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给公子备好了,请随我来。”
苏岑一愣,“我能走……”
“你就这么走?”祁林上下打量了人一眼,衣衫头发虽看得出打理过了,但毕竟已经扯裂了,脸上还有没洗去的朱砂,嫣红如血。
祁林看的并无冒犯之意,苏岑却还是不自在地皱了皱眉,祁林随即偏开视线:“跟我来吧,这也是王爷的意思,明日一早王爷答应你的自会兑现。”
月色如水,祁林引着苏岑绕过大半个龙池。祁林刻意放缓了步子,还是透过龙池的倒影看着人走的步履维艰,一只手扶在腰上强撑着站着。
自打回京以来爷做事越发分寸有据,多久没下这么狠的手了?
祁林把人带到住处就识时务地退了下去,房间里早已备好了热水吃食,苏岑迫不及待地脱衣下水,只求将一身狼狈洗去。
靠在水桶边打量这房间,雕梁画柱,精雕细镂,倒是古朴大气,但仔细看细处,窗纱维幔,镜台梳篦,倒像是女人家的心思。
周遭还有不知从何而起的缕缕幽香,慢慢侵蚀他的神思,不消一会儿就有了睡意。
沿着桶壁滑到水下,水没于顶,将他溺在里头,无从呼救。
怎么又是这个梦?
有只手向他伸来,只是这次却生的越发好看,一枚墨玉扳指温润而泽,将他一臂捞起。
从水面出来,没有高淼,没有血腥的一张脸,那人看着他眉宇舒展,说不出的舒朗大气。
一夜睡得沉稳踏实,无梦无魇。
次日醒来,床头一枚墨玉扳指静放着,黑的纯透,全无一丝杂质。
一天。他要在这一天里替高淼翻案,捉拿真凶。
翻身而起,昨天沐浴的水里加了药草,身上钝痛缓和了不少,随便吃了些昨夜送过来的小食,出门的时候祁林已经在候着了。
苏岑吩咐:“你先帮我去找一个人。”
苏岑径直赶去大理寺,宋建成果不其然早早在等着他了,见他空手回来挑眉一笑:“苏状元,凶手呢?”
苏岑回以一笑,掏出那枚墨玉扳指:“这个案子我管了。”
“你……苏岑你……”宋建成目瞪口呆,宁亲王的信物他自然认得,却还是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拿,“你这是……”
苏岑一把收回囊中,“现在立即找郎中给高淼验伤,至于宋大人……”苏岑冲人微微一笑,“连日操劳,今日就歇息吧。”
“苏岑你……”宋建成被噎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么一句来,狠瞪了人一眼,途径苏岑身边压低声音狠狠道:“刀口舔蜜,当心闪了舌头!”
“我舌头好得很,有劳宋大人费心了。”
宋建成拂袖而去。
等人走了,苏岑到正堂位置坐下,看着堂下众人,道:“把四月初八值夜的门吏还有归义坊吴德水那些邻里们全都带回来,逐一审问,重点排查吴德水可有仇敌,四月初八当日与什么人接触过,在哪里喝的酒,几时到的东市,又是几时离开的。”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纷纷领命:“是。”
等众人散去,苏岑看着前衙主管端茶送水的小孙,道:“你跟我去趟礼部。”
第21章 一天
苏岑在礼部衙门里跟一众礼部官员两厢对峙,甚至惊动了礼部侍郎何仲卿。
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还不是大了一级,他一个大理寺的七品官吏跑到礼部耀武扬威,上来就要十几年前的科考名单,估计是个人都会以为他疯了。
衙门大门一关,两个人被礼部的人围了个囫囵,小孙在苏岑身后止不住地颤抖,只道自己今日出门定是没看黄历,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位主子?再看苏岑对着何仲卿却全无惧色,大有你不把名单交出来我就站在这里不走了的意思。
最后还是何仲卿先叹了口气,“苏大人,按理说大理寺办案我们理应协助,更不必说还有王爷的旨意在此。但是由己度人,你也该为我们考虑考虑,我们礼部也不是日日就闲着无所事事的。重阳在即,陛下要赐衣赐百索,登坛祭天祈福,礼节繁复,礼部上上下下已经忙的脚不沾地了。又值陛下登基四年,柳相和太后都异常重视,礼部实在是乏术。要不等祭天过去,我们一定把名单送上。”
苏岑目光冷峻:“我今日就要。”
“你不要得寸进尺!”何仲卿身后一个小吏上前一步。
何仲卿摆摆手那人才退下去,何仲卿接着道:“且不说重阳的事,就你这样突然上来要一份十几年前的名单,你是新科状元,也该知道历年科考人数达到上万,更何况这人还没有上榜,我们礼部就是通力合作一天也拿不出这份名单来。”
苏岑蹙眉:“他当年在科考期间离奇身亡礼部就没有备案?”
何仲卿道:“他自己答不上考题心急猝死需要备什么案?别说我们没备案,就是刑部京兆衙门那也是没有备案的。”
“没有备案那就去查,”苏岑沉声道:“从各地选送上来的举人里查,从当年科考的试卷里查,我今日无论如何要见到那个人的名字。”
他倒要看看有人打着厉鬼的名号行凶,这位厉鬼到底是谁?
何仲卿又叹了口气,好脾气也用尽了,摆摆手,“把人轰出去。”
“谁敢动我!”苏岑掏出那枚墨玉扳指捏在手里,“今日我结不了这个案子,就拉着礼部诸位跟我一道陪葬!宁亲王的信物要是在礼部大堂上摔碎了,你们猜猜王爷找谁追究?!”
“你!”何仲卿一时语塞。
僵持之际紧闭的礼部大门被人从外头撞开,一人迎着日光而来,身高八尺,一股肃杀气息,浅淡的眸光一一扫过堂上的人,最后对着何仲卿道:“照他说的做。”
何仲卿再不敢言语一句。
祁林虽说只是宁亲王身边的一个侍卫,但众人皆知这人出自图朵三卫,突厥人,杀人不眨眼,一把弯刀屠尽了阿史那残部。当年跟着宁亲王入京把小天子直接吓哭在朝上,被宁亲王亲自下旨罚了五十庭杖,行完刑人竟然自己站起来走回了兴庆宫。自此以后一身汉人装扮,弯刀换了长剑,却还是掩不住一身凌厉气度,让人望而生惧。
这人就是没有感情的一把刀,知道跟他多说无益,何仲卿只能应下来:“是。”
刚转身,只听身后一个泠泠之声道:“我要申时之前看到名单。”
何仲卿顿了顿,叹了一口气,慢慢离去。
从礼部衙门里出来苏岑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一股重见天日之感。
再看小孙,两腿直打颤,都走不顺溜了。
苏岑冲祁林拱了拱手:“多谢。”
祁林面色冷淡地回礼:“奉命而已。”
苏岑接着问:“人带到了?”
祁林回道:“按你的吩咐,跟高淼关在一块了。”
苏岑点点头,“走,会会那位绣娘去。”
大理寺地牢。
一间牢房里关着两个人,一个一身满布血污瘫倒在墙角,夏季炎热,伤口已有了溃烂迹象,虽然得到了简单包扎却还是显得触目惊心。
另一侧一个鬓发凌乱,瑟瑟缩做一团,小心打量着周遭情况。
苏岑看了一会儿以后轻咳一声,两个人齐齐抬头看他,一人眼神幽怨,另一人则在对视瞬间慌乱移开了视线。
苏岑道:“把门打开。”
狱卒开了门,苏岑径直到绣娘身旁蹲下,问道:“还记得我吗?”
绣娘瑟瑟地看他一眼,冲他咧嘴一笑:“状元哥哥,我是状元夫人。”
苏岑笑了笑,就地坐下:“不用装了,我知道你没疯。”
绣娘短暂地愣了一愣,转瞬抓起地上的草往头上戴,“状元哥哥,你给绣娘梳妆。”
苏岑接过草拿在手里把玩,“说来你也是个聪明人,只是运气不济托付错了人。知道被送回来难免一通毒打还得继续以前的皮肉生意,索性就装疯卖傻,等人们放松警惕再做打算。”
“只是你也没想到吕梁竟是如此器小之人,离京之前怕你坏了他的名声竟想着要把你灭口以绝后患,好在有人帮你杀了他。”
绣娘听罢往后一缩,双手抱膝,惊嚎乍起:“是恶鬼,是恶鬼杀了他!不是我干的,是恶鬼杀了他!”
“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苏岑拽住人一根胳膊,“但你却是唯一见过凶手的人!”
“吕梁欲对你行凶,是他突然出现,杀了吕梁,救了你,你感念他,为了不把他供出来,所以才说恶鬼杀人!”
“我不知道,是恶鬼杀的……”绣娘双臂抱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岑一把把人拽起,拉到高淼身旁:“你看看他!他只是一个入京赶考的仕子,家里世代屠户,好不容易出来这么一个读书人,十年苦读,只求一朝及第,却被人栽赃陷害屈打成招!如今你护的那人尚在逍遥法外,却有无辜之人替他在这里受罪!若是他死了,夜夜入梦,你能安心吗?!”
绣娘抬头打量了高淼一眼,本就肥胖的脸被打的高高肿起,已看不清五官样貌。随即低下头,默默不语。
苏岑蹲下将绣娘凌乱的鬓发拢于耳后,露出那张尚带稚气的容颜,直视绣娘眼睛,道:“我没有时间了,日落之后他就要被送到刑部大牢去,京中人心惶惶,他一旦被送进去就断不可能再活着出来。他有今日是我一手造成的,他若是死了,我去给他陪葬,届时加上已经死了的三个仕子就是五条人命。你现在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我知道你没杀人,我无权把你关在这里,明日我卸了任自会有人放了你。我就是想让你看着,他若是真被刑部的人带走了,就是你一步一步把他送到了刀刃上。”
绣娘咬着唇,头已紧埋膝间。
“你好好想想吧。”苏岑起身离去。
大堂上还在审着吴德水那些同僚邻里,一个个跪在堂下瑟瑟发抖,除了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午时将至,一点进展都没有。
正审着的正是当日那个猴子精侯平,看见苏岑过来不由一愣,转而冲着苏岑凑近乎:“大人,大人是我啊。”
苏岑点点头:“我记得你。”
“大人放了我们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吴德水平日里眼睛长在脑门上,看不起我们也不跟我们来往,我们真的跟他不熟。”
苏岑在堂上落座,问:“还记得四月初八吴德水有什么异常吗?”
侯平想了想,回道:“没什么异常啊,就跟平时一样,抱着两坛酒领了西北门的钥匙就走了。”
苏岑猛地站起来:“酒?什么酒?”
“啊?”侯平愣了愣,“两个大黄坛子,封的严严实实的,我记得当时还有人打趣他说‘吴老赖,这么多酒不给大伙儿分分啊’,他还骂了一句‘一群杂碎,喝尿去吧’,抱着酒就走了。”
苏岑忆起,当日吴德水家里是有几个大酒坛子,只是当时急着赶回来,没来的及仔细观察。
“吴德水的尸体验了吗?”苏岑问。
一旁的仵作回道:“验过了,体内的都是酒,内脏都泡的不成样子了。”
“人是喝酒喝死的?”
“这倒不是,”仵作道:“是呛死的。酒涌入口鼻,堵塞气管,人是被活活憋死的。”
“尸体身上还有其他伤痕吗?”
“下颌两侧有按压的指痕,左二右一,但不致命。”
苏岑低下头沉思。应该是有人按住了吴德水的下颌给他灌下了那些酒,期间吴德水呛酒而死。
侯平在下面讨好地笑着:“大人,你看我该说的都说了,是不是能放了我……”
“你们接着审,”苏岑对手下的人吩咐,“祁林跟我去归义坊。”
第22章 等待
几日后再来,归义坊还跟上次一样,破败不堪,尸体运走了好几天空气里还是弥漫着那股腐臭味。苏岑只能捂住口鼻,艰难而行。
唯一有区别的是早晨从这里带走了好些人,如今苏岑再过来坊间人都躲在暗处打量他们,眼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至少还能知道怕。
走到半路上几个小孩在地上打闹,看见他们都停了手,其中一个怯生生过来,临到近前又不敢靠近。
是当日引路报官的那个小孩,苏岑取了几个铜板:“再带我们去一趟吴老赖的家。”
其余几个小孩看见有钱拿跟着凑上来,苏岑刚掏出钱袋子,只见祁林一把剑往前一横:“一个就够了。”
小孩们顿时吓作鸟兽散。
苏岑皱了皱眉,几个孩子而已,他也不缺这几个铜板,这一路上只要他不问,祁林一句话也不会多说,这次却有些反常。
苏岑跟了几步上去,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跟着王爷的?”
祁林脚步没停,回道:“十三。”
“十三?”苏岑稍微一惊,年纪那么小,难道从那时候起李释就想着把他留在身边为己用?不由又接着问:“为什么要跟着他?”
祁林瞥了苏岑一眼,略忖了一下苏岑问这些的目的,还是回道:“爷救过我。”
苏岑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
难怪这些人会对他忠心不二,为了他连对自己的族人都不会手软。
祁林扫了一眼破败的棚屋,突然问苏岑:“你觉得这里压抑吗?”
“嗯?”苏岑不明所以,点点头。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更血腥更残酷的地方,”祁林自顾自往前走,“你要是救不了他们就不要给那些渺茫的施舍。”
苏岑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打量他们的那些孩子,默然又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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