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那双一直在抚摸她肩背的手移到了她面庞上,穗儿的声音响起,语气中透着喜悦,但更多的是焦虑担忧,她的面孔也在孟旷眼中清晰起来:
“晴,你感觉怎么样?口不口喝,想不想喝水?”
“嗯……我这是怎么了?”孟旷努力发出声音,却察觉到自己嗓音异常嘶哑。
“你起了高热,今儿早上我和小暧见你一直不起来,进你屋里就发现你发烧了,我们一直在帮你擦身子降温。你伤口化脓了,小暧重新帮你处理了一下伤口,眼下她去煎药了。”穗儿解释道。
孟旷无力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道:自己终究还是倒下了,这个时候倒下怎么能行,穗儿、妹妹、白玉吟,她们都等着自己去保护……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我……我没事,睡一觉就好。”她说道。
“胡说,你身上的箭伤一直拖着,会拖出大病来。小暧说了,你需要静养起码五六日的时间,等伤口完全结痂愈合。期间哪儿也别想去,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养伤。”穗儿道。
“这怎么行……我们得尽快……准备离开……”孟旷急了。
“离不开的,眼下封城大索,咱们就算乔装打扮,也出不了城门。何况出了城又如何?锦衣卫如影随形,你就算不要了前程,难道不要命了吗?”穗儿微嗔,说道,“我都说了,你让我和郭大友谈谈,我有把握可以说服他。”
“我……让你和他谈,但……我们要做两手准备,还是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咳咳咳……”孟旷哑着嗓子努力道,说到最后嗓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惹得她咳嗽起来。
“我明白,你表哥已经在想办法了,你现在是病患,不许再逞能了,不然我可要生气了。”穗儿蹙着眉,孟旷这呆子真是在某些地方异常执着,让她无奈。
话及此处,孟暧提着药罐子进了门。大约是听到了方才孟旷与穗儿的对话,她阴沉着面色不说话,倒药入碗,三个女人合力把孟旷扶起来,她很不客气地把滚热的药汤一口气给孟旷灌了下去,虽然又烫又苦,但孟旷愣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喝了下去。
这个人到底要逞强到何种地步?真是半点也不肯示弱。穗儿在旁边看得很是揪心。
“姐,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妹妹,你这几日就在家中好好静养。人力有时尽,你再强也当不过千军万马,何苦来哉。我们都在你身边,有什么事别闷在心里,你说出来,大家一起合计对策多好?我已经长大了,小穗姐、白姑娘也都不是甚么弱质女流,当真需要你每时每刻都护着,娇滴滴的一点苦也不能吃。何况你也护不过来。”
孟旷听着妹妹的话,一时间没有答话。
“你睡吧,再睡一觉。”孟暧道,说罢,便招了招手,将白玉吟带离了屋子。穗儿独留孟旷床榻边,陪着她。
二人沉默着不说话,屋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炭火熏得暖意融融。孟旷趴伏在床榻上,当真又有些睡意阑珊了。忽闻穗儿轻声道:
“你昨夜和你舅舅争吵的事,小暧都和我们说了。咱们的事……你舅舅果真不同意,你也别怪他,换了谁也觉得惊世骇俗。当初你自己接受这件事也耗费了不少时间呢。”
孟旷一时间不曾答话,其实舅舅都还没来得及表态她与穗儿的事,但是舅舅对白玉吟的态度太恶劣了,让孟旷非常气愤。
穗儿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无意间勾住她耳垂,轻柔玩转。孟旷心头泛起情波,温声道:
“不论他同意不同意,我这辈子都跟你过,他阻止不了。”
穗儿唇角弯起笑容,侧躺到她身边,与她面对面共枕。孟旷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便凝在了她的面上,眸光泛着恋恋波澜,一下就将穗儿的魂吸了进去。她不禁抬手搭在孟旷背上,轻轻拍抚,道:
“睡罢,我陪你。”
孟旷不舍地盯着她一会儿,才终于阖上了眸子。穗儿实在爱煞了这个听话乖巧的孟晴,往上蹭了蹭,在她额首印下一吻,将她揽抱在怀中。二人相拥而眠。
屋外,孟暧站在白玉吟房门外,喊住了准备返回屋中的白玉吟。
“白姑娘……呃……二嫂?”白玉吟与自家二哥的关系对于孟暧来说实在来得有些突然,她还不习惯二哥突然有了一个未婚的妻子,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绝世美人。
白玉吟笑道:“妹妹不必如此纠结,我还未嫁与你二哥,痴长你几岁,你唤我白姐姐就好。”
孟暧淡笑点头,随即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个绣囊,里面有一串造型独特、似蝰蛇似蛟龙的金链子。她把这个绣囊交给了白玉吟,道:
“这是娘亲的遗物,也是我孟家家传之物,一直由我保管。前些日子离家前,我不知何时能归家,便一并带出来了。这个家传之物是我孟家专门给长媳的,你虽尚未过门,但已是我孟家的一员,这个交给你。”
白玉吟接过绣囊,眸光泛起波澜。她抿唇,咽下泪意,扬起笑容道:
“我定珍而重之,再传下代……”
孟暧笑容愈发灿烂,张开臂膀抱了抱白玉吟:“白姐姐,你以后就真的是我二嫂了,有了这个,可不怕我二哥不认你。他要不认你,全家人都不同意。”
白玉吟笑中有泪,回抱孟暧,阖上了眸子。
……
三月初六这一日,赵子央大约是刚敲响暮鼓时抵家的。行至家门口,他就见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立在家门外。他一身锦衣卫常服,虬髯满面,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估计也是刚到,他还没来得及敲门。
赵子央暗道不妙,忙上前拱手道:
“郭千户,几日未见,别来无恙。”
“啊,赵主事,真是巧。”郭大友扬起笑容,赵子央心道这家伙笑起来可真不像是个锦衣卫,憨厚可亲,让人心生好感。
但是好感下一刻便荡然无存,因为郭大友接下来一句话让赵子央的心沉入谷底:
“不知你家表弟孟旷可是在家中,我正要来寻他。”
赵子央明白,赵家与孟家的关系是瞒不过郭大友的,只是他这也查得太快了吧。当初孟旷进锦衣卫时,特意耗费了极大的功夫,隐瞒了赵家与孟家之间的关系。这些年,两家之间分居城中南北,彼此来往也不密切,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相聚。郭大友是从什么途径如此迅速地得知赵家和孟家的关系的?难道他是查了校场口灵济堂的房契和地契记录?这宅院虽然如今已经归入孟旷名下,但易手前几任房主的身份可都是赵家人。
眼下也顾不得郭大友是怎么查到的了,都找上门来了,赵子央得想办法应对才好。孟旷的意思是想要甩开郭大友,自家人秘密将李穗儿和白玉吟送出城去。眼下郭大友就这样找上门来,通知家里人把李穗儿和白玉吟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而且藏起来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为今之计,就只有和他敞开了谈,做交易了。
于是面上神色未变,摊手请道:“郭千户请随我来罢,表弟确实就在家中。”
赵子央出于保护自家父母的考虑,没有带郭大友去见他们,而是直接将郭大友引去了客院。这次造访,郭大友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见到一个病恹恹的孟旷,自他结识孟旷以来,已经两年多的时间了,他几乎从未见过孟旷生病,哪怕是受伤,她也能迅速恢复,很快就扛过去了。不论外出侦查条件多么艰苦,孟旷似乎永远都不会出现身体不适,精力充沛,强壮坚韧。不仅他没想到,赵子央也没想到。他今晨走得早,彼时客院诸人都尚未起身,自然也没发现孟旷病了。
穗儿就守在孟旷的榻边,郭大友进屋前,她已经帮孟旷打扮整齐。孟旷还在发着热,但睡了一天,她已经能坐起身来,自己动手穿衣进食了。见孟旷面色苍白,却也不忘戴着面具遮住下半张面孔,郭大友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他先是问候了一句:
“身子如何?不要紧罢。”
孟旷摇了摇头。
后方赵子央立着没有离去,他不晓得郭大友来此的目的,不能独留他与孟旷和穗儿相处。郭大友回身看了他一眼,大约是觉得他有些碍事,示意他回避。但孟旷摆了摆手,穗儿出声道:
“没事,赵大哥是自家人,我们知道的事,他也都知道,你不必忌讳。”
郭大友无奈,于是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的事,罗千户都知道了,我们并没有阻挠你们的意思,包括白玉吟。我们只是希望你们可以与我们合作,一起调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罗千户今日已经替我和十三申请了外派任务,过几日,等批复下来,我们就可以出城。你们不必再担忧封城大索,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城。”
“去哪儿?”穗儿问。
“杭州。昨夜在添香馆,那四个从廊顶上跑过的人乃是倭寇暗部的忍者,被他们灭口摔死在太湖石上的是添香馆明面上的老板吴永。此外,我们还在添香馆主楼的夹层中找到了一批来自神机营的军火,已经被转运出大部分,只剩下了三箱尚未来得及完全运走,被我扣了下来。此事非同寻常,我们怀疑吴永通倭,走私军火,并且怀疑这件事可能与一直身在杭州的张鲸有关。此次赴杭,便是为调查此事。”郭大友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此言一出,穗儿、孟旷与赵子央具是心惊。消化了片刻,穗儿问道:
“将我与白玉吟一起带去杭州,你们是何打算?调查张鲸,似乎与我和白玉吟无关罢。”
郭大友笑了,道:“难道我还能把你们与十三分开不成?眼下你们都被追捕,潞王的人昨夜丢了白玉吟,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更是有非常多错综复杂的势力要抢夺你李惠儿。就算我强硬把你们分开,十三怕是也不会答应的,他如何放心得下。你们与十三情投意合,我自是不愿棒打鸳鸯。惠儿姑娘,你牵涉到的事事关重大,我私下调查了一些,却也并非十分清楚。你眼下都已然是十三的人了,十三是我的兄弟,你也算是我的弟妹,咱们已然是自家人。就算你对我不信,但你应当是信任十三的。你的事情,十三最清楚,若是需要我帮助,你们商量着,愿意相信我就与我说,我一定帮。”
穗儿与孟旷相视一眼,她们都没想到郭大友的态度短时间内发生了完全相反的变化。穗儿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打算说服郭大友,却没想到如今派不上用场了。一番忖度后,穗儿大约明白了郭大友的心思。她不禁心生佩服,此人当真是聪明人,完全懂得如何在适当的时机做出恰如其分的选择,都不肖去费口舌。
于是穗儿道:“郭千户,我眼下也不与你绕弯子了。我有两个问题需要你坦诚以答,一是你们为何如此看重孟旷,甘愿为了他受牵制。二是,你与罗千户扣留我而不上报的目的究竟为何?”
郭大友眉头微蹙,暗道这小丫头片子可真是犀利,这两个问题一下就切在了要害之上。他倒也没有太多犹豫,回答道:
“我与大哥不过朝廷鹰犬,吃的是公粮,有一身本事自然要报效朝廷,也是为了保住我们的饭碗。我们知道的太多,很有可能最终的命运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捏着一点朝廷的把柄,找个靠得住的屏障,我们老后的命运将非常凄惨。历代高阶锦衣卫很少有能善终的,我们只是在为未来做打算。眼下我们的使命,就是发现隐患排除隐患,并寻找我们老后的屏障,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目的。十三家中当年出的事情,是我们尚未排除的隐患之一,再加上十三本身乃是百年难遇的好手,我与大哥是惜才。”
郭大友的话看似冠冕堂皇,实则非常实在,也说出了绝大部分锦衣卫的心声。他的回答与穗儿预想的差别不大,穗儿于是道:
“我与十三哥商量过了,我愿意把我的事告诉你,希望你能给出一些你的想法。”
郭大友的双眼亮了:“愿闻其详。”
第73章 大索(五)
三月初六,戌初入夜,仆人送了晚食入客院。郭大友、孟旷、穗儿与赵子央就在孟旷屋中用食,吃完后,则继续听穗儿诉说她的事。穗儿的叙说此前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尽管她言简意赅,但有些事情不详细去解释,依然不能说得明白。
郭大友在倾听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非常镇定的状态。哪怕是得知穗儿与孟家早年间的渊源时,他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穗儿确实并没有保留,孟旷知道多少,她就告诉了郭大友多少。郭大友唯一显出神色变化的时刻,是穗儿提起李太后庇护自己的时候。想来他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穗儿的身世绝不一般,乃是太后昔年相识之人的女儿。后来穗儿说到了自己的养母李明惠与老姑姑祁雨禾之间的事情后,郭大友不禁打断了穗儿,插话进来道:
“你养母与老姑姑两人是何时入的景仁宫?”
“隆庆四年的三月份。”穗儿回答道。
“隆庆四年三月……”郭大友似乎在回忆什么。
“那年年初,撒马尔罕使臣曾入宫朝觐,郭千户是想说这件事吗?”穗儿问。
“对,这事儿我有印象,在锦衣卫隆庆年间的秘档中看到过。”郭大友回答道。
孟旷有些吃惊,郭大友居然能看到锦衣卫隆庆年间的秘档?这种秘档一般十年就要销毁,若是有特殊命令,更是不会被留存。郭大友接下来解释了她的疑惑:
“我与管档所的老六冯承是棋友,刚入锦衣卫那会儿,他给我看过一些隆庆年间的秘档。他说隆庆年间最神秘的一件事,就是朝中所有部门关于隆庆四年初朝觐的撒马尔罕使团的记录都被删除了。删除记录的事还是锦衣卫北司管档所负责的。当年管档所是他的师傅主事,他师傅特意留了一份记录下来,说是当年其实先帝不顾撒马尔罕使团的激烈反抗和朝中个别重臣的强烈反对,强行将使臣团中一位重要的女性收入了后宫。他对撒马尔罕使团极尽要挟恐吓之能事,使臣团愤然离去后,先帝派锦衣卫一路追踪,在山西境内,追踪的锦衣卫接到了杀无赦的命令,于是伪装成马匪,将使臣团全歼。”
穗儿面色凝重地望着郭大友,片刻后道:“任务是北司负责的吗?现在可有锦衣卫的老人记得此事了?”
郭大友摇头,道:“那批锦衣卫都没回来,许是在外地直接被灭口了,许是明白回去也不会有活路,所以在山西当地落草了。总之都不曾回来,锦衣卫档案中全部勾了死亡。如今那些人的档案也全部被处理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都是北司的人,这要去问老六的师傅了,恐怕连老六都不是非常清楚,但他师傅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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