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照在她面孔上,可完全没了夜里的娇艳容光。她脸色青白如纸,嘴唇发紫,教旁人看,完全是一具尸体。
青藤缠上棺材。
温如莹咬牙:“你与我说这些——”
是什么意思?!
她捉走了这男人的表弟,这男人却不杀她,反倒在这儿谈天说地,告诉她要如何救人?
温如莹又惊又怕,后悔昨夜不该招惹这两人。可倘若不招惹,梅师弟岂不是必死无疑。
她惊疑不定,此刻色厉内荏。
“你仿佛做不来。”楚慎行打量她,凉凉道:“这般模样,莫说去东海。恐怕只要出了这个林子,就要被人喊打喊杀、请人除鬼。”
温如莹面色一僵,眉目透出一丝凄然。
她看着楚慎行,又看他身侧,被青藤托起的青衫郎君。
心思转了一圈,温如莹低声说:“梅师弟是为救我而来,我却对他行如此苟且之事,实在无颜见人……”
“你不必对我诉苦。”楚慎行打断她。
温如莹张了张口,不知所措。
这人怎么软硬不吃?
楚慎行说:“且告诉我,我‘表弟’如今身在何处。”
“我亦不知……”温如莹忐忑地说到一半,眼见周侧青藤又起,她连忙道:“仙师莫动怒!听我道来。”
“嗯,你说。”青藤停在半空,楚慎行淡淡道。
温如莹极力把自己摘清关系,不再有意耽搁,三言两语讲清:自己面儿上是宋宅“主人”,可实际上,只承担为整座宅子采阳补阴一个用途。有进了宅子的人要跑,宅子会帮她捉人、将捉来的修士送到她身边。此外,两边就再没什么干系。
温如莹强调,自己并不能控制宋宅。相反,是她被宋宅操控。
她知道秦子游此刻上了花轿,但花轿具体在哪、什么时候来,都不是她定。
“是吗。”楚慎行若有所思。
“仙师信我。”温如莹求道。又试探着、犹豫着问:“我这样子,的确无法再做什么。诚如仙师所说,哪怕逃脱宋宅,也不能……唉。”
“你师弟那边,还有第三种办法。”楚慎行语气平平,“但在那之前,得先将我表弟找回。”
温如莹凝神看他。
见眼前男人神色冷淡,立在那里,不似人间人,倒似天上仙。他眉目疏朗,操纵青藤搬来端详,藤叶在上面细细描摹,勾勒出一片刻在棺木上的阵法。
楚慎行心中推演,不知不觉便过去一炷香时间。手上没有正经罗盘,还是麻烦。
在看到某个镶嵌在其中的小阵时,楚慎行叹一声:“竟然还是……无妨。”
原来这阵布下之处,是直接圈了数座山头,从中找寻“新娘”。到现在,花轿可以在其中任何一个地方。要是一一铺神识去找,也并非不行。可显然麻烦。
楚慎行想到了更简单的法子。
他抬眼,看了下温如莹,说:“还得请你相助。”
温如莹忙道:“不敢当!”
楚慎行低笑:“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昨夜不是很‘敢’吗?”
温如莹被这三言两语刺得两股战战,几欲奔走。她张了张口,想辩解、为自己说话。可看楚仙师已经转而去看棺木上其他地方,最终闭上嘴,安静不语。
她自知不敌。
敌不过楚慎行,敌不过宋宅,只能对师弟作恶。
眼下颓势如山倒,温如莹万万没想到,这昨夜看来平平无奇的“楚仙师”,竟有如此威能。
眼见楚慎行静静研究阵型,温如莹起先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旁边站着的一棵树。可惜一身红衣,在这林中实在显眼。
到后面,眼见楚慎行不理会自己,温如莹胆子大了些,悄然挪去师弟身侧。
她看着梅如故俊朗的面孔浮出青白死气,心情复杂。
昨日夜里,温如莹与师弟翻云覆雨。梅如故倚在榻上,温如莹不敢看他的眼睛,便拿霞披在他眼前脑后缠了一圈。她见师弟气息奄奄,却还在和自己说:“师姐,莫怕……”
温如莹的意识像被割裂成两半。
儒风寺女修立在一边,想要阻止,可无能为力。
鬼娘子捂住梅师弟的嘴巴,低头,隔着霞披吻他眼睛,轻轻笑一下,“师弟说笑了,我又有什么怕?”
那会儿,宋宅的意识侵占了温如莹识海,她压制着师弟,可宋宅也压制她。
宋老爷想要活得长长久久,千秋万代,便在下葬时弄出这么些鬼蜮魍魉之事,没成想日后被反噬,不得做主。
眼见师弟气息衰弱。
儒风寺女修很想看师弟像是自己先前那样暴起、将自己斩杀。
可梅师弟直到昏迷过去,红润的皮肤变作淡淡青色,都没有动手。
也就是这会儿,温如莹忽然察觉,前院似乎有其他动静。
被割裂的意识艰难达成统一:既然总要死一个人,来为这座宅子续命,那不能是梅师弟,总该是其他人。
说回当下。日头和煦,天光洒落。温如莹见楚慎行从旁边折了一支青藤,化作毛笔。又捏碎一块灵石,用毛笔沾上粉末,在棺上轻轻勾画。
她看了片刻,头痛欲裂,心中惊涛骇浪:他在做什么?他竟然要直接改掉此处阵法?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
……
秦子游醒来的时候,触目所见,先是一片红色。
他慢慢想到先前发生什么,脸色一变,猛然抬手,将头顶盖着的霞披扯下——
扯不下。
霞披牢牢粘在他头上,遮住秦子游目光。
秦子游深呼吸。
冷静,不能急!想想楚仙师。
身下晃动,耳畔渐有唢呐声,并锣鼓喧嚣。
秦子游不可思议,又不得不意识到:自己似乎,上了一抬花轿?
第27章 撩盖头
花轿再度行于林中。
最初的失措后, 秦子游想到昨夜之事,不难猜到,这会儿自己取代了昨夜的青衫郎君,成了要被送入宋宅的“续弦夫人”。
想到这里,少年的脸色有点扭曲。
续弦……夫人……
他心情郁郁,又没办法掀开霞披,只好坐在原处,手肘搭在腿上, 再弓着腰、捂住脸。
秦子游深觉没脸见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身上仍然是自己的衣服,而非温娘子那身明艳鲜红的喜袍。
胡思乱想了一阵,青雾升起。秦子游试着闭气, 可过了些许功夫, 到底吸入,在座上歪倒。
这夜,再无旁人见到这顶鬼花轿。
温如莹抱着复杂心情,在夜间重新出现的鬼宅中,把喜袍换下来, 自己穿回从前那身儒风寺青衫。
忽略掉青白面色、发紫的唇瓣,她又是一个英姿飒爽的正派女修了。
温如莹略觉忧心,将喜袍捧给楚仙师,问:“楚仙师, 那日我屠了老鬼, 之后想逃, 却被宋宅困住。我昏迷一段时日,再醒来,这喜袍就在身上,无论如何也脱不去。到现在,又楚仙师改阵,倒是能脱,可这是合我身材的尺寸,又是女郎装束……”
楚慎行不以为意。
以他的眼光看,温如莹捧着的并非一件衣裳,而是一个牵连了整个宋宅的“符”。只是那些细细勾勒的小阵并非书于符纸,而是被绣上布料,然后裁成这身衣裳。
现在,楚慎行成了宋宅的主人。他白日里,改掉棺材上的阵,联通夜晚的宋宅与外界,让充裕灵气源源不断充入经脉。宋宅在他的威压之下,不敢搞鬼,只能老老实实地完成既定任务:迎老爷的续弦娘子进门。
温如莹看眼前男人将喜袍随意披在身上。
喜袍自发地被收成合适大小,从袖口、腰线……无一不合适。
温如莹叹为观止。
深感世界之大,而自己不过井底之蛙。
她想着师弟的事,忧喜参半,不知楚仙师何时会使出那“第三个法子”。但现在,楚仙师的表弟不来,温如莹也不敢开口去问。
她忐忐忑忑,坐在前院等待。按照宋宅的“规矩”,新娘进门,拜不拜堂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采补。可楚仙师修为高深,而今不过是借宋宅之力找回表弟。等人回来了,自然不会再遵循这些杂事。
温如莹胡思乱想,坐立不安。耳畔是往来喧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她实在待不下去,心绪不宁,最终还是去内院西厢看师弟。
师弟昏而不醒。
温如莹坐在榻边,看梅如故温润面孔。四下无人,楚仙师没闲情留意自己,梅师弟也不会知道。渐渐地,她俯下`身,靠在梅如故心口。
梅师弟心跳还在。
却很衰微,好像下一刻就会停歇。
温如莹闭上眼。
转眼半晚过去。
温如莹正忆及从前,暗暗伤神。
可惜这幅死人身子,连眼中含泪都做不到。
又悲又恼间,忽听外间锣鼓声。
温如莹起身去看。
推开垂花门,往前院,见玉树临风、一身鲜红喜裳的楚仙师,从花轿上接下一个人。
温如莹记起昨日,自己也是这样扶师弟下轿。那会儿师弟初醒,可吸太多青雾,于是身软腿酥,不能自己行走,半边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
她抿一抿唇,见楚仙师手扣上那少年的腰,附耳对他说了什么。
少年似是迟疑,片刻后,轻轻点头。
楚仙师就将人带入宅中。
这些画面如同惊雷,劈在温如莹脑海内。她垂眼,疑心:表兄、表弟?
一般的表兄弟,会这样亲昵相处?
楚仙师看那少年,自己虽远,无法看清。可依楚仙师的态度,两人实在不像兄弟,而是更亲密的关系。
自己虽然也这样扶师弟,可昨夜,两人就有了肌肤之亲。楚仙师与秦少侠,莫非……
这话要说给楚慎行听,他多半哭笑不得,说一句:“女郎这话倒是不假。我与子游自然亲近,他可是‘我’啊。”
然则温如莹听不到这话,楚慎行也不知道,温娘子竟有了奇特误会。
他正扶秦子游进院。
穿喜袍,是因为喜袍就相当于夜间宋宅的“阵眼”。温娘子制不住,楚慎行却没这个压力,自然怎么方便就怎么来。
扶秦子游,则是因少年大昏初醒,腰软腿软。如果不扶,就下轿那一下,秦子游恐怕能直接跌到地上。
至于附在少年耳边讲话。秦子游那会儿手都摸上剑鞘了,显然是想直接给周遭来人一下。
所以楚慎行扶住少年后,第一句话就是噙着笑,说:“子游,你的剑可不在鞘里。”
秦子游听了这话,迟疑,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问:“楚仙师?”
楚慎行都能想到,霞披下,少年一定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睛很像林中鹿,平日看来温和、灵动。连瞳仁的颜色都像,在日光下,会带着浅浅的棕,像是一块上好的琥珀。
楚慎行笑吟吟说:“怎么,还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秦子游静了片刻,一头雾水。
他听到轻轻的剑吟,日影剑重新入鞘。
秦子游记起来,对,昨日晚间,楚仙师的确招走日影。之后,自己在花轿时,没有留意。但现在,日影才重新回来。
秦子游心中喟叹,觉得:日影更像是楚仙师的剑。
这让少年心里有些酸溜溜,更多还是敬仰、憧憬,觉得等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像楚仙师那样修为高深,是否也能做到如此?行于人群之中,心念一动,就能引得万剑齐名。想到这个画面,秦子游就有些醺然。
秦子游回答:“能听得出。”
楚慎行就说:“好,先休息一下。”
他把秦子游带去内院。
就在昨日温如莹坐着的地方。秦子游坐下来,楚慎行抬手,为他揭开霞披。
这也是宋宅的“规矩”。楚慎行图省事,于是只改了最要紧的地方,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此刻,霞披被撩起,露出少年面孔。
秦子游面颊莹莹如玉,带着一点闷出的薄红,像是难为情至极。霞披撩开,就往后退,手撑在身后。
他没这个动作,楚慎行还不会多想。可见少年这般赧然,楚慎行好笑,有意靠近一些,问:“子游这是作甚?还要避开我?”
秦子游看他靠近。
楚仙师一袭红色喜袍,面若冠玉,丰神俊秀,清隽瑰逸。眉如远山,眼若寒星。
实在是天上人。
秦子游看得有些怔然,脑内昏昏,片刻后开口,问:“楚仙师,你莫非——”
楚慎行耐心地:“嗯?”
秦子游警惕:“被这鬼宅控制?”
少年手握剑柄,又纠结:日影剑真召出来,是听我的,还是会“叛变”,去楚仙师那边?
他不后悔自己昨夜选择。如果不跟来,那青衫郎君十死无生,自己亦会记挂此事,长长久久,影响道心。
秦子游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更加警醒,不要重蹈覆辙。
他原先不信楚仙师也会中招。
可对秦子游来说,楚慎行的修为高低仍是谜团,温如莹倒是清清楚楚的儒风寺弟子。两人摆在一起,于秦子游而言一样境界莫测。温娘子昨夜抓自己去,眼中有悲意,兴许并非自愿。这么说来,楚仙师而今穿这一身,是如何状况,也不好说……
秦子游掌心捏着剑柄。
楚慎行看他片刻,凉凉道:“你倒是拔`出`来啊。”
秦子游紧张呼吸。
楚慎行看他这样,又想笑。但他还是绷住表情,说:“如何,子游,你当下能拔剑否?”
听了他的话,秦子游眉尖微蹙。
楚慎行一顿,反思:我是不是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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