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岑把画卷起来放回去,不由苦笑,造化弄人,这些人费劲心思想要得到的珍宝,竟然早就不在沈家人手里了。
“把画放到书房吧。”苏岑吩咐,等他回来倒要好好看看这画值不值得三十几条人命。
大理寺
苏岑不在的这些日子张君都吩咐人把这些兰花打理的不错,苏岑值房里的火炭一直没断过,有几株建兰甚至有了花苞。
苏岑找了块帕子把兰花叶子挨个儿擦了一遍,过年的时候寺里没人,离了火炭这些娇贵的兰花活不过几日,可又不好往家带,这些兰花各个繁密茂盛,光是沉甸甸的花盆就让人望而却步。正在发愁,门外有人来报,有人求见苏大人。
苏岑稍稍诧异了一下,他到京中一年,结识的人不多,能到大理寺来点名道姓找他的他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吩咐人把人请进来,苏岑进内间换了件衣裳——他之前那件倒腾花草沾了泥,等换完衣裳出来,发现人已经到了。
是李云溪。
苏岑看见人的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时候能到这里来找他的,确实只有这位了。
李云溪难得没带他那小随从,手里拿着两幅画,指节都给冻红了。
苏岑急忙接下来,迟疑了一下:“两幅?”
李云溪微微一笑:“大人给的银子太多了,那副《疏荷沙鸟图》本来就沾污了,不知几个钱,所以我又自作主张画了一幅,也不知大人中不中意。”
苏岑看也没看,把画收下,引着李云溪落座,又吩咐下人烧了水送过来,回头问道:“我记得我当初留给你的是我家的住址。”
“我去过了,你家下人说你不在,”李云溪也没推辞,坐下接着道:“我觉得还是亲自交到大人手里比较好,就冒昧过来了,还望大人莫怪。”
“劳烦你送一趟,”苏岑去找茶叶,头也没回地问道:“碧螺春可以吗?”
李云溪轻声嗯了一声,等苏岑捧着茶罂回来,几经纠结,才小声问道:“那画你不看看吗?”
苏岑低头忙着泡茶,头都没抬,直接问道:“你当真想让我现在看?”
李云溪轻轻咬了下唇,纤细的指节搅在一起,泛出一种冰冷的苍白,半晌才道:“看吧。”
苏岑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画我就不必看了,我大概能猜出来你画的是什么。那我是唤你一声李兄,还是——沈于归,沈姑娘?”
李云溪猛地看了过来。
苏岑没有吊人胃口的习惯,边给李云溪沏茶边道:“我知道你就是当年沈存那个女儿,也知道画斋掌柜是你家管家,还知道你跟他合谋杀了徐有怀三个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李云溪显然还陷在震惊之中没回过神来,喃喃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苏岑伸手示意李云溪喝茶,自己也端起一杯轻啜了一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沈存三幅《桃夭图》里所含的宝藏,指的就是你吧?”
李云溪震惊了半晌,最终却是苦笑了一声,“原来你一早就知道了。”
“也不是,”苏岑低着头喝茶,像一个有问必答的长者,难得耐着心思去解释,“第一次在西市看见你我没往这方面想,后来画斋老头也刻意说过,沈家八岁的小女儿也死在了那场火里,官方案档里也有记载,我不是什么鬼神论者,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去想什么起死回生的事儿。真正坐实这个怀疑,是在潇湘居,你故意卖了个破绽给我。”
“那块墨锭。”李云溪道。
“是。”苏岑点了点头,“那块污迹确实是烧过所致,只是墨的时间不对。新墨胶性未去,写出的字灰而不黑,而陈墨纯净浓黑,纸笔不胶,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那块墨是好墨,只是绝对不是十一年前的墨,你是画师,对这些不可能不知道,又怎么会被一个老头糊弄了。”
经苏岑这么一说,李云溪——或者说是沈于归心里反倒定了下来,轻轻呷了口茶,从头道来:“爹爹与娘亲恩爱,不曾纳妾,就我一个女儿,从小放在掌心里疼。爹爹深知藏锋不露的道理,从小对我也没什么要求,取名‘于归’,就是希望我以后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一生。只是这一切都被打破了,在我八岁那年,爹爹从外头带回来了三个人。”
“他们起先是在家里偷东西,后来被爹爹发现了之后他们就及时认错,口口声声求爹爹原谅。爹爹心善,留下他们吃完最后一顿饭就让他们走,但是谁都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饭里下毒,事后竟然还放了火。”
沈于归语气平稳,苏岑却看见她托着茶盏的那只手在轻轻颤抖。顿了一顿,沈于归接着道:“后来,爹爹醒了,可是火已经烧的出不去了,爹爹便把我藏在了一口水缸里。外面是熊熊烈火,可我却全身冰寒彻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了那一夜,再后来,管家爷爷回来,找到了我,而他过来探亲的小孙女,却死在了那场火里。”
“管家用孙女的尸体顶替了你,把你藏了起来。”苏岑补充道。
沈于归点点头,“剩下的大人应该都知道了,管家爷爷让我女扮男装,跟着那三个人从蜀中来到京城,我苦练画技,管家爷爷则经营画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我沈家报仇雪恨。”
沈于归将茶盏放下,走到苏岑面前双膝跪下,“我今日过来,一是谢大人为我沈家平冤。”
沈于归说着向苏岑叩了三个响头,接着道:“二来,我是来自首的。”
苏岑端着茶杯没动,垂着眸子静静看着眼前人,“你知道我早知道你是沈家后人,却为什么没抓你吗?”
沈于归抬了抬头,那张处事不惊的脸上闪过几分疑惑神色,只听苏岑接着道:“因为老管家把你保护的很好,他自焚于画斋就是怕事后再牵连了你,所以我猜测这件案子他不会真的让你动手。在这桩案子里你只是参与了作画,我不能因为你画了三幅画就批捕你。但是有人可能并不这么想,所以我收了你一方墨,这件事就当帮你瞒下了。如今案子已经了结,你这时候过来找我自首,岂不是要告知天下我贪污受贿、办事不利,要把我拉下水?”
沈于归一愣,急道:“我,我没这么想……我只是……”
苏岑轻轻一笑,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案子已经结了,该伏法的也已经伏法了,你可以放下这桩心事,按照沈老爷当初的设想好好活下去。”
沈于归从地上起来,低头默然了良久,才道:“谢大人。”
苏岑把杯中的凉茶倒了,重新换上热的,递了一杯到沈于归手上,“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如今是上衙时辰,不宜饮酒,以茶代酒,祝沈姑娘前程似锦。”
沈于归终是一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送走了沈于归,苏岑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回头看见这些让他发愁的兰花也不禁莞尔一笑,找来衙役弄来一辆牛车,全都打包送到兴庆宫去。
封一鸣不是能送三大箱奇珍异宝吗?他也能送十盆八盆兰花,一来显示苏大人蕙质如兰,二来也映衬一下封一鸣那小子有多庸俗不堪。
打发了这些兰花苏岑回到值房,终是忍不住好奇打开那两幅画。
一副还是当初的《疏荷沙鸟图》,只是在原来胭脂沾污的地方画了一支出水芙蓉,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画幅素雅,孤零零这一支荷倒成了点睛之笔,较之之前更耐人寻味。
苏岑笑着把画放下,又去看第二幅。
只见桃枝伸展,桃花烂漫,纷纷如雨下。桃树下方坐了一女子,手里还抱着一婴孩,画上题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第105章 刘康
因为临近年关,没人赶在这个时候出来触霉头,大理寺也难得清闲下来。闲来无事,张君便领着大家把大理寺里里外外收拾打扫了一通。
苏大人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会掺和这些事,眼看着一场大雪顷至,急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打算提前开溜。
还没走出大门口,就被人堵了回来。
宁三通一把捉住苏岑畏罪潜逃的小辫子,丝毫不理会苏岑如今归心似箭的心情,大喇喇一坐,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冲苏岑道:“可让我逮着你了。”
苏岑瞅了瞅自己手里的小包袱,这种被捉赃在场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门外有衙役喊:“宁三通,张大人让你去打扫茅厕。”
宁三通边喝茶边道:“我有案情要与苏大人讨论。”
敢情这是跑来避难来了。
苏岑还惦记那副《后羿伏日图》,嘱咐一句走前锁好门,继续开溜。
宁三通放下茶杯道:“苏兄,我真有事要与你商量。”
苏岑回了个白眼,“商量怎么打扫茅厕?”
“是关于尸体,”宁三通难得正经起来,“我在刘康的尸体上发现了点问题。”
徐有怀、刘康、曹玮三人的尸体并排放在一起,即便是在冬天尸体也已经出现了腐烂的迹象,徐有怀和刘康的尸体被烧成焦炭还好一些,曹玮却是尸身完整,又因为是中毒而死,腐烂的痕迹尤其明显。
苏岑虽然在查案过程中对尸体并没有明显的抵触,但也绝没有闲来无事对着尸体面面相觑的嗜好,更何况这些尸体如今还大开着胸腹,肠子散了一地。
苏岑皱眉盯着宁三通:“赶紧说,有什么问题?”
宁三通示意苏岑稍等,紧接着把门窗都关严了,拿块黑布一罩,房里瞬时暗了下来。宁三通凑到苏岑身边:“苏兄发现什么没有?”
苏岑:“……更臭了?”
宁三通:“……”
宁三通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苏岑一眼,拉着人来到尸体跟前:“苏兄你再好好看看!”
苏岑只觉得自己被尸臭熏得眼睛疼,掩着鼻子一脸嫌弃:“你要说就说,不说就赶紧打扫茅厕去,茅厕都比这里香。”
宁三通重重叹了一口气,不再为难冰清玉洁的苏大人,“当初曹玮死的时候你让我再核实一遍他的死因,所以我就把他剖开看了看。”
苏岑:“曹玮不是中毒死的?”
“曹玮是中毒死的不假,我在他的咽管和内脏里都发现了白磷的痕迹,”宁三通指给苏岑看曹玮尸体上那些微弱的绿色荧光,苏岑点头,宁三通接着道:“闲来无事,我就把徐有怀和刘康都剖开看了看。”
苏岑回了个白眼,好一个闲来无事!
宁三通接着走到徐有怀和刘康尸体中间:“他们俩没有曹玮那种啃食手指甲的习惯,但是由于长时间接触那副画,难免也会吸入一些白磷。”
宁三通指了指徐有怀的尸体,“就像他这样,白磷的量很少,但是有。”
再接着一指另一具尸体:“而这具尸体上却是一点都没有!”
苏岑听完皱了皱眉,不再顾忌尸体散发的恶臭,上前仔细看了看。
确实如宁三通所言,曹玮尸体上的荧光最强,徐有怀也有,但是另外一具尸体上干干净净,看不出来一点白磷痕迹。
苏岑心里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你怀疑……这具尸体不是刘康的?”
“我也不确定,”宁三通皱眉摇了摇头:“说不定只是因为刘康接触画接触的比较少?”
苏岑摇头否定:“他接触的少就不会被烧死在家中了。”
宁三通:“可他不是先被迷晕了才放的火吗?会不会是那个下药的放的火?”
苏岑皱着眉轻轻咬了下下唇:“这正是可疑的地方,为什么刘康死的时候会被下药,而徐有怀和曹玮都没事?按照书斋老头的说法,他应该是想闹得人尽皆知才好,甚至不惜在御前杀害徐有怀,那他为什么又要给刘康下药,还选择把人搬到院子里偷偷烧死,而不是直接烧死在房里?”
“这……”宁三通已经跟不上苏岑的思路了,挠了挠头,“可那老头不是承认他给刘康下药了吗?”
“万一……他是为了袒护什么人呢?”苏岑转身往外走:“当初是怎么确定死者是刘康的?”
宁三通紧随其后,“这人的身量体型都与刘康相近,刘康生前进了偏院书房好多下人都看见了,而尸体就在刘康书房门前,刘康又不见了,正常人都会往刘康身上想吧?”
“也就是说没有确切证据证明这就是刘康,”苏岑边走边吩咐,“去把当日刘家下人的口供都给我拿来,还有当初录口供的人也叫过来。”
宁三通点头应允。
不消一会儿宁三通就连人带口供都送到了苏岑值房。临近年关还办案子,大理寺的人觉得稀奇,好多围过来看热闹的,不一会儿就把苏岑的值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苏岑一目十行地把口供看完,抬头问当初录口供的那个书吏:“刘家所有人的口供都在这儿吗?”
书吏恭敬回道:“大人,都在这儿了。”
苏岑低头想了一会儿,“不对,还有一个!”
“当初我刚到刘家门外,撞到过一个小厮,他说他出来为他家夫人抓药。”苏岑抬起头来,眼底闪过敏锐的寒光,“你们录口供时,他应该还没赶回去。”
门外站着看热闹的小孙猛地一锤手,急忙道:“我也记得那个人,慌慌张张的,冲撞了大人我还险些跟他吵了起来。”
苏岑接着问:“刘康的夫人刘秦氏可有什么心悸的毛病?”
宁三通回道:“她对着刘康的尸体尚能镇定自若,哪来的什么劳什子心悸?”
苏岑沉思了一会儿,猛地站起来,“来几个人,跟我走!”
城郊竹林 潇湘居
一场大雪不负所望,鹅毛一般从望不尽的阴沉天幕纷纷而下,不一会儿功夫便把门前那条青石小路掩盖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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