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毫无端倪。
他们一起走过夜路,穿过漆黑的小巷,也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怕过天台,在万籁俱寂的高空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夜景。
吴付阳从来没有过任何异样,所以谢尔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段荒诞的童年经历给他留下的痕迹只有不爱说话,直到那天。
第二节晚自习刚上课,教室里迟迟安静不下来,嗡嗡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谢尔睁开眼向后靠在后排桌沿上,看一眼教室一堆一堆的书和后面隐隐绰绰的人头,又负气似的闭上了眼。两条腿岔着,右脚跨过两张桌子的中界线,伸到吴付阳那里,将将挨着吴付阳新买的球鞋。
吴付阳在他沾了灰的鞋上踩了一脚,“腿给你锯了。”
刚进入变声器,少年的嗓音带了点轻微的哑,在满屋扰人清净的嗡嗡声里格外悦耳。
他踩得不重,谢尔不甚在意,连动都没动,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我好困啊。”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生理性泪水模糊视线的那一瞬间,教室安静了下来。
语文老师那双穿了一夏天的塑料拖鞋,在地板上擦出熟悉的脚步声。教室门没有关,这位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弥勒佛似的揣着一打卷子走进来。
“这节课做个小测试,不用做题,练一下作文。”
在一阵轻微的嗷嚎叹气声中,语文课代表领了卷子站在第一排开始发。
吴付阳接到从前面传过来的卷子,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谢尔眯着眼睛靠过来,“怎么是议论文?”
吴付阳捏着笔,笔帽磕在桌面上,他推了一把谢尔的脑袋把他推开,从抽屉里掏出两张空白A4纸,放在谢尔胳膊上一张。
他们这一排的卷子传过来了,谢尔接过来,把A4纸放在一边。
练了小半年记叙文,猛地让写议论文,他还真有点不知道从哪下手。
谢尔抬头看一眼讲台上坐着的语文老师,见他老神在在地端着菊花茶,看样子是不打算帮他们重温一下议论文写作套路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看向旁边的吴付阳,吴付阳已经开始在A4纸上列大纲了。
谢尔收回目光,头枕在胳膊上看作文题目,坐得没个正形儿。
右侧眼尾到太阳穴那一片压出来的红痕还未消尽,谢尔强迫自己把意识砸进作文里。
拿起笔,把构思好的大纲写在纸上,提笔换行,正写的这一句还剩最后两个字——所归。
灯灭了。
瞬间的寂静后是压抑已久的狂欢。
凭借着记忆和长久的书写惯性,谢尔摸瞎写完最后俩字,还不忘点上句号。
他估计了一下,应该写得很规整,没跑偏。
“闭嘴啊,别说话。”
“大家稍安勿躁,应该是电路出了点问题,正好你们歇一会儿。”
“也别闲着,构思一下作文怎么写。”
“安静一点。”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安抚了两句,掏出手机,屏幕昏暗的光只照亮了一小片。
台下的学生能看见他被暗光照得阴森可怖的脸,但停电带来的惊喜冲淡了那一点恐怖,几乎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地放下了笔,拉着同桌小声说话。
借着昏暗的月光,谢尔伸手摸到吴付阳的胳膊,乐颠颠地压过去,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覆在他身上。手也不老实地摸到吴付阳的耳朵,贱兮兮地捏了几下。
吴付阳没反应。
谢尔已经做好被他揍的准备,结果啥也没等到,吴付阳像个没了电的玩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谢尔歪了下脑袋,想要看清他的表情,但光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
好一会儿,吴付阳才轻声说:“没事。”
谢尔太了解他了,几乎是他开口的瞬间,谢尔就察觉到了他声音里的颤抖。
特别细微,像是长久不说话的人突然开口,声带艰涩,尽管已经尽力克制了。
谢尔急了,他摸索着抓到吴付阳垂在身侧的手。入手冰凉一片,少年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关节崩得生硬。
即使是冬天,吴付阳的手也没有这么凉过。
终
黑暗像吞噬一切的怪物,贪婪地埋伏在角落。
有人拿着书卷成的棍子,砸在桌角上,哐哐作响。
“说了闭嘴别说话!你是听不懂吗?!”
“再哭!再哭把你扔出去!”
“你给我安静一点!”
……
好吵。
好黑。
有人吗?
有人能来救救我吗?
妈妈,我好害怕。
……
有人来了,是老师吗?又要挨打了吗?
好疼啊。
可以开开灯吗?
我真的好害怕。
……
“阳阳!”
“阳阳!”
谢尔急得不行,下手也没了轻重,掐着吴付阳的下巴让他看自己。
教室不是特别乱,谢尔不敢喊得太大声,只能贴在吴付阳耳边,压着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喊。
耳边熟悉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吴付阳颤抖着睁开眼睛,使劲辨认身边的人。
他看不清,他好难受啊。
“阳阳,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谢尔是真的慌了,他这一会儿想了很多,想起那张光盘,想起了那篇报道里的细枝末节。
黑暗的房间,一句一句让人安静的话……
眼前的场景隔着数十年的光阴,阴差阳错地还原了那场噩梦。
吴付阳突然靠过来,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谢尔一愣,慌忙抱住他,手在他背后轻抚,“不怕不怕,哥哥在呢。”
“阳阳乖,没事了啊。”
“大家都在呢,马上就来电了,再等一小会儿,啊。”
五月份的天气,谢尔只穿了短袖,肩膀上微凉的湿意被感知到的瞬间,就打乱了他刚聚拢了思绪。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之前,谢尔甚至以为那段令人胆寒的经历已经被吴付阳遗忘,他甚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了。
他习惯性地在吴付阳面前说个不停,但他其实已经快忘了自己其实不是个话多的人。
那场噩梦让吴付阳不再爱说话,也让谢尔习惯了喋喋不休,被人说是小话唠。
这似乎是仅剩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影响,生活□□稳,黑暗中颤抖哭泣的经历却在被人彻底遗忘的时候卷土重来。
谢尔接触到真相的时候已经懂事,那些经历被人用最直观的方式呈现给他,所以他在这一瞬间还能想起,想起初见时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想起看见那些画面时背脊的冷汗,想起那张照片上微笑的女人。
大人常说,小孩子不记事。
他也曾经天真地以为,吴付阳当时还小,慢慢的,吴付阳就会忘记。
谢尔不知道,吴付阳原来还怕黑。
他一想到这么多年,吴付阳可能会在很多个夜晚,独自蜷缩在角落,攥着拳头发抖,他就止不住地难过起来。
“哥。”
少年闷着头,声音哑得几近气声。
他想听谢尔说话,不知不觉中,谢尔的声音成了能让他安心的良药。他低声细语的安抚,一点一点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
吴付阳只有在故意搞他的时候会喊哥,别的时候几乎没喊过。
谢尔被他这一声哥喊得整颗心都要揪起来了。
他得有多害怕……艹!
谢尔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些,“哥哥在呢,阳阳不怕。”
再后来,他开始留心观察黑暗中的吴付阳。他可以在晚上走夜路,但会在房间灯灭的时候微微僵硬。他可以在鬼屋红通通阴森森的灯光下面不改色,却不能在黑暗的小房间里控制自己。
再次回想起那个女人体面优雅的样子,谢尔依旧不能释怀。
凭什么啊,他这么好的阳阳。
她怎么下得去手。
“乖崽?”吴付阳拍拍他的背。
谢尔埋头在他怀里,兴致不高地应了一声。
“又想起那些事了吗?”吴付阳在他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我不害怕了,真的。”
过去太久了,初中那次意外,实在是过于巧合。
语文老师轻斥的声音和话语,以及昏暗不透光的教室,都在迫使他回忆起幼年那间休息室。
那是他长大之后最失态的一次,却被谢尔撞见了,还吓得不轻。
其实吴付阳一开始不是特别能理解谢尔对这件事情的害怕从何而来,谢尔只是撞见自己蹲在校长室里哭,这似乎并不能让他害怕。
吴付阳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张光盘的存在,而谢尔看到了。
那张照片,像是恶魔的微笑,嘲讽着在世的愚蠢人类,轻而易举地吓到了小朋友。
谢尔一直是这样,善良到让人心疼。
他像是接手了自己的恐惧,在那之后,在每一个黑暗的场所里替他害怕着、担心着。
甚至不久前的重逢,都比自己这个当事人要反应强烈得多。
对他来说,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程荟过得怎么样跟他毫无关系,她儿子那个德性,现在还惹了事,早晚要进局子。
她安生不了几天了。
谢尔情绪不对。
吴付阳抱着他,想了想,说:“乖崽啊,跟你说件事儿。”
谢尔小幅度地动了一下,“什么事啊?”
吴付阳手指卡着他的下巴,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而后手挪到他的后颈,轻轻揉捏。
他声音放得很低,沉着丝丝缕缕的笑意,“灯神是会显灵的。”
谢尔:?
像是看见了他脸上的小问号,吴付阳笑了笑,“待会儿在灯闪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许愿。”
吴付阳说得有些认真,谢尔忍不住问:“你又想骗我吗?”
“哪能啊,真的。”吴付阳轻声说:“听话,许完愿告诉你为什么。”
谢尔抓过手机看了看群通知,果然看到业主群里的消息,十分钟后恢复。
十分钟?太久了吧。
谢尔等不到那个时候,他现在就想知道。
“你之前许愿实现了?”
吴付阳知道他等不到,也没瞒着,“嗯。”
谢尔:“许的什么?”
吴付阳:“你猜。”
“是不是上次停电的时候?”谢尔问,“我来找你那天?”
吴付阳点了点头,头发在枕头上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闷响,在一片沉寂中掺在空气里的水雾里,蒙了谢尔一脸。
某个念头骤然升起,来不及琢磨可能性,头顶的灯光悄然亮了一瞬。
极短的一瞬间,他在这转瞬即逝的光里看到了吴付阳凝视自己的温柔眼神,看到了吴付阳唇角的笑意,看到了吴付阳身上的融融暖意。
在“不是十分钟后来电吗怎么现在就闪了”这样的念头闪过之后,谢尔闭上了眼。
谢尔用上了比小时候对着流星许愿还要虔诚的态度,对着从未听说过的神明,献上自己的真诚——
希望吴付阳往后余生,再无黑暗。
灯亮了。
谢尔睁开眼睛,迫不及待地问:“你之前许的什么愿?”
吴付阳手指穿过谢尔的头发,在他头上轻轻揉了两下,指尖动作停下,吴付阳抬眸望进谢尔的眸,看见里面的自己。
他低声说:“希望谢尔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谢尔呼吸一滞,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听到这么一句话。
感情这种东西太过复杂,他私心以为,这种类型的愿望只有父母才会许下,因为父母不会奢求子女的给予。但爱情不一样,爱是自私的,他爱一个人,就会想要得到回报,得到同等的爱。
虽然如果爱而不得,他也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吴付阳的事情。
但许愿是在虚幻的奢求中对自己内心的真实反馈。
如果当时许愿的是谢尔,他会许——希望吴付阳爱我,且只爱我。
谢尔攥着吴付阳的衣领,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到微微泛白。
“还许了一个。”吴付阳笑了笑,“未来能跟谢尔在一起的话,希望能得到父母的祝福。”
吴付阳的声音太暖太沉,像在热牛奶里温养过的琴音,一字一句敲进谢尔心里。
谢尔猛地翻身,把吴付阳压在身下,十指相扣,这一室温情搅得乱七八糟,支离破碎的空气骤然升温,烫得人无法思考。
欲念浮沉,漩涡中心的谢尔抓着吴付阳柔软细腻卷发,扯断了细细的发圈。
理智崩断的瞬间,他才想通,灯神实现的愿望是第二个。
掌下柔韧的细腰紧绷着,拇指按在后腰,吴付阳俯身咬在谢尔的后颈,整齐的牙齿嵌入皮肉,留下浅浅的齿痕。
感受着谢尔的沉迷,吴付阳愉悦地笑了。
或许从谢尔滚着玻璃珠出现在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就注定跟自己纠缠一生。
吴付阳犹豫过、纠结过,但结果很明显。
离开、守护什么的,真的不适合他。
只希望爱的人平安快乐,而自己黯然离场,这样的设定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可能,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在被私生饭质疑的那天晚上,他可以为了顾全大局解释,却还是逃不过自己的内心。
他解释了,但也只解释了那个不小心被撞破的蓄谋已久的意外,闭口不谈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呢?不可告人的暗恋关系。
谁又能比谁高尚到哪去呢。
哈。
“乖崽。”
吴付阳贴近谢尔泛红的耳朵,衔着小巧的耳垂,轻吻着、诱哄着,“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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