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这样说——
他几乎要以为,师尊是在要自己说一句情话。
然而下一刻,楚慎行道:“我伤了,残了,还是被宋安杀了?”
秦子游眼睛睁大。
他脱口而出:“怎会!”
心情却迅速下坠。
秦子游意识到,或许师尊所想,从来与自己不同。
他迅速收敛了方才几乎喷薄而出的心思。因这一刺激,秦子游真正镇定下来。他快速斟酌,知道师尊大约从未想过“思慕”这一可能性。但那些师尊受伤、身故的事,他又不可能去想。所以面对楚慎行略带疑惑的目光时,秦子游深呼吸一下,告诉他:“师尊,我梦见你娶亲。”
这不是谎话。
楚慎行“咦”一声,听徒儿说得更确切。秦子游:“梦里……乱七八糟的。起先还在这宫城,是我方才那园中与杜漪相对。之后,旁人说‘天子大婚’,我拜天地、拜祖宗,再与新后对拜。可往后,又成了师尊,”他说得含糊不清,微微停顿一下,才继续讲下去,“师尊亦然做新郎,仿佛是在宋宅吧,我未看清。你一身喜袍,与人相对,这样成亲……”
这番话里,没有一句掺假,却毕竟算不得真。
说着说着,秦子游的嗓音低下去。他刻意没有讲明,怕师尊觉出自己描述中哪里不对。
楚慎行听着,果然未想许多。他顺着徒儿的话,琢磨:娶亲?
这意思,是我与子游分别与女郎成婚?
他难得哑然,方才想到的那些安慰措辞一瞬间失去作用。子游并未见到自己出事的场景,或者说,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子游就已经从梦魇中挣脱、苏醒。
紧接着,秦子游想到什么,开口:“可师尊,你为何会知道?”
楚慎行回神,看他。
秦子游追问:“你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或许因为他方才梦里都不安稳?
秦子游又问:“你知道和你有关。”
因为他是叫着“师尊”醒来?
接连两个疑问,都在他自己心中得出解。秦子游气势泄下许多,视线偏转一些,去看窗外晨色。南国的冬日清冷寂寥,却也比不过平昌城这个时节满城堆雪。总有流民来,衣衫褴褛,城主在城外搭棚,富商们出钱施粥……秦子游想着这些事,想着父亲,想着宋安。他刻意让自己逃避当下,又胡思乱想,不知方才那番话,师尊信了多少。
楚慎行全盘相信。
他思索一圈,认为:这的确也是映射出了子游的一种“恐惧”。
在兰曲时,姬卓尚在,他和刘兴商量,如何长久留下秦子游。当时就有提到,要为秦少侠寻一门亲事。
杜漪由此去到兰曲。
那会儿,楚慎行与秦子游有一番对话。他问子游喜欢怎样女郎,子游只说不知,又说,倘若真到那一日,自己会与师尊分开。看神情、语气,子游显然不想见到这一幕发生。
所以——
楚慎行恍然。
子游的忧虑,是与我分别。
他们各自娶亲,就是一种分别了。
想通此节,一根青藤往前,扶着秦子游肩膀,让天子正对他的师尊。
被青藤轻轻推动时,秦子游“呀”一声,视线游移片刻,才带着点谨慎态度,落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直视徒儿的眼睛,问:“子游,我从前是如何对你说的?”
秦子游眨眼。
他艰难地想:不欺瞒,要信任——
这明明是他对师尊的要求,师尊只是答应他。
可现在,自己却说了假话。
师尊听出来了吗?
楚慎行:“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日,如你所说,你我各自与旁人皆为道侣。你有了‘师娘’,我也有徒媳……子游?”
他这么说话,秦子游眼睛睁着,上面像是有一层莹亮的水膜。年轻的天子脸颊紧绷,唇紧紧抿起,是很难过、很不愿意看到的姿态。
楚慎行一怔,嗓音更温柔,近乎是叹息了,说:“你怎么这么难过?”
秦子游嗓音沙哑,说:“我不想看师尊有道侣。”
他话音落下时,几乎后悔。可又有一种冲动,在催促他。宋安未除,师尊不会离开他。如果在这时候,告诉师尊,自己思慕……
他或许有机会。
可也或许——不,定然,会让师尊为难。
这些心情,在秦子游心中酿出许多苦涩。他从来都是潇洒恣意的少侠,从前遇到最大挫折,不过是不知父亲如今安好与否。
秦子游停顿片刻,又说:“我不想看师尊有道侣。”
还是这样一句话。
重复一遍,带着几乎固执的目光。
楚慎行望着他,有种奇怪的冲动。他想安慰徒儿,又觉得子游都这样可怜了,或许只是口头上的安慰并不够。自己把他带离原本的命运,让他未入归元宗,与自己纠缠甚多。他有责任、有义务,让子游一路坦荡。
可他让子游这样难过。
楚慎行说:“好,不会。”
秦子游眨眼。
并没有什么水色从他眼睛里落下,但楚慎行依然心头一颤,继续往下说:“我活过八百年了,子游。此前,未有什么人让我心动。此后,大约也难有。过往认识过一些朋友,但他们撑不到我结丹,遑论元婴。我与他们……总会分别的。”
秦子游静静注视师尊。
楚慎行:“但倘若你与我一样,可以修至金丹、修至元婴,甚至更往后。我二百岁时,旁人说我有朝一日,或许可以破碎虚空,往大千世界去。子游,你呢?你可以否?”
秦子游唇角扯出一点细微的弧度。
他点头。
楚慎行看了,微微松一口气:可算开心了?
又苦恼:这么粘我,实在是……不知说何才好。
楚慎行问:“要再睡一会儿吗?”
秦子游想一想,道:“今日还有事。”该受百官贺。
楚慎行看他,说:“倘若累,便让李君昊再拿块玉明骨去。”
秦子游听了,承认,自己有些心动于师尊的提议。师尊纵容他,几乎称得上一句“宠溺”。秦子游不想破坏气氛,更愿长久停在此刻。
不过他尚未开口,楚慎行忽而肃容。
秦子游心中“咯噔”一下,“师尊?”
大约下意识觉出不对,他嗓音又回到以往清冽。
楚慎行感受片刻。
他缓缓说:“姬卓醒了。”
秦子游眼睛微微睁大。
楚慎行举目远望,视线到达很远的地方。他看到姬卓从洞窟出来,挥袖,便让整个秘境开始动荡。
许多修士仍深陷噩梦,不觉不对。秦子游却忽而皱眉、捂住额头——
他听到一道嗓音,回响在自己脑海中。
“许久不见啊,子游。”
第96章 夺舍
姬卓话音出现在秦子游脑海的时候, 楚慎行未听到,却看到秦子游神色变换。
秦子游头骤然痛欲裂,宛若有尖刀直直刺入大脑中翻搅。他起先不明所以, 甚至忧心是否修行出了状况,如话本中所说的那样走火入魔。紧接着, 就听到姬卓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要挤进来。
姬卓的嗓音慢悠悠的, 与从前在郝林、在兰曲时有了很大不同,带着贪婪、居高临下, “我原以为, 要等不少时候。没想到,这地方第一次被人启出, 就遇到你这么个好苗子。”
讲到最后, 是一阵笑声。那笑声愈来愈大, 无比张狂,震得秦子游耳朵发麻。同时, 他的意识开始发昏、发沉。
师尊!
秦子游想要呼救。
师尊就在他身边。
然而这一刻,他像是与外界失去联系。意识开沉沉下坠,
有些像是昨夜入梦那一刻,又有很大不同。疼痛宛若浪潮,一波一波涌来。短短时间内,秦子游身上中衣被冷汗浸透。不知过去多久, 那钻心刻骨的痛意终于散去一些。他眼前景色一变, 不再是天子寝宫, 而是一片空空茫茫。
他听到一声宛若洪钟的声响。姬卓分明不在他眼前, 却又似在四面八方,无孔不入。那人说:“你若识趣,便把这具身体交付与我。我不伤你神魂,让你入轮回。”
秦子游不理会。
他神识铺开,想要探测周边,至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秦子游实则已经有隐隐约约的猜测,但毕竟不准。又想到从前看到的话本,夺舍……
姬卓等了片刻,见秦子游是这样反应,倒不算意外。
此人假意叹息,说:“我原想着,你我在刘兴帐下相识一场,总算有几分旧情。可子游,你这样不识好歹……”姬卓说着,终于还是没有掩饰自己的笑意,他讲话时。嗓音如蛇信,渴切地舔舐着秦子游,“我便不客气了。”
随着这句话,秦子游头脑一晕。这次,他不仅仅是头痛,而是浑身上下如同被火烧灼。年幼时,与母亲流离在外,母亲病重,他不过孩童却要撑起家门。每日拾柴、做饭,还在垂髫之年,有力有不逮的地方。他曾经碰上刚烧过东西的铁锅,手掌起了一连串莹莹的泡。秦子游曾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当时的疼痛了,然而此刻,百倍千倍的痛意席卷而来,意识几乎要被抽离。
然而——
这里原本就是他的“意识”。
所以他只能硬生生承受。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秦子游识海波动,终于引起了楚慎行的注意。他面容一凛,看到徒儿鬓角滑下的汗水,须臾间苍白的唇、痛苦的神情。眨眼功夫,秦子游就像是失去意识,整个人软在龙榻上。
洞窟前那道身影还在,可伫立不动。楚慎行察觉到,一股灵气涌入大殿。他凝神去看,见秦子游身畔多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正是姬卓的神魂。
他不理会楚慎行,而是专心致志,想要挤进秦子游识海。
楚慎行面上冷静,心里却泛起无边怒意。
竖子尔敢!
区区一个三四百年修为的修士,竟然敢这样对待他的徒弟!
贪得无厌,想要夺舍子游?!
楚慎行捏动法诀。
那个故事中的缺口,在这一刻终于补上。楚慎行冷笑之余,恍然,原来玉牌、秘境、姬家皇族……竟是为了这个。
姬卓从孙泽私藏中找到《上清心法》,之后勤修苦练,修为却长久停驻。往后数十年,他大约遇到些其他机缘,于是炮制出这样一个秘境。
当时,姬卓的修为不会很高。所以他将进入修士的修为限定在筑基期,此刻也未去挑战楚慎行,就是怕自己无法控制。
到现在,他进入秦子游识海,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这具天资极高的身躯,好真正问鼎仙途。
楚慎行冷眼看,知道姬卓大约刚刚步入金丹。或许因此,姬卓才不把他放在眼中,敢光明正大行此事。
然而,他错了。
楚慎行金丹未恢复,却曾在归元宗修行三百年。他看过无数仙家秘籍,在察觉姬卓存在的瞬间,就找出应对之策。
他甚至无需进入秦子游识海。
姬卓正在折磨那青年神魂,兴致勃勃,思索自己以后。这果真是个天才,尚不到二十岁,就有筑基前期修为。再想自己,二十岁时,尚且在刘兴帐下苟活,甚至没有等到郝林之战,一举高升。他花了更漫长的时间,才知道,原来人世间还有另一条道路。而秦子游却轻轻松松,就能得到一切。
二十岁啊,这么年轻。
以后,这具身体就是他的了。
姬卓陷入畅想。
紧接着,他却察觉不对。那个被自己捆住、不知正经受怎样折磨的青年似乎又清醒。反倒是姬卓,要被从这具身体中挤出。他开始惶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青年的神魂抬头、朝自己看来,却不似看到自己,而是轻轻叫一声:“师尊?”
随着这句话,姬卓从秦子游身体中弹出。他回到自己身躯,眼前又是山林、洞窟。姬卓有些怔然,不知先前发生什么。不过,这整个秘境,都是他囊中之物。
他只身形一晃,这回,带着身体,回到姑苏皇宫。
他志在必得!
方才……也不是不能理解。从前就有听说,一些大门大派,会在弟子的识海中留下禁制,为他们抵挡一次神魂攻击。姬卓不觉得秦子游那位“师尊”能做到这点,在他想来,这两人背后兴许再有其他高人。
如果他强行夺舍,自会招来旁人报复。但姬卓想到这里,心头火热。想要有所得,自然需要有所付出。
等再度出现在天子寝宫,姬卓不再是从兰曲离开时的模样,少了狼狈,多了从容。他望着龙榻,见秦子游竟被他师尊搂抱在怀中,轻声细语安慰。见他前来,那年长的修士也不放在眼中。
秦子游倒是又叫了声:“师尊?”
方才一切发生太快了。
他依然有些头痛,师尊说,这是神魂受损,不过不必忧心,并非多严重的问题,甚至用不上千凝兰。只要仔细调养,花些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秦子游听着,心有戚戚,想详细问清方才发生什么,姬卓又是从何而来、有何际遇,便见此人出现。
所以他叫了声,是要提醒楚慎行。不过声音一出,秦子游又自觉小题大做。看师尊冷静模样,多半不把姬卓放在眼中。
总有办法。
楚慎行果然丝毫不急。
子游无事,姬卓又再度送上门。
他唇角弯起一点浅淡弧度,大片青藤从周边浮起,为龙榻上的天子披上衣袍。
这一幕被姬卓收入眼中,姬卓神情登时古怪。他眼珠转了转,轻轻“啧”一声,“果然是修士,与凡人不同。伦理、纲常……”
楚慎行皱眉。
他站起身,面向姬卓。
两人相对,姬卓冷笑。三块扇形玉牌组成的秘境启出信物从楚慎行袖口浮出,去找寻它们真正的主人。姬卓露出一张笑脸,正要开口,神色却忽而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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