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故事都和猜测截然相反。
莱茵哈特忽然想道:贝兰蒂斯确实是埃文的弟子,只可能是埃文一手带出来的弟子。
贝兰蒂斯留在了哨塔的最顶层,他必须看住这个法阵。
莱茵哈特负责突围,他必须将消息带到精灵的部队当中,然后让飞行部队前来救援贝兰蒂斯——这或许是月之王唯一的获救机会。
人王当然也可以背信弃义,选择任由月之王死在那里。
但贝兰蒂斯选择了相信他,或许也只能相信他。
人王潜行下塔的时候,听到了头顶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那是来自月之王的箭矢——它们永远稳定、有力,能够一击即中地击倒敌人,甚至不会发出多余的声响。
精灵似乎永远如此轻灵。
他们同时也重视承诺,忠于爱情,永恒地向往着灵魂的纯净无垢。
这些关于精灵的一切美好印象,似乎都能够在贝兰蒂斯这样的人身上找到完美的例证。
离塔五十步,龙人开始回防。这时的守卫是几乎完全杂乱无章的,莱茵哈特设法解决了一些,剩下由贝兰蒂斯从高处放箭杀死。
他们的配合完美无缺。
离塔二百余步,莱茵哈特被发现了。在贝兰蒂斯的帮助下,他第一时间杀死了那队守卫。
人王在想:贝兰蒂斯这么糟糕的状况还能坚持多久?
离塔五百步,龙人的警钟被敲响了,营地中间开始骚动,龙人巡营者开始受到指令,成队出现搜查人王。
莱茵哈特手持龙人战斧,浴血而出。他的背后永远有稳定而轻灵的箭矢擦身而过,命中他们共同的敌人。
人王已看到了龙人最后一道防线的边缘,他在想:只差一点点,贝兰蒂斯,再为我争取到一点时间。
离塔八百步,箭矢停止了一段时间。
莱茵哈特深吸一口气,手中的第三把武器也已经卷刃,他随手丢掷在地,土地上嵌出了一道几十公分的深痕。
他背靠着营地大门,此刻无路可退,面对着成千上百的敌人。他冷静地一一对视过这些龙人冰冷无机质的爬行生物的双目。
——贝兰蒂斯!贝兰蒂斯!
贝兰蒂斯的箭矢忽然来了。
他从数百米之外,准确地一箭射断了营地大门的绳索,绞盘失力旋转,大门微微裂开一道缝隙。
人王当机立断,闪身而出。
龙人的骑兵是半混血生物,拥有粗壮的蜥蜴四肢,重达数吨。
当他们排众而出,列队追赶人王时,就仿佛是狮群在成群结队地追赶着孤立无援的猎物——无论是数量、力量还是速度上,他们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莱茵哈特深吸一口气,在被攻击到之前猛然旋身,钢制战斧盘旋飞出,削铁如泥的锋刃旋舞着割断了身后龙人的咽喉!
人王重新陷入了包围当中——龙人对他们的猎物是如此志在必得,甚至不惜出动了珍贵的双头飞龙。
到了这个时候,莱茵哈特所有的求生意志都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我不可能死在这里,贝兰蒂斯也不可能死在这里。
一把陡然出现的巨剑,斩断了眼前的敌人。
言语难以尽述那种沛然巨力所带来的震撼,就好像是神明以闪电在山峦当中劈开了一道豁口,从这道豁口当中涌现出无尽的焰火和其热量。
龙人后退了,高达两米、重达数吨的混血种重骑兵为眼前的强者让开了道路,他们用含糊不清的龙人语称呼他:Talion,阁下。
莱茵哈特的血液蜿蜒流淌,渗透进土地中。因为失血,他额角渗出汗液。在这模糊不清的视野当中,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物。
“这头小狮子,我虽然不喜欢,但也不是你们能欺负的。”
死亡骑士冷淡地说,苍白的手骨沉缓交叠,拄着那柄幽蓝色的死亡之剑。
……
八百步之外,两分钟之前。
生与死,界限的另一端。
一名弓箭手,如果位置已经暴露,那么他理应转移。如果他不能转移,那么必定是因为抵死在守卫最后的据点。
贝兰蒂斯的视野已经昏暗了,迷蒙中他听到箭矢齐射而来的声音。
月精灵很轻易地分辨出这是骨头做的箭矢,是龙人的弓箭手瞄准了他的位置。
身体变得很轻,从未如此轻松过。
他向箭袋中摸去,属于精灵的箭已经空了。
他向后一步,斜靠住身体,随后从腹部拔出了龙人的箭——他必须先用手指将创口撑开,然后取出带有倒刺的箭头。
疼痛让他的视野陡然亮了起来,在这仅有瞬息的、无比宝贵的光明当中,他将这支箭搭上了自己的弓弦,然后找到了营地大门的那截绳索。
八百步之远,一次机会,一眨眼的时间。
贝兰蒂斯松开了弓弦。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中,一切都重新归于黑暗。
但他从不感到畏惧这黑暗。
是埃文说,不要向渺小而卑微的生命祷告,向心中的美德祷告。
埃文说,一切有名字的东西,都会逝去。
埃文说,爱是恒久忍耐,恒久相信;爱是凡有祷告,必有回音;爱是慈悲,是祝福,是永不止息。
爱是能在朝圣的道路上,与你蓦然相见。
第28章
沟壑开裂的荒原上,两匹飞驰中的亡灵战马被勒停在人类岗哨的警戒线外。
“前面就是人类营地,我不会进去。”死亡骑士冷淡地说,“这之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如果识相,你应该把团长给你的护符带上——亡灵军队是认不出人的。”
人王的思绪已经回到了战场之上,但他还有最后一件事必须要问:“如果你在附近,迷炎阁下是不是也在?”
“他在。”
迷炎张开骸骨龙翼,从虚空中缓步跨出,横抱着月之王贝兰蒂斯。
绸缎般的银色长发披散而下,月之王的面容异常安详。
“我来迟了。”迷炎叹了口气,话语里带着一丝惆怅。
莱茵哈特轻轻伸出手,两指在贝兰蒂斯的脖颈上一碰。
他是冷的,没有脉搏,也无声息。
人王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埃文……会很伤心。”
“我会带他回月精灵那里。”迷炎说,“你走吧,最后的战役马上就要开始了。”
人王道:“最后的战役?还剩下什么战役?龙人与亡灵先打通了矮人的帝国,又坑杀了几十万军队,现在我们还剩下一个什么——教廷军吗?”
两名亡灵大君沉默地看着他,属于不死生物的视线幽深而沉静。
莱茵哈特说:“和贝兰蒂斯谈过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了。埃文想要的不是一次胜利,也不是一次人类种族的崛起,他想要的是一种信念,和奠基于这种信念之上的一个文明。所以,赢得这场战争的,不能是我、贝兰蒂斯、光之王、龙人皇帝甚至亡灵大君,不能是任何一个种族,只能是教廷。”
这片大陆的疆域绵延万里,史诗传承了几个世代。
曾经无敌天下的泰坦一一死去,化成山川河海;受到神明钟爱的造物,巨龙则逐渐退隐,龙翼铺天盖地的场景从此再未出现。
白银世代也已经走向尾声,最后的白银种族,精灵和龙人的帝国也正在无可避免地迈入衰落。
黑铁之民则皆是信仰的子民,以兽人和矮人为首,都受到其守护神的庇护。他们的力量无法与白银之民抗衡,文明也不足以诞生另一位神祇,因此与现世神进行宗教交易是唯一的出路。
黑铁之下,才轮到人类种族。
他们一无所有,他们生命单薄,不仅不存在超然的战斗或学习天赋,而且一生仅有短短几十年,王者甚至来不及贯彻一场变革就可能身陨,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短暂的,他们没有任何东西称得上能永久存在。
蜉蝣朝生暮死,一个夏天就会更换无数代生命——那么要有怎样强大的传承,才可能让他们世世代代都记得努力向一个方向汲汲求生?
要么铭记在身体的基因里,要么凿刻在文明的基因里。
“信仰尚未开蒙,知识已经萌芽。”迷炎轻声说,“团长说,如果要选,宁可不选知识,也要从美德开始。世人皆愚昧,所有的知识和美德,最初都来源于信仰。神要日月更替,日月才会按轨道行进;神要人类相爱,人才会慢慢接受善良之美。既然要信,与其信天上那些渺小而卑微的生命,不如信一个从未存在过、今后也绝不会出现的概念。”
教廷的存在,不是为了争霸。
是为了传播这样的信仰,是为了告诉人们:温柔是好的,善良是好的,你要学会帮助别人,爱你的族人,并相信光明永远会战胜黑暗,好的人永远会战胜坏的人。
他们描绘的是一个多么光明的蓝景,只是懵懂地向往着,就已经让人心潮澎湃了。
人王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信仰最终会造成什么样的冲击——看看教廷如今在精灵帝国的声誉吧,精灵早已为如此纯净的信仰顶礼膜拜。
他们不是愚昧,他们只是愿意相信。
如贝兰蒂斯愿意相信埃文一样,他们愿意相信世上存在着一条基础规则,那里规定着:光明常胜。
“所以亡灵终将失败,你们会败。”莱茵哈特看着两位亡灵大君,目光如长夜中的星火,“你们会败给教廷,败给被信任着的光明。为了这场‘最后的战役’,埃文不惜背负起无数的牺牲——”
“你想要怎样呢?既想要从无到有地建立一个国家,又想要双手干净没有鲜血,所以所有的罪责都由埃文一人承担?”迷炎说。
“所有人都可以说他有罪,我们有罪。”死亡骑士骤然抬起他的长剑,定格在人王的眉前,“你不能,你没有资格。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的这个国家!为了你们的信仰,为了这信仰的纯净,我们可以有罪!”
“可是我不相信!精灵会信,贝兰蒂斯会信,我不信!”莱茵哈特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从泥土中爬起来的卑微之人,我所有的执著都与神明和信仰无关!在信仰和光明到来之前,我就已经燃烧了我的全部,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事只有愚昧的祈祷能够办到!我的子民,由我来指引,不需要虚伪众神的怜悯。我不相信自己做不到的事就推脱给一个虚无的存在,这样的信仰就能长久地让我的国家昌盛!”
迷炎猛然张开了骸骨龙翼:“团长始终没有选错人,狮子永远是狮子!你的信念,和你的子民——那些人类的需求,已经截然不同。其他任何的王,与他的子民背道而驰的时候,都是值得同情的;但我不会同情你,因为我赞许你的话,你既不需要那些人类的理解,也不需要我们的同情。”
死亡骑士的剑上,已生起幽蓝色的焰火。
他低沉地说:“向我们证明。”
人王抽出了自己的剑,指向亡灵大君:“以凯斯顿王国的名义,我挑战你们。假如亡灵的军队在这里败北,那么不是光明战胜了你们,不是神灵战胜了你们,是卑微无畏的凡人们。”
大陆战争开始的第六个月,精灵军队因失去领袖而停滞不前,人类军队孤军奋战,与亡灵大军正面相抗,史称“黑渊峡谷之战”。
……
消息从战场上出发,途径两人之手,传递到埃文的面前,期间一共经历了一顿茶的时间。
绯红说完之后,就静静坐在埃文的身边。
他们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礼拜堂空旷而寂静,阳光从彩绘玻璃窗中投射而下,在神圣的地面上留下斑驳陆离的痕迹。
光明教廷的神是没有形象的,只有一座兜帽下无面的雕像,永远张开怀抱面对着他们。
“明知是谎言,却要他们相信是真理。”埃文说,“世上根本没有永恒的胜者,可是我却让贝兰蒂斯相信了祂。”
“有一天,世上90%的人都会相信祂,他们相爱而且相守。那时祂就是真实存在的了。”绯红说。
埃文闭了闭眼,低声说:“莱茵这个孩子,一定不会信,但我却让慕幽为他加冕。”
那个时候,莱茵哈特是那么年轻,一直到加冕之后,才慢慢开始领悟权力的真谛。
一眨眼,已经许多年了。
“埃文。”绯红说,“不要难过,凡人总是会逝去的,不要在他们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贝里爱上那名精灵的时候,我就在想,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却从未想要得到什么,我又于心何忍呢。”埃文说,“现在莱茵为这个国家付出了所有的一切,这个国家却从未让他有过哪怕一天的快乐。绯红,我不忍,但我无计可施。”
绯红走后,埃文独自又坐了许久,许久。
这座孤僻的教堂外,忽然传来了异动。
红发的小王子瑟纳沙闯了进来,翻身藏在埃文身后的长椅下,只伸出一柄短剑,抵在埃文的腰间,威胁道:“别乱动!我不介意在任何神的地盘上杀人。”
埃文并没有回头,他嗅到了血腥味,于是淡淡问道:“孩子,你父母呢?”
瑟纳沙停顿了一会儿,道:“不要问毫无意义的事。”
这时,大门被人踹开了,门外来的是某位男性魅魔,塔罗。
塔罗看见教堂内仅有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位子上,不甚在意地笑道:“可爱的小崽子,你想躲到哪里去呢?我带你去见你亲爱的皇后阿芙蒂尔陛下,怎么,不想看见母亲大人吗?”
瑟纳沙的短剑充满威胁性地上顶。
埃文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说:“离开这里,魅魔。”
“嗯……”塔罗歪过头笑了笑,“真的吗,神官?你不喜欢和我玩吗?那个躲在你后面的小崽子不也是一个小魅魔吗?区别对待可是不好的。”
埃文低下头,见到自己的靴边奄奄一息地躺着的这个孩子,有着暗红色的小卷发和澄澈的金色眼睛。他不安而倔强,充满了对旁人的不信任,就像竖起了所有尖刺的小动物。
他有着贝兰蒂斯的双眼。
“他和你不一样。”埃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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