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计策虽然顺利骗取了这帮人的暂时信任,但她每日依旧要遭受毒打。那粗鲁的婆子,每日手中都持着一根细竹条,站在桌边盯着她绘画。她但凡有一丁点看似不轨的动作,或偷懒停下,就会遭到竹条抽打。如此绘制了两三日,她交了稿子。这伙人拿走稿子商议后,起初觉得绘制的宝藏点十分可疑,没过两日又回来鞭打她,让她再画。她必须一边挨打,一边努力圆谎,使她的说法听上去更加可信,以试着让他们相信自己。她身上永远伤痕累累,新伤叠着旧伤,苦不堪言。好在,她最终凭借自己的智慧与口才努力说服了他们,让他们采信了这个藏宝图。穗儿绘制的好几个藏宝点距离非常远。她判断自己眼下应当身处京师近郊,所以将藏宝点画在了南方或者很远的西北方,囚禁她的这帮人要去确认这些藏宝地点,必然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就在她不断摸索这个封闭农庄的逃出路径时,上天总算眷顾了她一回。农庄的前后出入口和两侧院墙边,分布着四个蒙面男子看守。院内只有一个粗婆子,除了盯着穗儿之外,她还负责每日的厨事,而那哑巴大夫除了照看穗儿之外,还负责院中的其他杂事。
其中一个看守西侧院墙的蒙面男子,某日趁着那婆子在厨房下厨的机会,悄然溜到囚禁穗儿那间屋子的牖窗边,与穗儿接头。据他所说,他属于另一个势力,是潜伏在此处的暗桩,眼下要把穗儿救出去。他的主子知晓穗儿没有将实情告诉这帮囚禁她的人,遂愿意出手救她。穗儿不敢轻易相信他,询问他是哪个势力的人。那蒙面男子起初有些犹豫,并没有告知穗儿就离开了。隔了一日,他似是请示过上级后,回来再次与穗儿接头,明言告诉她,眼下抓住她的人是东厂中官张鲸,那个尖细嗓音的主事人就是张鲸的属下,也是宫中的内侍。而他们这些人都是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帮张鲸干脏活、私活。他是南镇抚司的一名总旗,名叫方铭,而他实际上是恭妃娘娘的人。
穗儿没有太多的选择,留在此处,谎言被拆穿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她就再难保住性命。于是她选择豪赌一把,将自己全部的未来押在这个叫做方铭的锦衣卫总旗身上。
这人生头一回的大胆豪赌,穗儿万幸自己赌赢了。但她仍然要为此付出代价,那就是彻底失去自由。她逃离了一个让她生不如死的小牢笼,但因为身单力微,救她的恭妃也自身难保,她不得已要进入一个更大的牢笼来保护自己。为了不让张鲸遍布各处的势力再一次抓到她,她不得不选择在方铭的安排下进宫,从此成为宫墙之中的宫女。
巧合的是,万历十一年年末,宫中尚服局从江南一带招入了一批新的刺绣制衣宫女。穗儿因为本身擅长刺绣,故恰好可以跟着这一批宫女被安排进入了尚服局。入宫的多道关卡,诸如验身、查家庭背景等等环节,都被恭妃娘娘用了一些小手段给略过了,宫中不少娘娘都会安排“自家人”入宫相伴,她也被认作为恭妃娘娘的自家人,自此被被拴在了恭妃和皇长子这条船上。只是此事做得隐秘,宫中知晓的人不出五个人。
但是穗儿自进宫后的三个月,始终不曾与恭妃见过面,恭妃也丝毫没有要见她的意思。初入宫中的一段时间,是穗儿适应宫中生活的最关键的时期,她也必须要尽快在宫中立足,并寻找可以保护自己的屏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拯救自己的恭妃,穗儿的态度也十分谨慎。恭妃既然不急着与她接触,她自然也要与恭妃保持距离。她并不知道恭妃的目的,如果这位传言中软弱无依的可怜娘娘是个比张鲸还要狠毒的人,那她可就才出狼穴又入虎口了。
尚服局的生活每日起早贪黑,十分辛苦。穗儿尽量保持着低调,给什么活她都会努力尽善地完成,但不抢第一,绝不出头。与身边的其他刺绣宫女保持着和睦但并不亲近的关系,尽量广结善缘。每日,她都尽量吃饱肚子,并练就了在任何嘈杂环境下都能入睡的本领,努力养伤,恢复自己受到重创的身子。方铭在送她入宫时,还留给她不少相当名贵的创伤药膏,这帮了她的大忙。靠着这些创伤膏药,她千疮百孔的皮肤总算获得了喘息愈合的时间。
每每夜幕降临,她独自一人躺在大通铺的角落里,面对着墙壁,冰冷的床铺总会让她怀念孟家温暖的被窝,还有晴姐姐的照拂和小暧的欢声笑语。每晚,她都紧紧捏着孟晴送她的玉佛才能入睡。这玉佛差一点被那农庄中的粗婆子夺走,幸而她出逃前一夜偷偷取了回来,才不致丢失。
晴姐姐,你知道我在宫中吗?你或许不知道你父兄已将我出卖了罢,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人是不可能取悦每一个人的,尽管穗儿努力广结善缘,但仍然招来了个别宫女的嫉妒和闲言碎语。由于穗儿天生外貌突出,有着其他宫女完全不具备的异域风情。因而尽管她努力想要低调,可尚服局出了个手艺精湛、外貌特异的新宫女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没过多久,消息便传入了东厂中官张鲸的耳中。
到手的鸭子给飞了,张鲸正懊恼不已,没想到这鸭子竟然飞进了宫中。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张鲸当即调用他所主管的十二监内侍,准备编造一个宫中有珍贵刺绣丝线失窃需要严查的借口,前往尚服局拿人。
此时距离穗儿入宫已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此前穗儿在尚服局广结善缘的努力并未白费,有一个与她交好的内侍偷偷前来通风报信,要穗儿提前最好准备。这内侍名唤吕景石,是神宫监的洒扫内侍,就专门负责尚服局以西,仅一条宫巷之隔的延禧宫的洒扫。尽管吕景石并不知晓张鲸就是来拿穗儿的,但他深知宫中尚服局宫女手脚不干净是正常的事,经常会瞒下一些针头线脑的小物什,积攒下来每个月寄出宫中,还能贴补家用。身为刺绣宫女都是嫌疑对象,若穗儿真有什么小偷小摸的行为,查出来就说不清了。
而穗儿所面对的危机其实远远超出吕景石的想象范围,她必须想办法在张鲸前来拿她之前寻到一个拥有绝对力量,能够压倒张鲸的屏障靠山。如此想来,唯有宫中几个最大的主子能够依靠。算来算去,只有五个人——圣上、皇后、郑德妃、陈太后和李太后。至于恭妃,这位势力单薄的娘娘是指望不上了,她甚至不敢出面与张鲸明着对抗。郑德妃与张鲸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是不能依靠。圣上她根本就不会有机会靠近,完全不能抱有幻想。圣上嫡母陈太后与正宫王皇后在宫中基本只能算是摆设,王皇后无子被冷落多年,陈太后更是清心向佛,不理世事。唯一有魄力压倒张鲸,且能够有机会靠近的,就只剩下圣上的亲生母亲李太后了。
穗儿知晓李太后喜欢在晴朗的日子里乘轿往御花园散步赏景,故她带上了自己连日来未雨绸缪努力绣出的最佳绣品,打算豁出一切,直接求见李太后,敬献绣品以求庇护。反正不能得到太后庇护,落入张鲸手中她也是死路一条,她已经没有时间慢慢引起李太后注意了,唯有闯上一闯。
这是又一次豪赌,这一次她又赢了,代价是她几乎搭进去半条命,并且从此以后泥足深陷,完全落入了她无法脱身的政治漩涡之中,此后数年始终无法摆脱。
第31章 【旧事】
穗儿清楚地记得那是万历十二年正月十六日,一个雪后晴朗的日子。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正是御花园赏雪的最佳时候。她一大早就出了尚服局,一路行至御花园东南角,寻了个不起眼但能将御花园全貌收入眼底的角落守着。天寒地冻,她手脚冰凉,怀中还紧紧抱着自己呕心沥血绣出的那一缎绣品。那是苏绣绝技双面三异绣,绣的是李太后最喜欢的云雾水仙。
御花园往日里没有太多宫人会来,只有负责园艺的司苑局每日会派专人内侍来打理。在这深宫之中,大部分宫人的活动范围是固定且有限的,大致上你被分到何处,如果不是有令牌在身,就走不出该处往任何方向以外的第一道宫禁。好在,尚服局与御花园之间并没有宫禁,至少白日里还是可以比较随意地穿行,但是要小心防备撞上主子在御花园中,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主子,那可真是有理也没处说。
穗儿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一直到巳正时分,暖阳高照,穗儿才听见了御花园外传来的大队人马的脚步声。脚步声虽明显,但人声却寂然不可闻。不多时就能看到身披厚厚裘氅,一身雍容华贵的李太后步入御花园中,陪在她身侧的是王皇后。
她们入了万春亭落座赏雪,身边侍奉的宫女与内侍早已布置好了内置暖炉的坐席,在亭子迎风的几面隔扇处拉起厚厚的屏风遮挡,亭内熏上暖香,小案上呈着暖酒与精致的糕点,布置得依依当当。
穗儿望着这座四出抱厦、多角攒尖的红漆金顶亭,心中一面想着或许这里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后去处,一面依旧坚定不移地迈出了脚步。她闷着头快步往万春亭内闯,在距离万春亭几丈远处就被守在外侧的护卫内侍发现,内侍当即喝止她:
“大胆!贵人在此还不回避!”
穗儿充耳不闻,径直往里闯,那内侍立刻携着两三个伙伴赶过来拦住她。
“好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哪个局的?给我拿下!送宫正司法办!”
穗儿当即跪地高声大喊:“尚服局都人【注】李惠儿,携绣品叩求觐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品鉴!”
“你还敢喊!给我把她嘴堵上!”内侍立刻来捂她的嘴,并试图把她拖走,穗儿却挣扎着躲开了他的手,继续喊道:
“是处桑麻好,田家乐事同。耕夫闲白昼,牧竖趁春风。短笛云山外,长林雨露中。命俦还藉草,相与说年丰。太后娘娘,都人李惠儿携双面三异绣云雾水仙叩求觐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品鉴!”
她声音清脆,口齿伶俐,吐字虽快却字字清晰,若珍珠落入玉盘,非常悦耳,一下就传入了万春亭中。不知是穗儿念出来的这首诗吸引了李太后的注意力,还是所谓的“双面三异绣云雾水仙”引起了太后的好奇,亦或是她干脆就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宫女起了好奇心。亭内响起了李太后不算洪亮但依然可辨的声音:
“得了,你们也莫拉扯她了,让她进来,我有话问她。”
“喏。”随在李太后身边贴身侍奉多年的姜嬷嬷立刻出来,指挥那些内侍放了穗儿。穗儿忙整理衣冠,抱紧方才挣扎中差点落在地上的绣品,一路小趋入了万春亭内,跪倒在李太后与王皇后身前,拜伏而下:
“都人李惠儿,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玉福金安。”
太后没让她起来,穗儿便一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约莫隔了三息,太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你说,你是尚服局的?”
“回禀太后,正是。”李穗儿道。
“现在尚服局的都人都这么没规矩吗?若是这一个个的都拿着绣品来让我瞧,要我提携?这宫里还有章法吗?”太后缓缓道。
“太后说的是,是妾做得不是,妾回头定然要司礼监、宫正司严办。”一旁年轻的王皇后温声赔礼道。
大明开国之初,沿袭隋唐制度,设有尚宫六局——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掌管宫中宫女及宫中大小诸多事务。但是永乐后至如今,尚宫六局基本只是空设,只剩下尚服局四司——司宝、司衣、司饰、司仗留存,遴选手艺精湛的绣娘来为宫中的妃嫔主子们制服饰、用物。其余五局职能已经全部转入内廷十二监管辖的范围内,集中在了宦官手中。因而宫女的事,如今也由宦官来管。司礼监作为内廷第一署,掌管宫中刑名,其下辖宫正司专门处理宫中犯了错降罪的宫人。皇后虽说掌管内廷,但实际上具体事务都是十二监在管,宦官权力甚至隐隐压过宫内的主子们,主子们往日里也不会去过问这些事务细节。
“皇后言重了,此事与你无关。这宫中怕是几百年也出不了这么个胆大包天的都人。李惠儿,你方才念的那首诗,你可知出处?”太后声音听上去也不知是喜是怒,声线平稳中透着威严。
“回禀太后,这首诗是太岳先生的《牧》。”
“你既然知道,还在此处吟诵此诗,你是何用意?”太后眯起眼来,声线隐隐变得严厉。
穗儿不答,只拜伏在地,双手高举,呈上自己的绣品。太后见此情状,对身边的姜嬷嬷道了句:
“把她那云雾水仙拿来我看看。”
姜嬷嬷当即拿过那绣品,解开包在外部的包袱皮,将绣品展开呈在太后面前。李太后打眼一瞧,三尺见方的墨色缎子上,用极其秀丽的针法绣出了一副美丽的花卉画。瓷白、青绿、靛蓝三色线将云雾缭绕的水仙花表现得状如活物,美不胜收。正反两面绣画无异,即使凑得极近观看细节,也是毫无破绽,着实精巧非凡。一旁王皇后好奇地看着这幅绣品,暗自惊叹不已,这绣工,在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水平了。李太后却逐渐锁起眉目,沉吟下来。半晌,她吩咐身边的姜嬷嬷道:
“把这都人带回慈宁宫,我要亲自审问。”
“喏。”
看着奴才们把穗儿带下去,太后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今儿既出了这等子意外,这赏雪啊,我也没兴致了。你也早些回罢,保重身子。”
“是,太后。”皇后恭顺应道。
“这都人的事,你吩咐下去,让奴才们嘴巴闭紧点,莫要乱传。若是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定又要不高兴了。”
“是,请太后放心,妾省得。”
……
穗儿知道自己已经搏得了太后的关注,这代表着她的自救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一大早就躲到御花园守着李太后,其目的不是怕错过了撞见太后的机会,而是怕走迟了就再也没机会从尚服局逃出来。她不知道张鲸什么时候会带人来抓她,所以她必须要尽快离开,并且短时间内都不能再回去。接下来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要让太后对自己投以持续的高度关注,如此她才能够续命。
之所以用张居正的《牧》这首诗,也是穗儿经过慎重考虑做的决定。从隆庆年间开始,张居正就已然负责教导今上读书,也不可避免地与李太后之间有过多次会面。坊间传言,张居正与李太后有染,甚至更有甚者传言今上并不是隆庆帝的亲生子,其生父乃是张居正。诚然,张太岳乃是不世出的大才子,更是一表人才,俊逸无双。李太后又是身份低微的都人出身,一直被隆庆帝冷落。但穗儿并不相信张居正和李太后这样智慧的人物,会做出坊间传言的这种珠胎暗结之事。因为这么做乃是断送自己的未来,稍有智慧者都不会陷自己于不义,何况他们身处走错一步就再无回头路的朝局中心。
但穗儿却认为,李太后与张居正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的情谊,这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出来。穗儿毕竟在张居正府中待过一段时间,虽然张太岳从不会与她提起任何有关他私人感情的话题,但穗儿却可以从太岳书房中留下的只言片语的字句判断这位前首辅某段时间的心绪变化。闲暇时,他偶尔会绘制水仙花,书房中也养了两盆。每每绘制完,就烧掉。穗儿绣的这幅云雾水仙,是他一直留着没舍得烧掉的一幅画,就藏在书房的卷缸中。穗儿曾见他将此画带出去过,但当日又带了回来,她判断可能是拿进了宫中给谁看了。而《牧》这首诗,是某日张太岳心情大好时写下的,当日他随圣上和李太后往先农坛籍田亲耕,那还是圣上年幼时的事,彼时穗儿也不在张家,这是张家的次子张嗣修告诉她的。这些细节,穗儿凭借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全部记在了脑海之中,如今运用出来,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唤起太后对张太岳的记忆,同时要让她关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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