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修阴阴一笑,他道:“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啊,无论如何,道一宗也曾于我有师门之恩,我易修自认不是个好人,但这等忘恩负义,大逆不道之事,却还是做不出来的。”
凌危云心头再是震骇,听他这种时候还不忘自夸,嘲讽他人,忍不住怒从心头起,讽刺回去:“那将道一宗灵穴封住的不是你?”
易修呵呵一笑,道:“封住道一宗灵穴的是我没错,但师兄这你可不能怪我,毕竟当初,可是你让我封的啊。”
凌危云瞳孔一缩:“什么!?”
缇晔也是浑身一震,猛然扭头看向他。
易修道:“当时道一宗整个宗门被屠,可谓尸山血海,血气都从仙京飘到我那头去了,我赶过去时,正好遇上你与你的好师弟战作一处,哈哈,谁能想到,当初你那么爱重的师弟,竟是魔界的人呢,还一夜屠了整座宗门,你从外赶回来,已经是于事无补,道一宗都被杀光啦。”
他说得轻快无比,隐隐还有种幸灾乐祸之意。
凌危云闻言,却是双目突出,青筋暴起,浑身都发起了抖。
纵然毫无记忆,只听对方的描述,凌危云也似闻到了当年的血腥之气,还有那漫天大火,垮塌的殿宇,一一重现眼前一般。
缇晔更是听得呆住了,他已知道当年自己干过些什么祸事,但此时听到其中细节,只觉头皮发麻,恐惧又可怖,但究竟是恐惧什么,又是觉得什么可怖,却不敢细想。
他僵硬地扭过头去看,只见凌危云脸上青白交错,青筋四绽,因为激动,浑身不停地发抖。
心脏便如被巨石所压,沉沉地坠落下去。
易修见他二人神情俱是不妙,心情却越发畅快,他道:“不过嘛,师兄你一贯英勇无比,竟是一路追赶到魔界去,将这祸首抓了回来,打斗之中,更是毫不容情,将这妖魔一剑穿心……这样大公无私,出手狠绝,弟子可是佩服得很啊。”
他这话一出,缇晔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整个人都似有些撑不住一般。
凌危云也是心头一跳,却是顾不上其他了,厉声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易修微微一笑,“你与妖魔两败俱伤,且他还有魔族同伙在后追赶,你一人如何能够匹敌,见我在此,当场授我吞灵阵之法,趁其虚弱昏迷之时,借整个道一宗之力,将其压制罢了,你亲眼见我将其封印之后,这才提剑,在追杀赶到之时,引魔族众人而去……此后,便再不知你消息了。”
自然是不知了,想来他就是那会儿被魔尊赶上,给打了个半死,又被救走,从此沉睡百年,再醒来时,沧海桑田,世事已改。
百年前事终于被一一揭开,凌危云神色怔然,心头大恸。
听易修所言,严丝合缝,与他后来的记忆全然可以衔接得上,且易修也不过才被唤醒,后来之事并不晓得,如此可证,他并没有撒谎。
凌危云从未想过,缇晔会是那个妖魔,是他杀了自己的师尊,灭了整个道一宗……那个幻境里发生过的,竟然都是真的。
又是自己,亲手将他斩杀,又借旁人之手,将他封印。
凌危云蓦地想起,在云夜山初次重逢之时,倜夜对他说的那些话。
说自己如果记得从前的事,便不会对他如此了。
当时他看见倜夜脸上露出的异样神色,当时还不太理解,现在却一下明白过来,那分明是对他失忆情形,是感到庆幸的。
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这样。
又想起来什么,凌危云猛地抬头,看向脸色同样惨白的缇晔。
缇晔竟似不能直视他一般,飞快地别开了眼,头也微微低了下去,仿佛不能承受一般,整个人轻微地颤抖。
“……你,”只是这一个字,便像是用尽了凌危云所有力气一般,他声音嘶哑,只觉心口处剧痛不止,他缓了许久,才缓慢而沙声地道,“……你之前说想要找到那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执意想找到百年前的那个我,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你知道什么?
缇晔浑身又是一颤,手中剑柄都握不住了,从他手里滑下来。
铿锵的一声。
缇晔:“我不知……我不知,那个人是你……”
他的声音颤抖,带着莫名的恐惧之意,倒仿佛他才是受害者,而不是那个亲弑师尊,徒手灭了整个宗门的魔头。
凌危云却似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轻声地道:“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一百年前你死在了谁的手下,所以你想找到我,”凌危云声音微微一顿,“然后杀了我。”
缇晔浑身巨震。
他猛地抬头,一双赤红眼瞳,竟似有泪水盈满其中。
他盯着凌危云, 用力摇头,近乎是语无伦次了,道:“我没有,我没有想杀你,我从未想过杀你……我,我怎么会想杀你……”
凌危云却不再看他了。
他问易修:“你既然已经出来了,道一宗的封印,却还没有解开吗?”
易修一愣,不由自主答道:“还未。解开法阵,比封印法阵,所需灵力多得多,我如今也是刚刚出来,灵力还未完全恢复……”
他说这话却是真假参半,他本来就将自己神魂全封进了玉箓中,出来之后,便已恢复了自己身上所有法力。
但是到底面子作祟,他不肯承认自己法力不够,竟解不开自己下的封印,是以这样掩饰。
凌危云似没注意到他话中蹊跷,点了点头,然后直起身,脚下一动,似乎是想往缇晔走来。
缇晔惊慌失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迟疑地站在原地,不知要不要躲,却见凌危云才一迈步,突然弯下身,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缇晔大惊失色,立刻两步抢上,托住了凌危云:“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凌危云面色奇差无比,咳嗽起来仿佛撕心裂肺,揪住胸口的手用力得几乎痉挛起来,竟是因为心神剧恸,在此时发起了病。
缇晔自然也看了出来,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慌张起来,大声疾呼:“太医!太医!太医在哪里!给我过来!”
凌危云萎顿在他怀中,剧咳不止,一个用力,竟是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缇晔简直被吓住了,更是又怕又怒,连声喊着太医,又要抱他起来,冲向太医院。
凌危云却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等,等……等等……”
缇晔满眼通红,却不是因为魔气,而是因为泪水,他捉住了凌危云的手,急促道:“你等等,没事,没事的,我马上带你去看太医……”
凌危云摇了摇头,目光费力地往下看。
缇晔顺着他的目光,才看到他视线指向自己的衣兜里,立即反应过来,去搜他的衣兜,手抖着取出一只瓷瓶,口中还连声道:“对,对,你有药的,你等等,我马上拿药给你……”
然而他抖了几次,瓷瓶里却是空无一物。
缇晔吼道:“……药,药……药呢?药呢!?”
已是急得带了哭声。
凌危云见他如此反应,已是明白过来,又想起来,当时在山中,魏王向他药瓶投来的一眼。
八成是自己晕过去之后,药被拿走了。
他一边咳血,一边叹了口气,道:“看来……咳咳,我要死了……”
缇晔瞳孔一缩,疯了一般,凄声叫道:“不!你不会死,不会死的!”
他魔怔了一般,猛地抱起凌危云,跌跌撞撞地往城楼下冲:“我带你去看太医,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我马上就带你去看太医……太医呢!”
凌危云在他怀里,呼吸急促,苍白的脸憋得通红,已然快要喘不上气来,他一只手仍揪住了缇晔的衣领,虚弱而沙哑地道:“你,你……”
他一句话许久也说不完,缇晔满脸的汗和泪,已经冲下了层层台阶,身边重重士兵,纷纷避让。
凌危云眼皮已经快要闭上了,在缇晔带他冲过最后一层士兵时,他突然屏住一口气,用尽浑身力气,从身旁一名士兵腰中,抽出了长剑。
扑的一声——
缇晔的身形陡然顿住,他瞳仁大睁,僵硬地,慢慢地低下头去,看见剑柄握在凌危云手中,而剑刃,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凌危云勉力睁着眼皮,仰头看着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和我,一起吧……”
第104章 解不开,就轰开
剧痛之中,凌危云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渐渐变得很轻,离开身体,飘向上空。
凌危云看到缇晔的最后一眼,是他脸上充满了惊愕和痛苦,即便腹中一剑,也死死抱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的模样。
见此,他心中也是充满了沉重和茫然,一切变故发生太快,让人措手不及,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却还是为了缇晔因自己出现痛苦之色,而十分不合时宜地,感到了心疼。
只是随着魂魄升高,云端重重,凌危云开始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吸力,用力拉扯着他,将他往某个方向带去,他知道是自己的原身和灵魂起了感应,自己即将返回天界,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中了。
而那些纷乱而复杂的思绪,也随着他的魂魄越升越高,在那具仙身越来越强烈的召唤之下,而渐渐地变浅变淡,终于沉寂下去,消失了。
凌危云霍地睁开眼。
耳中瀑布声响,金乌啼鸣,眼前则是水雾弥漫,彩虹千条,一派景祥瑞气之兆,不是天之东极,金乌所栖的扶桑木,还有天瀑一般的东流镜,又是哪里?
……他回来了。
意识到这点,凌危云神色还有些怔然,像是大梦一场,还没醒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放到心口的位置上。
那里勃勃地跳动着,也是很有生机的模样,跳得还比他在人间里那一颗更加健康,安全一些。
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能够分辨出来,这里面跳的,不是一颗真的心脏了。
分明他还清楚地记得,前一刻在人间所经历的大悲大恸,但此时,他已经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
即便得知了道一宗覆灭的真相,即便听得倜夜就是当年的真凶,他也很难产生一种过分激烈的情绪。
爱或者恨,都仿佛是从他身上剥离下去了,尽管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却难以真实地感受和触摸。
原来有心和无心的区别,竟然差了这么多。
凌危云发了会儿呆,才发现四周有种昏暗感,凌危云想起来自己临走前,托青容将自己肉身放在了扶桑木里,于是手中掐一个诀,整个人就从扶桑木里浮了出来,现了身。
几乎与他同时现身的,还有一个人。
红发黑袍,满面红纹,不是倜夜又是谁?
而且他脸上的红纹,覆盖范围当真又变得更广了。
只是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察觉到这一点,只是四目相对之时,彼此都有种相对无言之感。
倜夜差不多与他同时上来,现在显然也是刚刚回到自己原来的身体,他脸上的茫然之色比凌危云还要重许多——这是自然的,他现在相当于要重新吸收多出来的几百年记忆,还要将两世的记忆融合到一起。
而随着记忆重新回到脑海,倜夜脸上茫然之色退下去,渐渐开始变白了。
凌危云见他神色似是恢复清醒了,几乎是想也没想,出声唤道:“阿——”
但他一开口,倜夜却是浑身巨震,似是听到什么再可怕不过的东西,又像是看到一生中最恐惧的梦魇,他竟是猛地后退一步。
凌危云见他如此,脚下无意识地也跟着动了动,想往倜夜的方向靠近。
这回倜夜没有后退,他直接一个扭身,跑了。
一抹黑影在云端里一晃,瞬间便消失在了凌危云的眼前。
凌危云的话只开了个头,还没来得及说完,他看着倜夜消失的地方,静了片刻,才将剩下的话补全了:“阿夜……你伤口还疼不疼?”
他临死前,执意捅了倜夜那一剑,倒不是因为怒急攻心,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只是既是他将倜夜带下界,后面又捅出了这么一桩陈年旧事出来,少不得要将人带回,两人当面对质,说个明白。
但眼下,倜夜这么个反应,又不辩驳,又不如何,竟是不敢面对他一般,二话不说便逃了,倒是承认的意思了。
凌危云自言自语说完之后,便立在原处,动也不动了,神色怔怔的,要说在想什么,却也没有,只觉得心脏那块都是空落落的。
无悲无喜,无怒无恨。
“凌云?”
清冷之声突然响起,青容一袭青衣,轻飘飘落在他眼前,面容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凌危云回过神来,道:“刚刚。”
青容道:“有段时间没下去见你,你倒是自己上来了。”
又道:“怎么这么快上来,难不成已经解开倜夜的执念了吗?”
凌危云摇了摇头,想起刚刚在倜夜脸上看到的覆盖了整张脸的红纹,道:“不仅没解开,恐怕更重了。”
青容:“?”
凌危云便将人界里发生的事同青容简要说了一遍,听得青容都微微张大了眼睛,因为不可思议,一贯冷静的声音都有了起伏:“你是说,道一宗覆灭,是倜夜所为?”
凌危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用和青容平时差不多的平静语气,理智地道:“若真是倜夜下手灭了整个道一宗,于情于理,我是不能够放过他的。”
青容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意思:“若?”
凌危云点了点头,道:“此番仍然是易修一人之言,我记忆已失,未知全貌,不可妄下定论。”
青容一针见血地道:“可他刚刚不是还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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