇太妃死去的时候见过秦王失态的模样。他的眼睛凝视纸上的字迹,刀剑般的眉锋徒然柔和。
楚钦放下信,手下意识地落在自己的腰间,俨然忘记已经已经许久未佩戴刀饰。长久的行军让年轻男人俊美的面容变得落拓沧桑,下巴冒着青色的胡茬,银色的铠甲披挂在身上,银色铠甲下的刀伤剑伤已经数不胜数。
没有人知道赵嫣死后的这一年他是如何度过的。
像活在寸草不生的荒原。
良久,童章听到楚钦嘶哑的声音,“带信来的少年在哪里。”
福宝被士兵押送进了秦王的帐中,士兵往他腿弯处踢一脚,福宝被踹跪了下来。福宝知道秦王是什么模样,西北大军过去班师回朝的时候他远远在人群中见过一次。
他认识秦王,秦王不认识他。
楚钦看着阶下跪着的少年,胸腔下干涸皲裂的心脏缓慢地生出新的根芽。
“赵长宁没有死?”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阶下端正跪立的少年答,“公子还活着。”
楚钦握住信封的手蜷缩起来,薄薄绢纸皱作一团,手背的青筋根根分明。
从背后看去,银色铠甲下的衣衫浸湿一片。
永历三年的冬天,赵嫣死了。
他一路纵马,星夜疾程,回到京城的时候,乌追身上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
却只等来刘府高悬的一盏长明灯。
他在乱坟岗埋葬了杀人无数的刀。
此后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若他的马能快些,再快些。
亦或在当初十里亭的时候就带他走,是否就不会留赵长宁一人遭逢大变,尸首无存?
骊妃,赵嫣,乌追,周太皇太妃。
楚钦这一生为数不多或歉愧或珍重的人接连死去。
楚钦是战场中马革裹尸的军人。
军人没有泪,只有血可以流。
福宝跪在阶下,听到阶上年轻的将军声音嘶哑道,“除了这封信,他可有别的话嘱托?”
福宝答,“公子说,他丢了您的金刀。”
楚钦的双目是红的,像染血的兵刃。
赵长宁是否到死都心心念念着他送的金刀?
福宝叹息,终于将往事和盘托出,“当年公子被陛下判进刘府中时,已是大崩之兆,滴水不进,我家大人将他的扳指与身形相似的死人扔进乱坟岗中,让世人以为公子死去,带公子前往岭南,用珍贵的药草吊着命。”
好一个刘燕卿,好一出金蝉脱壳的戏。
赵嫣身中丹砂之毒,刘燕卿竟有解方?
楚钦心脏猛地颤动。
若刘燕卿有解方,无论他是什么人,只要能解赵嫣身上的丹砂,他愿付出任何代价。
“公子让我打听关于赵茗的消息。”
楚钦沉默,良久终于起身道,“你随我来。”
福宝跟着楚钦行经一处别帐外停下,隔一层纱,能闻到浓重的药香。
福宝睁大眼睛随着楚钦入帐,但见软塌上沉沉昏迷着一名年轻将官。
头上裹缠重重叠叠的纱布,赤裸的上半身伤痕累累。
其中一道蜈蚣一般横梗在胸口至腰背的伤口最为严重,脸色是死人皮囊一样的青色。
枯草般的发披散在双肩,削薄的唇紧紧抿住,因不能进食而身体日渐萎缩消瘦。
若能睁开眼睛,定然是英气俊俏的模样。
只是那双眼睛自从战场下来便从未睁开过。像即将在棺材中日渐腐朽。
“当时他险些被劈成两半,倒卧在血泊中,童章与我带他回去的路上,一直昏昏沉沉地叫哥哥,血流了一路,直到后来疼得发不出声。”
赵茗的情况凶险之极,几度从鬼门关中进出,军营的大夫几欲束手无策。
一开始止不住大面积的血,后来止住血,人却昏迷不醒,生死但看天命。
福宝声音颤抖,“他还能活吗?”
楚钦盯着塌上的赵茗,一字一句道,“能活,西北军没有孬种。”
楚钦走到赵茗的身畔,“赵茗,赵长宁没有死,你若想见他,就拼命活下来。这世上他只有你一个血肉至亲,你忍心看他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床榻上沉沉昏睡的赵茗不知是否有听进去,没有人注意到锦被下的手指轻轻动了下。
楚钦看了福宝一眼,“带我去见他。”
福宝错愕道,“对岸是冀州的地盘。”
楚钦朗声笑道,“那又如何?”
就像裹着刀刃的鞘上陈年旧漆被剥落。
眼中凌厉的刀锋出鞘。
“一把金刀算什么,他若想要,这全天下的宝刀我都想办法寻来。”
“冀州对岸云来客栈,有鲜卑马贩身份不详,疑突厥人所扮,或为高阶军官。冀州官府许出内贼。若突厥伺两败俱伤之际趁虚而入,边关不保,京师危矣,盼殿下三思而后行。其余诸事日后再与殿下解释。”
寥寥数语后上书“赵嫣”二字。
笔力遒劲挺拔,与当年赵嫣交托于春萝的绝笔毫无二致。
赵长宁还活着。
昏灯明灭。
楚钦取下灯龛,手中的信在肆虐的火舌中化作青灰。
第一百四十章
连赫盯着眼前跃动的灯花。
碧绿的眼中有湖水般的波澜。
他身边立着三五名胡人,手臂上的刺青图腾沾水即化。
连赫用胡语问道,“隔壁可有何动静?”
有一名胡人布满戒痕的左手恭敬落在右肩上,“身边的小厮去药坊抓药。”
他的名字叫阿穆罕。
连赫道,“可有派人跟着?”
阿穆罕答,“派人跟了一路,确实进了药坊。”
连赫问,“进了药坊可有出来?出来之后去了何地?”
阿穆罕犹疑道,“见他进了药坊,便再未盯梢,不过是一个病弱的男人和一个少年,您未免太过小心……”
连赫盯着高大的下属,腰间弯刀出了鞘中。
阿穆罕只觉眼前一道快如闪电的光,喉咙处传来凛冽的寒气,他甚至没有看清楚连赫冰冷的神情,就被从头颅处砍断成两截。
浓重的血腥味道充盈鼻尖,连赫将银刀炽烤在跃动的灯花上,碧绿的眼睛看着刀身上的血迹滋啦做响,直到消失,这才收起了刀,盯着身边剩下的几名心腹道,“我身边不留自负之人。”
“您为何会让阿穆罕派人盯梢那对主仆?”
连赫道,“赵宁从老板娘处打听过鲜卑人刺青的事。”
中原人的生意好做,银钱够了,什么都和盘托出。连赫本意是想在老板娘处打听些赵宁的消息,他对赵宁这个漂亮的中原男人,确实动了心思,不料从老板娘口中知道此事。
赵宁显然已对他一行的身份起疑心。
这疑心从何起?
连赫盯着自己并无刺青的手臂,他的手臂因药汁过敏,并未伪造。然鲜卑的贵族皆无刺青,做不得证。
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
在场之人皆知,若那对中原主仆没有问题自然皆大欢喜,若确实有问题,赵宁身边的小厮发现阿穆罕派去跟踪的人,刻意去了趟药坊掩人耳目,待阿穆罕离开后再往别处通送消息,那便酿成大祸,再去杀人灭口则是亡羊补牢。
阿穆罕此举在战场上那乃贻误军机的罪名,百死难辞其咎。
“将尸体处理了,此地已不宜久留。”
次日晨时。
黄沙飞尘从窗柩拂落,老板娘利落地拨动算盘,客栈中人际少有。有人敲门而入,赵嫣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又看见连赫。
年轻男人怀中抱着那只鹰,腰间的银色弯刀发亮,碧绿的眼中倒映着赵嫣蹙起的眉眼。
连赫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手指抚着怀中的鹰翅。
“我要离开此处了。”
赵嫣面不改色道,“祝阁下一路顺风。”
案前有酒,连赫执起酒杯饮尽,碧绿的眼瞳盯着赵嫣道,
“赵宁,你是什么人?”
赵嫣心中猛地一跳。
连赫靠近他,怀中的鹰猛地展翅飞起。
男人沉重的呼吸将赵嫣包裹,赵嫣后退两步,被逼迫在卧塌前退无可退。
“连赫!”
连赫笑了,伸手掐住赵嫣的下巴,细细端凝着赵嫣的脸,他力气太大,赵嫣被他禁锢的下巴发红,几缕日光洒落在他白色的长衫上,垂落的长摆绣着精致的红雪与仙鹤。墨发散在双肩,容貌像女人一般引人糟蹋垂怜,眼中却阴霾而冷漠。
“你的小厮去哪里了?”
赵嫣咬紧牙关,“去药坊中买药了。”
连赫道,“是昨日先去,今日又去,还是昨日去了至今未回?”
赵嫣冷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连赫叹息,碧绿的眼珠像是莹亮的宝石,倒映着赵嫣雪白的脸颊,“赵宁,你是聪明人。”
赵嫣没有说话。
连赫指腹在他下巴轻轻摩挲,重重在那双柔软的唇瓣上按下去,“以后你会有很多时间听懂的。”
赵嫣被他桎梏,来不及挣扎被一手刀劈中了脖颈,软软栽倒在了连赫怀中。
连赫将赵嫣抱起,满头乌发散在连赫的肩侧,雪白的脸,失去血色的唇瓣,尖俏的下巴上还残留着因为男人的力道留下青紫色的指痕。
昏迷的赵嫣安静蜷缩在高大的异族青年怀中,像一团轻盈的薄雾,身上的幽寂的药香扑入鼻腔,绣着仙鹤的衣摆从连赫的臂间垂落。
须臾之间,连赫耳尖微动。
他身后的苍鹰被劈成两段,哀鸣一声重重砸落地面。
连赫猛地后退,眼前明亮的剑花裹着风声袭来。
连赫怀中抱着赵嫣躲过一袭,守在外侧的胡人破门而入,才有喘息之机。
执剑人黑衣蒙面,手中的剑快到了极致,胡人纷纷拔出了腰间的刀。
第一百四十一章
剑客握紧手中的剑,眼中有黑色的杀气。
明亮的剑光快如疾风,转瞬已斩落一名胡人的左臂,高壮的男人捂住流血的臂膀面目扭曲地哀嚎,与他分开的左臂在冰冷的地面带着温度抽搐,暗青色的刺青被血泅染作猩红色。
这群胡人都是突厥汗王王帐中的猛士,无论哪一个都是身手非常的主,之前被砍去臂膀的胡人若非不察,未必能一击即中。
数十名胡人被激怒,上前与剑客缠斗起来。
黄沙碎石簌簌飞扬,漆红的木桌被斩断倾塌,围栏处能隐约窥见刀光剑影。
楼下的茶客仰头看上方人仰马翻,纷纷鸟兽俱散,老板娘怀中抱着两个孩子看阁楼上的雅间帷帘骤断,碎珠如云,面颊惨白如雪。
也许她在害怕死亡,也许在害怕生计。
这两种可能,但凡活着人都会感到害怕。
连赫怀中轻飘飘地抱着一团雾。
他得力的下属被砍断了臂,一双碧绿的眼睛盯着黑衣青年手中的剑,竟从未知中原有如此厉害的人物,眼中闪过棋逢对手的兴奋,若非在此不可久留,他倒是不介意与之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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