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云惨然一笑:“段护卫的死,是旁人陷害于我。”
这话一出,如晴天霹雳,落在堂中所有人身上。
除去齐县令。
他下意识看向旁边那对师徒。
楚小仙师还在和妙云问话,旁边县丞已经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打起精神,忙不迭地取纸笔,要记下妙云所说内容。
齐县令喉咙发干,缓慢地想,自己究竟有没有什么遗漏。这样思绪迟钝地计较片刻,忽而有些针芒在背之感。
他循着直觉,看向始终高坐不言的赢仙师。
赢仙师竟同样在看他。
两人对视,楚慎行露出一个若有所指眼神。齐县令看到,脑子里“嗡”一下,意识到:完了。
他们知道。
他们恐怕早就知道。
既然离开金华县是假,那往前表现,又有多少是真。
他这辈子,一心钻营,可因出身太差,哪怕机关算尽,也不过戴一顶县令的乌纱帽。儿子还算聪明,年纪轻轻,便连过院试、乡试。齐县令为之欣喜,哪怕知道儿子不爱女色,偏好男儿,也只当年轻人,玩心重,不必在意。
世道如此。
在外怎样都行,可到了年纪,总要娶妻。
偏偏齐天泽不愿。齐县令这才知道,自家大郎竟然和一个男人玩儿起真感情。
齐县令无比厌恶段青。自己百般巴结,总算成了王员外的“友人”。员外那孙女,齐县令听说过,便动了心思。往后进展顺利,王小娘真的思慕上了齐大郎。若这亲事能成,对齐家而言,毫无疑问是高攀。
他为儿子寻了这样好一门亲事,儿子却抗拒!
春闱在即,齐天泽带段青一同入姑苏赶考。齐县令有再多心思,也只能暂且按捺不动。
可几个月后,儿子回来,却落榜。王员外听闻,宽厚一笑,说年轻人,再读三年也就是了,并不介意。又说,大郎到底到了年纪,该成亲。
这是明晃晃的暗示,要齐县令去下聘。可齐大郎仍然不肯点头。
恰逢城中命案率发,齐县令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他含混问过妙云,知道那些死者身上不对,案情不是自己一介县令可以查清。
齐县□□很好,再过两天段青身上妙云先生的术法也要失效,届时下葬。儒风仙师来了,要查案,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他身上。段青的死,会像是一片落在林中的叶子,无人得知其中异样。
谁能想到!
他两股战战。
偏偏,那小仙师慢悠悠说:“既与妙云无关,这样讲来,段护卫之死,就是一个寻常案件。”
齐县令口干舌燥。
县丞看他一眼,困惑于,此人便恭恭敬敬道:“是。”
小仙师道:“那还是县衙来查。”
齐县令有些摸不清他话中意味。
楚慎行却知道,这是徒儿在“克制”。
在他还是炼气中期的秦少侠时,嘉陵江上,秦子游毫不犹豫,一剑斩杀要害自己的船夫。
但此刻,他已经筑基,面对此情此景,秦子游反倒斟酌更多。
他看过是是非非,知道赵开阳炮制天阴之体,对待活人,宛若对待灵草灵兽。赵开阳活了千年,而秦子游如今不过二十余岁。他现在不会如此行事,可往后呢?
秦子游给自己划了一条模模糊糊的界限。
所以他决定,自己不应插手。
最先那会儿,齐县令觉得,无论如何,这是一桩好事。
但他还不知道,自己心情大起大落,都被齐大郎看在眼中。
齐大郎心头一震。
一边是死无全尸的段青,一边是为他尽心尽力的父亲,与能将人压垮的“孝道”。
他脸色青白,嘴唇颤动。这一幕,又被旁人看在眼里……
十日后,儒风弟子抵达金华县,见到被捆在地牢,被灵阵锁住的妙云,还有气氛诡异的县衙诸人。
这时候,楚慎行已经与徒儿、秦老爷一起,离开东阳府。
楚慎行不插手徒儿的决定,但他也知道,临走前,秦子游备了一封信。
点了灵犀的蚂蚱慢吞吞爬到县衙内。倘若往后,段护卫之死被压下来,不再深查,那东阳府府衙中,便会出现一封写明一切的信。
又是西行。
秦老爷修为不高,不能御剑,只能慢慢行路。
路上,秦子游悉心教了父亲一些法诀,又备下许多灵符、灵丹给他。
到夜里,秦老爷睡了,秦子游对楚慎行说:“我算是知道,当年爹爹送我离开平昌城,是什么心情。”
几人偶尔进城,大多时候,还是露宿野外。
秦老爷每夜休息,楚慎行与秦子游在一边修行。
路上遇到几个妖兽,不用楚慎行出手,秦子游也能除掉。往后,他干脆学师尊从前训练自己那样,拿这些妖兽给父亲练手。
秦老爷原先忐忑 ,担心自己耽搁楚仙师的事。但看了段时日,他反倒释然。楚仙师待子游甚好,见了他,也表现温和。虽然是子游师尊,但在他面前,却更像一个小辈。
秦老爷为此诧异过,但他是经商之人,最擅长与人打交道。待摸清楚仙师态度,某日晚间,他借酒相询。楚仙师静了片刻,看他,说:“我看秦老爷,便想到父亲。”
秦老爷瞳孔一紧。
楚仙师淡淡道:“我十五岁离家,往后百年,不能下山。再回故国,父亲撒手人寰。他死前儿孙满堂,原先的小商成了当地望族。这辈子,大约都不再有遗憾。”
秦子游听着,眨眨眼睛,心里浮出一点酸涩。
他而今有师尊,父亲也安好。哪怕宋安仍然是潜在威胁,但比起师尊不能与至亲相见的过往,实在不知好过多少。
楚慎行察觉到徒儿心境,微微一笑。青藤从地面钻出,勾住秦子游手腕。
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楚慎行继续说:“弟妹或成材,或安康,少说也可富三代。”
秦老爷听着,说:“如此……”
他想到自己那个“梦”,还有其中的漫漫一生。
秦老爷忍不住想,如若子游真的上了归元,那再过几百年,子游和旁人讲起自己身世时,是否也会用楚仙师而今的语气。
几人默契,行路途中,并不提起“分别”。转眼,一年走完,到了隆冬。
年节之前,三人入秦。
秦老爷心有所感。
这时候,他的修为已经达到炼气中期。与从前相比,堪称一日千里。
楚慎行选了个小城停下,租一间房,在这里过了几日,迎来新年。
三人围在院中,吃着热腾腾的羊肉锅。秦老爷模模糊糊知道,这锅子里,除了羊肉之外,另有许多灵植灵兽。
慢慢吃着,不知谁先放下筷子。冷风刺骨,为不引人注目,一行人在外也要穿袄。但此刻,他们只着普通长衫。
楚慎行看一眼秦子游,示意:你说?
秦子游便转向秦老爷。
这是要告辞了。
秦老爷心中酸涩,但早有心理准备。此处离自在峰不远,楚仙师说了,金丹以下的修士都看不穿他的身体有异。只要他潜心修行,筑基、结丹,也都是迟早的事。
他没问儿子和楚仙师要去何处。
只是操着一个老父亲的心,殷殷叮嘱,望儿子平安。
秦子游郑重说:“爹爹也要保重。”
秦老爷:“保重,自然要保重。”
他们喝了酒。
是从金华县带出的黄酒,楚慎行往里面加了些灵植,喝上一口,丹田便热意融融。
到后面,秦老爷酩酊大醉不说,秦子游也有醉意。他靠在楚慎行身上,和楚慎行念念叨叨,都是说些从前的事。
楚慎行听着,青藤编成一个垫子,把秦老爷送回房中。同时,无数藤枝缠在秦子游身上,又静静蛰伏。
秦子游会醉,却不会睡。到天亮,他渐渐酒醒,察觉师尊一手揽着自己的腰,另一只手在空中轻点,是在勾勒阵法。他起先静默,感受着自己腰间的手掌,很温柔,这样亲密无间地抱着他。秦子游近乎觉得师尊也对自己有意了,但这时候,楚慎行说:“醒了?”
秦子游:“嗯……”
楚慎行:“那便走吧。”
秦子游记起什么,心想:对,师尊说过,往后,是寻找炼剑的灵宝。
他脑海里滚过几个灵宝名字,知晓今日之后,自己会合师尊慢慢踏遍整个碧元大陆。这样一想,他心境开阔。
楚慎行放下抱着徒儿的手,听子游问:“师尊,我们先往哪边去?”
楚慎行说:“先往西,再北上。”
秦子游欣然应道:“好。”
他尽量让自己忽略方才师尊手掌蹭过自己腰侧时撩起的一阵酥麻。
秦老爷再醒时,坐起来,看看四周。
再到院中,见到冷掉的锅子,桌上的残酒。
他站了片刻,知晓这是儿子已经离开。
此前想过无数种道别,到今天,秦老爷静默片刻,想:这样也好。子游跟着楚仙师,自有造化。
至于他,往后,就真的只是楚禾了。
第114章 炙土之地
没了秦老爷,楚慎行与秦子游的行路速度加快许多。二月末,便赶到秦国边城。
与冷肃的中原相比,此地终年烈日炎炎。一路走来,日头越来越盛。
城墙之外,黄沙无垠。
师徒二人入城,察觉异样。
整个城郭都被加持了防护法阵,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多着一身浅黄色袍子,是自在峰弟子的法袍。
一路走来,几乎没有凡人踪迹。
楚慎行沉吟片刻,心里慢慢有了答案。
他被锁在思过崖下时,白皎和程云清领了师门任务,去东海清理繁衍期的鲛人。这繁衍期数十年一度,每到此时,鲛人便愈发凶狠,屠戮当地渔民。
而在西方炙土之地,也有类似状况。楚慎行冷眼看着,这些自在峰弟子,一样领了师门任务,前来应对冲击城郭的妖兽。
不过这会儿情况应该不算严重,所以未见一件归元袍。
师徒二人在城中短暂停留。一路走来,楚慎行的灵石储备快要见底,于是师徒二人收拾了些炼多了的灵丹、秦子游练习时画出的灵符,在自在峰开办的铺子中出售。
换回几十块中品灵石,楚慎行掩藏修为,只当自己也是筑基期,随意地问铺子里的伙计:“这位道友,而今外面都是些什么妖兽”
伙计听了,觉得楚慎行与秦子游多半是赶来助阵,同时磨炼自身的散修。念及两人先前出手的东西,他眼珠一转,拿出一块玉简,“仙师要知道的,都在里面。”
楚慎行挑眉,伙计进一步解释:“这里是我派弟子在城外探索之后,绘制出的舆图,上面不但标了何处有什么妖兽,连灵植、灵矿分布,都稍有涉及。”
秦子游听到这里,有些兴味,记起师尊此前与自己讲过:吴国有云斗矿,所以软剑蔚然成风。而秦国有的,便是金甲沙矿了。
这也是师尊要寻的材料之一。
不过来的路上,秦子游就知道,最大的金甲沙矿,被自在峰牢牢把持。想要拿到品阶高的金甲沙,需要从自在峰处买来令牌。
一言蔽之,和采天地莲的流程差不多,只是不必久等。
楚慎行问:“这要多少灵石”
伙计含蓄地答:“舆图也有几类,道友手上这块儿,算是其间内容标注最详细的一种。价格是贵些,但的确有用。倘若之后有道友用不到的妖兽筋皮、灵植灵草,道友再来我们这边卖了,也有高价。”
他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堆,终于,在楚慎行似笑非笑的眼神里说:“要十块中品灵石。”
秦子游眼角抽了抽。
在云梦那会儿,一株天地莲的采摘名额,大都能拍出三十块中品灵石。而师尊与其他修士换金缕衣时,讲好的价钱,是三百块中品灵石。
这么一看,十块中品灵石似乎算不上贵。问题在于,这只是一张舆图,再无其他作用。
能被标出来的灵植、灵矿分布,多半不是多好的东西。至于妖兽分布妖兽长着腿,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换了地界。
秦子游觉得,买这玩意儿,实属不必要。
他用神识去勾一勾师尊,叫:“师尊实在不必如此破费。”
察觉到徒儿的动静,楚慎行心情不错,微微笑了下。
伙计露出志在必得的目光。
楚慎行笑道:“不必了,我们用最普通的舆图就好。”
伙计:“——”
伙计颇为失望。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眼前修士已经侧头,和旁边那年轻些的同伴对视。分明没说什么话,却像是有一种无形的气场,落在两人之间,旁人再插不进去。
伙计见状,咽下口中的话,转而乐观想到:不管怎么说,先前两人卖的灵丹、灵符,品质都堪称上佳。之后卖出去,也是一笔不菲收入。
他思索着,取了另一块玉简给楚慎行,笑道:“最普通那些,实在不算好用。这样,我做主,这中品舆图,道友便拿着。”
楚慎行问:“这又是什么说法”
伙计大大方方,“一块中品舆图玉简,原本是要五百块下品灵石。不过这一枚,算我赠与道友只要往后道友再来卖东西,一样找我。”
秦子游听明白了。
合着是为长远考虑,想多从他和师尊身上赚些灵石。
楚慎行一样明白这个道理,欣然答应,“也好。”
卖谁不是卖啊。
伙计便自报姓名:“我是自在峰坤峰弟子,道友唤我刘满即可。”
与归元宗、儒风寺不同,总的来说,自在峰分为乾、坤两峰。
乾峰修心,坤峰修人。
乾峰弟子更像是一般意义上的修士,辟谷之后便不再沾染凡尘俗物。坤峰弟子则更看重行走在红尘之中,把这也当一种修行。
两边都是自在峰弟子,却也矛盾重重。
在乾峰弟子看来,坤峰这番说辞,只不过是没有天分的弟子在不能进境之后找出的托词。以最简单的方式看,乾峰之中,筑基修士要比坤峰多出不知凡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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