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平之的案子得以立案是苏岑费尽千辛万苦争取来的,按照张君的性子,这种有可能踩雷的案子他是决计不会碰的,当年就是因为这个案子害的他跟老师身处险境,他们所查的一切都被抹去了痕迹。如果只是涉及暗门也就算了,可貌似还有朝中人物牵涉其中,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不知道这下面到底还牵连着多少人。
而且如今案子已经尘封了这么些年,知情人早已不在了,就连唯一执着的田老伯也已经入土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案子还有什么查下去的必要?
苏岑却不以为然,一件案子,一条人命,还真相大白天下,是对生者的告慰,对死者的尊重,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都不该被束之高阁,落灰蒙尘。
张君被苏岑缠的不胜其烦,告了假在家里躲了几天,结果竟被苏岑找上门去,探病为由,大道理扯了一通,本来没病的都给说出病来了。
张君被缠的没办法,最后才总算点了头,但有约法三章,要查可以,但得秘密进行,而且案子到了哪一步了他必须清楚,一旦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苏岑必须听他的,说停就得停。
苏岑哪里还有半个“不”字,当天晚上便熬夜把所有线索整合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案子不能凭空捏造,还得有个抓手,所以还得先把田平之的尸体找出来。
当年田平之死后被当成心猝而死,直接埋在了贡院后头,陈光禄为了查案把尸体挖出来,后经仵作证实他当时死于哮喘。案子查到最后不了了之,唯一知道真相的陈老已经驾鹤西去,仵作下落不明,那田平之的尸体又去了哪里?
大理寺有存储尸体专用的冰窖,但也只是作为临时储存之用,时隔这么多年尸体肯定不会还放在冰窖里。
不过既然案子没结,按照陈老的逻辑,尸体定然不会草草处理,肯定还放在某个地方留待后续继续查。
那当初陈老愤然离京,奔着赴死的决心前往陆家庄,会把尸体藏在哪里?
如果他是陈老,又会把尸体最后藏在哪里?
越加思考,心里有个地方渐渐明晰起来,既然案子没结,那便留待后人继续查,所以一切回归最原始的地方——
尸体还在贡院里!
想明白这一层,苏岑豁然开朗,第二日一早便去大理寺告了个假,又回家换了一身常服。听说要去挖尸体,在家里闲得发慌的封一鸣也上赶着凑热闹,苏岑心想多一人多分力,也省的这人天天在家无所事事膈应他,这才把人带上。
说起尸体,就不得不提一个人,两人去贡院之前先去太傅府绕个圈子,把正在喝茶听曲儿的宁三通提了出来。
不曾想在太傅府里还碰上了个熟人。
沈于归自当日被从刘康手里救下来就被宁三通带回家里医治,之后被宁老爷子收为干孙女一直住在宁家,这次赶得巧了,苏岑他们到的时候正碰上沈于归在后花园里画画。
沈于归当初为了复仇一身男子打扮,看着清冷又孱弱,如今换下女装,一身绸缎一裹,腰身立显,这才看出几分女孩子曼妙的身段来。人看起来在太傅府里将养的不错,脸色不似之前那么苍白了,有了几分神采。
看见苏岑来了,沈于归面露惊喜,立即放下笔上前冲苏岑欠了欠身,轻轻一笑,像一朵白莲徐徐而绽,“恩公。”
苏岑无奈一笑:“都说了不用叫我恩公了。”
沈于归看着苏岑认真道:“你于我沈家有恩,这声恩公受之无愧。”
苏岑笑了笑,不想再在这上面纠结,转而看着桌上的画纸,“你又能画画了?”
“右手还是不行,”沈于归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一条凸于表面的伤痂从腕子上横亘而过,这里的筋脉曾经断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么灵活。
“所以我现在练一下左手,还不是那么熟练,平日里解闷乱画一气还行,就是登不上台面。”
封一鸣凑近看了看沈于归乱画一气的作品,不禁皱眉,“你这是乱画一气,那我们画的岂不都是狗扒的了?”
只见画纸上一支写意秋菊,初绽在一场严霜之后,但姿态傲然,全然不受严霜所迫。用笔奔放,将其疏朗、冷峻、野逸之气展现的淋漓尽致,说是大成的名家之作只怕也不会有人质疑。
苏岑看清画上的内容却是另一种心境,轻轻一笑道:“你用上了你沈家的画法。”
沈于归淡笑:“从前尽是模仿别人的东西,如今我总算能画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了。恩公当日说的不错,模仿的再像,那也是仿品,没有作画时的那份心境,就少了画里的灵魂。我如今画自己的东西,美也罢,丑也罢,终究是有一缕东西牵绕着,画出来的不再是单纯的死物了。”
苏岑点头,这画上的菊花透着一股勃勃生气,确实不是之前那些仿品能比的。
又跟沈于归说了一会儿宁三通才姗姗而来,轻袍缓带,姿态翩翩,看见封一鸣不由一笑,“呦,扬州近来很太平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封一鸣回以一笑,“不比你清闲自在。”
这话倒是不假,宁三通不求功名,在大理寺挂个闲职,平日里有案子就在寺里待着,没案子就各处茶楼酒肆闲逛。而且有这重身份在这,旁人也不敢随便支使,慢慢的倒成了苏岑的御用仵作了。
宁三通道:“改天叫上郑旸给你接风洗尘,”这才看着苏岑问:“又有新案子了?”
“谈不上新案子,”苏岑把之前的案情大致说了一遍,最后才道:“案子有些棘手,可能牵涉到朝中权贵,而且张大人的意思是背地里偷偷查,不能放到明面上,你接不接?”
“你还当真是不肯消停,”宁三通不禁笑道,“我若不接,你还能找谁?”
苏岑拱手一笑,“那便有劳了。”
宁三通找来他那大木头箱子,收拾妥当之后三人才一起出发。去贡院的路上宁三通道:“说来也巧,十几年前是陈大人和我师父承办的这个案子,如今换了你我,当年他们罢官的罢官,离职的离职,案子被雪藏,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运气好一些。”
苏岑道:“先人之志,会保佑我们的。”
他平日里不信鬼神,这里却无端就相信了陈老在天有灵,必然也希望他们能将案子告破,还死者安息。
长安贡院门口两侧林宗卿亲笔题的楹联犹在,贡院每逢三年用作科举的试场,平日里都是大门紧闭。当日万千仕子齐聚于此,手握一支笔,胸怀万卷书,叹家国天下,书山河万顷,风光场景犹如昨日,如今却门前寥落,连当日的糖水铺子都不见了踪迹。苏岑一时竟生一种恍惚之感,想当年,他从这里开始了仕途,如今再回到这里,像是一场轮回,宿命注定他得回来这个地方。
苏岑掏出从礼部借来的钥匙,开了锁,推开两扇朱漆大门,进到贡院里来。他跟封一鸣都是从这里出来的,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一时不禁感慨万千。
宁三通没进来过,不由嘀咕:“这房子怎么这么小,跟一个个笼子似的?”
苏岑笑了笑,“就是笼子。”
一排排号舍林立,可不就是一个个樊笼,从这笼子里出来的,一飞冲天,翱翔万里,也有出不来的,一辈子被锁死在这里,穷尽一生找不到出路。
穿过号舍来到贡院最后,墙根旁横排了几棵酸枣树,还没走到近旁三个人就不由一愣。
“不好。”苏岑急忙上前,看清眼前场景,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只见遍地坑坑洼洼,不远处一棵酸枣树下还被挖出了一个人形深坑,被翻出的土被堆在一旁,土色尚还新着。
第172章 试卷
苏岑走到酸枣树下,俯瞰着那个坑,慢慢凝眉:“怎么会这样?”
宁三通也凑近过来,打量了一下土坑的深浅长短:“坑长七尺有余,刚好能埋下一个人,田平之应该是被人先一步过来挖走了。”
封一鸣问:“谁还知道田平之埋在这儿?”
“礼部和翰林院的人?还是当初承办此案的大理寺的人?”宁三通掰着指头一一数来,“还会有谁?”
“还有一个。”苏岑突然道。
封一鸣和宁三通齐齐看过去,只见苏岑凝看着那个土坑,良久之后才轻声道:“田平之和柳珵生前是挚友,姑且不说田平之的死到底跟柳珵有没有关系,自己的好友最后死在贡院里没能出去,柳珵不可能不知道。”
宁三通恍然大悟:“你是说尸体是柳相偷走的?”
封一鸣也跟着点头,“而且礼部是柳相的人,如果真的是柳相派人来挖尸体,轻而易举就能拿到贡院大门的钥匙。”
苏岑却没有就此展眉,蹲下身去捻了捻堆起来的土,土质松软干燥,而前天夜里才刚刚下过一场雨!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查田平之的案子,还能抢先我们一步把尸体偷走?”苏岑扔掉手里的土,掸了掸手,静静抬头看着封一鸣和宁三通,眼里是看不清的一片寒雾。
“苏兄……怎么了?”宁三通被人看的心里发毛,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有什么发现吗?”
苏岑慢慢收回视线,“没什么。”
封一鸣问:“现在怎么办?”
苏岑冥想片刻,开口道:“去礼部。”
礼部侍郎何仲卿在京官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任职礼部,人也确实印证了那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对待谁都是谦谦有礼。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屡次被苏岑逼到跳脚。
何仲卿一口咬定,这半年来除了苏岑,不曾有人来借过贡院的钥匙。
“不曾出借过?”苏岑冲人谦逊有礼地拱了拱手,“那能否借贵部的出调案档看一下。”
何仲卿微微皱眉:“你不相信老夫?”
“我们自然相信何大人,”宁三通道,“只是礼部事务繁多,是人总有遗漏的地方,您让我们自己看一眼安了心,不是好过这么耗下去?”
何仲卿无奈叹了口气,这些人都来者不善,一个苏岑就算了,还有一个宁三通,不管怎么说太傅府的面子还是得给的。
吩咐下人把礼部的出调案档拿来,何仲卿接过来交给苏岑手上。
几个人仔细翻看了近些天的条目,确实没有贡院钥匙出借的记录。贡院壁坚墙厚,墙高两尺有余,而且墙上还设有棘垣,如果不是通过钥匙,是怎么把尸体带出去的呢?
苏岑抬头问:“除了礼部,还有谁有贡院的钥匙吗?”
何仲卿摇头道:“虽说礼部和翰林院统筹科举事宜,但钥匙一直都是存放在礼部的,这里没有记录,那就是没人进去过。”
苏岑信手又往前翻了几页,刚要把案档还回去,突然留意到什么,向前翻了几页,前后对照一番,最后扒着封线缝隙里仔细辨认,良久才道:“这里少了一页。”
何仲卿面色一白,“可能是之前写错了,撕了吧?”
“可是条目对不上,前一页还是今年正月的借调记录,下一页就成了三月的,那整个二月期间礼部就没有借调出去过东西?”
苏岑拿着一双冷冰冰的眸子盯着何仲卿,直把人看的心里发寒,刚要出口辩解,却听封一鸣在一旁道:“前年的也是,二月的少了一页。”
几个人又接连翻了几本,发现有几年二月的借调都有一页缺失,而且撕痕尚新,应该是近期才撕去的。
宁三通道:“可是去年的是完整的啊。”
苏岑凝眉想了想,“去年二月正赶上三年一度的会试,礼部和翰林院在贡院里进进出出筹备科考,人员杂乱,不用钥匙也能轻而易举混进去。”
封一鸣道:“也就是说有个人在每年二月都要进贡院里一趟,但是记录被人销毁了。”
苏岑回头看着何仲卿:“何大人不打算给我们个解释?”
何仲卿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硬是被逼出了一头汗来,拿袖子几经擦拭,才结结巴巴道:“我不知道啊,这案档也不归我管啊,我是真的不清楚啊……”
“是柳相?”苏岑突然道。
何仲卿神色一滞,噤了声。
苏岑心里了然,能让何仲卿这么维护的,只能是他的上司,当朝右相——柳珵。
“可是这借调是二月份的啊,”宁三通不理解,“贡院里的土很明显是最近才被挖出来的,不可能是二月份挖的。”
“没说是之前挖的,”苏岑指尖轻敲着书面,“我的意思是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查他,能提前销毁记录,而且他既然能销掉之前的记录,那最近的就不能销毁吗?”
苏岑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何仲卿,“到底是谁让你干的?”
明明没说什么重话,何仲卿却无端觉得遍体生寒,那目光有如实质,硬生生让人向后踉跄了一步,吞吞吐吐道:“我不……”
“何大人想去大理寺谈?”
“是柳相!是……柳相……”何仲卿颓然垂下肩,“就在你们过来之前,来了个人,自称是柳相派来的,让我把关于柳相的记录全部抹掉。我也是听命于人身不由己啊,可是,可是真的只有往年二月的记录,近几天柳相真的没进过贡院……”临了还不忘补充:“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没骗你……”
苏岑静静听完,点了点头,“多谢了。”
何仲卿这才愣过来,自己是朝廷命官,苏岑没有真凭实据是不能对他怎么样的,而且这人还低着他半级,自己叱咤官场数十载,到头来竟被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摆布了。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何仲卿实在没脸再待下去,刚走到门口,只听身后苏岑又喊了一声:“何大人。”
何仲卿青天白日打了个寒颤,愣愣回过头来,只见那青年人面目如玉,冲他轻轻一笑,“我想再看一下永隆二十二年的科考试卷。”
在礼部昏暗的库房里,三个人每人守着一摞试卷开始翻看,毕竟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纸上的墨迹受潮晕开,有些还发了霉,得仔细辨识才能看清到底是写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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