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皈未多问,只应了句便转身而去。
梅庚敛下眼,摩挲着粗糙纸面,那信上字迹清秀飘逸,颇有出尘之意,唯一言——除夕夜宴,东宫有变,洛王府应也知晓。
偏首望向窗棂外,不知何时积云已然遮掩了日光,天际一片苍茫的白。
风承玉应邀而来,宽襦长袍,同其父般的儒将风范。
朝堂党派混乱,诸武将大多以西平王梅振义为首,便沿袭至小辈。
“王爷。”风承玉敛袖一礼,便听上座男子一声冷冽淡声:“无须多礼。”
曾枕尸卧骨,此刻毫不收敛阴戾冷漠,风承玉自能察觉到扑面而来的压迫与阴寒,他敛下眼,道:“王爷的消息属实?”
“自然。”
梅庚唇边分明带着笑,眼底却是冰冷一片,“世子如今掌管皇宫禁军布防,当知本王寻你来是何意。”
相视片刻,风承玉蓦地一笑,“王爷的意思是?”
梅庚缓缓吐字:“瓮中捉鳖。”
风承玉怔了片刻,迟疑道:“可宫宴之上……”
“趁乱才好下手。”梅庚意味深长地微勾起唇,又似漫不经心般道,“洛王党羽众多,本王也是替陛下着想。”
风承玉缄默良久,算计着其中利害,方才缓缓吐出口气,道:“下官明白了。”
待他走后,梅庚才阖目叹了口气——可惜,大好的机会。
若非西北之战伤及了西北军根基,倒不如连着楚恒之和楚洛一并除去,再推那倒霉太子身上,只可惜……只可惜。
不是时候。
清寂雪夜,满城飞霜,飞檐下琉璃灯明,一人推门而入,携满身寒气,恰见房中临摹书帖的温润少年,白衣覆身,鸦色长发披散垂落,伸手去挑起一缕,犹带湿润。
“除夕宫宴,记着称病。”梅庚轻声,指尖绕着湿发缠了一圈。
楚策便明了,执笔的腕微顿,窗外飞霜雪白,红梅怒绽,血似的艳烈。
梅庚自他手中将笔杆抽出,敛着眼平静道:“柳长诀说,洛王恐怕已经得到消息了。”
他们到底是这俗世凡人,做不到事事周全,纵使权势滔天,一言断人生死,却也有无可奈何力不从心时。
恰如此刻,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知拿起刀的刹那是否违心?麻木不仁也好,冷酷无情也罢,若重来一次,仍会如此抉择,那便不悔。
长街灯火繁荣,隔窗望不见,梅庚便自背后拥着少年,瞧那宣纸上深浅不一的墨迹,是楚策劲瘦干练的字迹。
——天下归心。
谈何容易?
那手掌生杀大权的掌权者昏聩,辅佐君主之臣无能,骄奢淫逸者醉生梦死,殊不知这天下将要饿殍遍野,只顾眼前享乐,哪管民生疾苦。
这世道——简直无可救药。
如同腐肉碎骨,倒不如彻底剜去。
“待尘埃落定,我便该走了。”梅庚轻轻说了句,语调平和如常,怀中人却僵硬片刻,旋即温声应了,“我知道。”
西平王此生宿命,镇守边关,若非寿终正寝,便只能战死沙场。
“我等你回来。”
少年缓缓提声,似艳色花瓣轻柔飘落,洇出一片绯玉。
第九十六章 弥足深陷,此刻唯他
除夕朝会,昔年大楚兵强马壮,四方来朝,西夏戎狄及南夷皆前来朝贺。自前朝大败连失胤、吴、泗三州,再至显章十三年西北战起,短短两年,大楚惨败,连失十州,即便南云夷族今年都不曾派人朝贺。
如同戴了面具,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大楚仍是当初的大楚,一叶障目,刻意不去瞧那岌岌可危的江山。
楚恒之高坐龙椅,各地旁系藩王与满朝文武齐声恭贺,梅庚身着云水蓝亲王朝服,是一众亲王中唯一的异姓王,年轻俊美,漫不经心之下蛰伏冷厉,不露锋芒,不显锐利。
太子禁足东宫,皇后卢氏与英国公称病未至,淮王殿下一病数月也不曾露面,婉贵妃风华万千如今已然位同副后,洛王更是风头正盛。
楚恒之身披帝袍,鬓须已泛白,整日流连后宫,沉湎酒色,一副枯瘦之态,他开口:“赐宴吧。”
身侧内侍会意,高声:“赐宴——”
舞姬袅娜妖娆,绫罗水袖飞舞,丝竹之声悦耳。
开宴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有宫中侍卫慌慌张张入殿来报,太子率兵逼宫造反,已至午门。
哗然之下,梅庚眯了眯眸,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顺势睨去,正见洛王,相视片刻,宫宴之上的宫女内监骤然抽出银晃晃的刀剑,直逼楚恒之。
“保护陛下!”
梅庚拍案而起,两支银筷顺势扫出,刺穿正扑向楚恒之的两个刺客后颈,血花怒绽。
宫宴之上不得佩剑,梅庚足尖点上案面,飞身而起,足踏刺客发顶,遂落其腕,两踝狠拧,碎骨夺刃,反手将他喉咙刺了个对穿,转眼间人已然护在了楚恒之身前,漠然望着下方混乱群臣,袖中滑落几根极粗且锐利钢针,甩袖飞出,匆忙逃窜中的朝臣无声而倒。
刺客目标显然是楚恒之,且算得上是高手,未伤及旁人,宫中侍卫已然与刺客战作一团,身后年迈皇帝被吓得面无人色,伴着花容失色的婉贵妃尖锐惊叫,叫人头疼。
“陛下,先退至后殿。”
梅庚持剑护着楚恒之,刺客几乎齐齐向他涌来,冷刃一扫挑来者执剑的腕,长剑应惨叫声而落,边战边退之下,刺客竟在梅庚手中死了大半。
隐隐觉着有阴冷视线扫来,梅庚抬眸瞥去,却未寻着人,倒是秦皈冷着脸杀过来,低声道:“王爷,怎么回事?”
太子的人还没进皇宫,宫宴之上的刺客,他们并未收到情报。
“先别多管。”梅庚俊美眉宇涌现阴戾之色,忽而一步跨出,迎着追来的刺客而去,“秦皈,保护好陛下。”
“是!”
刺客数量极多,死了一拨又来一拨,朝臣一盘散沙,梅庚游走其间,顺手要了不少洛王党的性命,都是些不干不净贪污敛财草菅人命的畜生,华晟殿人仰马翻,太子损失过半的私兵也已然攻入了午门,直奔华晟殿。
英国公世子和太子瞧见遍地尸首的华晟殿也是一怔,金砖染血,宛若杀神般的西平王长剑赤染,云水蓝的朝服绽开斑驳血花,眉目皆是狠色。
“梅庚!你若归降,今日饶你不死!”楚砚喝道,正义凛然。
梅庚嗤笑,漫不经心地挽了个剑花,“太子殿下,恕难从命。”
楚恒之与宗亲朝臣等人已被护送至后殿,武将们则守在前殿,陆柏言皮笑肉不笑,“太子殿下,要打就打,再不动手怕是就没机会了。”
陆太尉向来开口不留情,下手更不留情,一触即发的战局,殿外忽而传来高声呼喝:“擒逆贼——!”
是风承玉率禁军赶来,黑甲禁军潮水般涌入,将太子攻城所剩的残兵团团包围,身披黑甲的风承玉通身肃杀,长剑一指,命令道:“拿下逆贼!”
太子微怔,目眦欲裂:“禁军?!”
英国公世子脸上掠过凶狠,当即下令:“杀!杀出去!”
兵刃交接,金石之声不绝于耳,风承玉弯弓搭箭,箭矢破空,刺穿英国公世子胸膛,遂提剑冲入战局。
梅庚漫不经心地丢了染血的剑,笑得冷漠,私兵败局已定。
若早知还有刺客行刺,倒是多此一举,不如在城外便直接歼灭叛军。
大楚再如何不堪,永安布防却严谨,毕竟楚恒之贪生,凭太子那几个私兵便想逼宫,实在异想天开。
正午时分,尘埃落定。
太子造反逼宫,本可归家休息的朝臣们死了大半,受惊女眷们被送了回去,大人们便被直接召到太和殿议事。
大楚律例,豢养私兵乃是抄家灭祖的死罪,遑论太子同英国公府做出这等逼宫之事,楚恒之大怒下令彻查,便又将先前西北之战的贪污案旧事重提。
护驾有功西平王理所当然得了封赏,出宫后却直奔着淮王府去,将淮王殿下偷偷接到了西平王府,毕竟除夕未过,宫中如何闹腾与他何干?
最后的时光,须得珍惜。
夜幕将至,梅庚换下染血朝服,沐浴更衣,楚策正站在窗棂旁候着,见他进门,忙上前去上下打量,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梅庚失笑,牵了他的手,将人带到桌旁落座,“能有什么事,虽有变故,但总归还在计划中。”
“变故?”楚策蹙眉。
梅庚便将刺客一事道来,末了添上一句,“想来便是洛王殿下的手笔了,借机除掉皇上,嫁祸太子。”
楚策颔首,“确实如此。”
恰好刘管家送了晚膳来,二人便未再提及此事,楚策身子本无大碍,不过心结难解,自与梅庚坦诚公布后,便日渐好转。
除夕钟声响彻天际,梅庚正拥着他的心上人在檐下赏雪,旷远而又浩渺的山河映入他的眼眸,再回首时,一片灯火阑珊。
他回来的第三年,前尘浮生,曾有关仇恨与杀戮的前生湮灭在回忆中,而今所剩,便是心头所爱。
他俯首在楚策耳边落了个吻,轻轻道:“午夜梦回时,我曾幻想过数次这般场景,岁月安稳,拥你入怀。”
楚策淡淡地笑了笑,眼里映着雪光,皎皎似月华,“现下都已成真了,欠你的,我都会一点点地补给你。”
梅庚笑意微敛,他将少年转了个身正对着自己,双手搭在他肩上,神色认真,一字一顿:“小策,你不欠我的,若真要说相欠,倒是我欠你更多些。”
趁着楚策愣神时,梅庚俯首吻在柔软唇上,舌尖扫过唇缝,撬开唇齿,缠绵深吻,任彼此呼吸在凛冬交融,将人狠狠拥在怀中,似倾尽此生深情。
良久,他稍退些,敛眸瞧着喘息凌乱满面绯色的小殿下,狠狠闭了闭眼,将眼底欲色尽数掩去,却不曾放松抱着人的力道,哑声低笑:“如此,你我两清了,但小策,你既说了喜欢我,便注定与我纠缠一世,我绝不放你走。”
他曾想哪怕将人囚禁也要留在身边,当时是,现在也是。
即便欠了楚策,也容不得他就此离开。
爱得如此偏执。
楚策轻喘着应声,垂下的眼中潋滟生光:“我不走,梅庚,我喜欢你。”
谁爱谁更深?
谁更离不开谁?
一旦弥足深陷,那便都是一样的。
曾经历过时间与死亡,便恨不得融入对方的骨血,时时刻刻相伴,永生永世在一起。
梅庚顿了顿,忽地将人抵在廊下的柱子上,不由分说再度吻上去,管他外头如何腥风血雨,动荡不安。
此刻唯他。
——
太子与英国公造反一事严令彻查,因私兵之故,刑部大刀阔斧查出不少涉案官员,其中武器及银钱大多是从西北之战的军饷供给中克扣下,以至于西北苦寒之地,阵前将士吃不饱穿不暖,手无寸铁,以血肉之躯,护佑河山,最终惨死他乡,埋骨于黄沙之下,忠魂难归。
涉案官员多达四百余人,天子震怒,下令抄家灭祖,老幼妇女皆不得放过。
废太子为庶人,流放边境。
皇后求情未果,一病不起,正月初三自缢于凤鸾宫。
永安卢氏,彻底销声匿迹。
西北战败之因由彻底查出,本就是朝野皆知的事,可却流入了坊间,梅氏诸多英烈战死西北,还朝又遭众人鄙夷嗤笑,却不料真相竟是如此。
身为当朝太子,却为一己之私,豢养私兵,克扣军饷供给,以至于西北大败,连失十州,数万将士埋骨金乌岭,更令家国蒙羞,一时间群情激奋。
又有人忆起当日下葬时的梅氏空棺,一连数日,斩首抄家的血腥气挥之不去,与此同时,梅氏陵墓的香烛元宝气也浓郁不散,百姓自发凭吊,怀缅梅氏大义。
秦皈将此事告知梅庚时,梅庚也着实愣了愣,足有半晌,方才低声一笑,望向庭院中的素雪红梅,眼底洇起微不可见的涟漪,缓缓道:“父亲与族亲们,当可瞑目。”
再腐朽阴暗之处,也有可能开出妖冶美丽的花,抽枝发芽,艳烈地盛开。
这几近破碎的河山,风雨飘摇的大楚,终究还是有一线希望。
第九十七章 来日方长
正月初七,天光晴好,人日祭祀,淮王仍旧称病,天子携洛王主持祭祀,丞相请辞后位置便空着,加之朝臣折损不少,祭祀时文武百官也显得萧条冷情。
此次太子逼宫,洛王党损失惨重,那日林书俞可瞧得真切,梅庚下手隐晦,多是下黑手,洛王的人大多是死在了梅庚手里。
回府时洛王唤上了林书俞一起,刚进门便沉下脸,挥袖扫落桌上瓷盏,满面狠色,“你不是说杀了他们我便是储君吗?!为何死的都是我的人?!”
林书俞揣着袖子,老神自在地敛着眼笑道:“洛王殿下何必动怒,怎不想想,死的朝臣那么多,可各个都是你的人。”
洛王一怔,面上阴暗又添三分,便闻林书俞不紧不慢地道:“是梅庚下的手,他急着削减你的势力,恐怕是在为淮王殿下铺路。”
“怎么可能?”楚洛反问,随即眉头紧蹙,才发觉自己被梅庚和那个怯怯懦懦的弟弟摆了一道,他微挑起唇,冷笑道:“那便杀了吧。”
林书俞眼底晦暗,悠然道:“殿下急什么,西平王留在永安的时间可够久了。”
“你的意思是要留下楚策?”楚洛面色沉冷,全无半分笑意,可见是气狠了,“留着他做什么,杀了,只要他死了,本王便是皇室唯一的储君人选。”
“王爷且消消火。”林书俞笑得颇怀深意,“下官对淮王殿下有些兴趣,不如暂且留他一命,如何?”
兴趣?
楚洛狐疑地瞥向林书俞,正见他唇边兴味笑意,一时也分不出是恶心或是厌恶,眉心蹙得更紧,良久,方才缓缓勾起抹温良如玉的笑:“那便随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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