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阔亭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一个劲儿抖腿,应笑侬在对面看着闹心,给了他一脚:“别抖了,老子心烦。”
“你管我……”时阔亭抬起头,从他的方向,正好看见审宝绽那个警察从屋里出来,没去洗手间,而是拿着手机,往楼梯间走。
时阔亭多个心眼儿,把宝绽的大衣塞给应笑侬,麻溜跟过去。
楼梯间那边是档案室,很安静,小警察往下走了半层,停在一二楼之间的缓步台上,在打电话,时阔亭往上走半层,在楼梯上坐下,歪着头听。
“喂刘队,人我审了,没问题,”小警察点了根烟,边抽边说,“挺正派一人,根本不懂那些事,典型的诬告。”
时阔亭的心放下来,刚想拍拍屁股起身,听见底下又说:“啊?这可不好办……人家手续都是合法的,咱们也没证据……行吧,我知道了,按规定先扣他二十四小时。”
扣……人?还一天一夜!时阔亭愕然,紧接着明白过来,是举报那家伙找人打招呼了,“妈的,”他心里嘀咕,“哪只疯狗!”
回到大厅,他往应笑侬身边一坐,从裤兜里掏手机。
“你小子,”应笑侬拿肩膀顶他,“离我远点儿。”
时阔亭没理他,开通讯录找匡正的号码。
“喂,”应笑侬拽他,“干什么你,宝处说了,不许找人。”
“匡哥不是外人,”时阔亭朝他靠过来,贴着他的耳朵,“我刚才听见警察打电话了,他们要扣宝绽二十四小时。”
应笑侬眉头一跳,心窍灵着呢:“那孙子找人了!”
“操,”时阔亭按下匡正的号码,“我能让宝绽在这种地方待一天一夜?开玩笑!”
瑞士时间凌晨四点,匡正在商学院的自助餐厅吃早餐,因为亚太学员的时差问题,饮食是二十四小时供应的,不大一间屋子,没什么人,只有角落里坐着一张东方面孔,匡正托着盘子过去,打个招呼,在隔壁桌坐下。
边吃,他们随意聊两句,对方是个爽朗的人,六十多岁,眼睛特别亮,交换了名片,是日本京都一家有百年历史的私银员工。
匡正在为张荣的事犯愁,恰好碰到前辈,顺便请教了几句,没想到对方微微一笑,用日本人少见的好英语说了一个词:信托离婚。
顾名思义,是指夫妻双方在离婚前各自设立一个家族信托,把共有财产中分别持有的部分、尤其是公司股权,装进这个信托,然后通过信托来持股。由于个人不再是股份的所有者,即使进行财产分割,公司的管理和股权结构仍然不受影响,可以把离婚对企业的损害降到最低。
匡正第一次知道信托还可以这么用,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不过这个方法说着简单,其实涉及到婚姻法、公司法和信托法的各种细节,他正想询问具体的安全架构,这时时阔亭的电话打进来。
他蹙眉,怕时阔亭有事,但半个小时前,他刚和宝绽通过电话,再瞄一眼日本人的盘子,对方已经吃完了,随时会走。
一念之差,匡正匆匆摁掉电话。
没打通,时阔亭一怔,还想接着打,应笑侬一拍大腿,想起来:“行了别打了,姓匡的这两周在瑞士,昨天走的,宝绽还去送了!”
匡正不在,时阔亭有点发慌,瑞士万里之遥,远水解不了近渴。
“韩文山!”应笑侬跺了下脚,从宝绽的大衣兜里掏手机,“韩哥是自己人!”
时阔亭知道解锁密码,接过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韩文山的号,拨出去。
“怎么样?”应笑侬盯着他。
居然占线!时阔亭骂了句娘,再打,还是占线,他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往下翻,H之后是J、K、L,一个挨一个全是客人,按宝绽的意思,戏迷圈里的人不能找。
正焦躁,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闪过——梁叔,他不是圈里的,找他不用担心影响。
时阔亭点下去,几秒钟后,电话接起来。
“喂!”时阔亭攥着电话,控制了一下情绪,“梁叔你好,我是宝绽的师哥。”
那边静了片刻,是个很年轻的声音:“宝绽?”
“你不记得了?唱戏的宝绽!”时阔亭刚控制好的情绪又急了,“你家有个小先生,在外头玩喝大了,钱包都让人摸了!”这事宝绽跟他讲过大概,他照猫画虎,“是我师弟大半夜的照顾他,为这事,你还帮忙给我们找的基金会!”
那边是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回了三个字:“所以呢?”
时阔亭深吸一口气:“宝绽他……碰到麻烦了!”
第125章
半个小时后, 警察笑着把宝绽送出来, 时阔亭和应笑侬在门口等着, 把大衣给宝绽披上, 和气地向警察道谢。
“真奇怪,”边往外走, 宝绽低声说, “本来说没查清,要留我二十四小时,没一会儿又说查清了, 让我回家。”
时阔亭和应笑侬对视一眼, 老实交代:“那什么……我们找人了。”
宝绽立刻停步:“找谁了?”
时阔亭使劲儿给应笑侬递眼色。
“老匡?”宝绽来气, “他在瑞士那么远,就这么点破事,你让他为我担心?”
“不是……”应笑侬接收到时阔亭的信号, 赶紧帮腔,“宝处,举报咱们的人是谁,你有头绪吗?”
不只有头绪, 宝绽几乎能肯定,是姓康的, 但这是他个人的事儿, 不该和如意洲搅到一起:“你们别管了,”他追着时阔亭问,“到底找谁了?”
“那个谁……”时阔亭支吾。
“韩哥?”宝绽猜。
时阔亭摇头。
“别的客人?”宝绽千叮咛万嘱咐, 这事别闹大,他这个师哥就是不听,“你怎么净给我添乱……”
时阔亭怕他生气,痛快撂了:“梁叔。”
宝绽一愣,是个完全没想到的人,梁叔不是圈里的,不用担心事情复杂化,他又是如意洲的贵人,从剧团起步就帮衬着,有一种老朋友似的亲近。
见宝绽没生气,时阔亭笑着搂了搂他的肩膀:“好啦,我的宝老板,咱们回家!”
他说的“家”是如意洲,迈巴赫在门口等着,三个人上车,宝绽掏出手机给梁叔打电话,想亲自谢谢人家:“喂……”
“你好。”那边却是个陌生的声音,很年轻,语气冷漠。
宝绽怔了怔:“梁叔……”
“他病了,不方便接电话。”
“病了?”宝绽意外,连电话都不能接,不是小情况,“什么病?”
那边没有说,大概是不熟悉,不方便说。
“哪家医院,”宝绽接着问,“我去看看他。”
“不必了,”人家直接拒绝,“只接待亲友。”
“我是他朋友,”不光是朋友,梁叔还是宝绽和如意洲的恩人,“他病了,我一定要看的。”
“宝先生是吧,”对方记住了他的名字,“刚才的事不用谢,这边你也不用来,好意心领了。”
“不是好意,”宝绽坚持,语气有点急,“人病了这是大事,我不是在跟你客套!”
他的执拗出乎对方的意料,半晌,那边说:“Golden Maple,五楼东翼。”
金角枫,一家加拿大全资的私人医院,但宝绽的英语只够应付考试的,压根没反应过来:“哪儿?”他傻乎乎的,“你别说外语,说中文!”
那边轻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中文,宝绽涨红着脸挂断电话。
他把时阔亭和应笑侬送回如意洲,让小郝调头去使馆区,到金角枫的时候中午刚过,他匆匆上五楼,在中厅往东拐的走廊上被几个保镖模样的人拦住了。
“我姓宝,是来看梁叔的。”宝绽平时接触那么多富豪,从没见过带保镖的,打个招呼要往里走。
“抱歉先生,”对方把他拦住,示意他脱大衣,“例行公事。”
宝绽愕然,他往这些人身后看,那么长一条走廊全被封住了,这时他才明白电话里说的“五楼东翼”,是把这层楼靠东的病房全部包下的意思。
宝绽没办法,只得脱大衣,伸着胳膊让他们搜身。程序比机场安检还严,两个保镖反复确认他身上没带锐器和易燃品,然后派人进值班室通报,值班室再出来个人去病房,这么一通下来,宝绽才被放行。
他挎着大衣迈向走廊深处,那是个大套间,厅里也有两个保镖,为他推开小门,门里坐着几个医护人员,有茶点和杂志,再进一扇门才是病人的房间,梁叔躺在床上,左边眼眶青得厉害,脸上罩着呼吸机。
宝绽呆住了,每次见到这个人,他都是一身精神的立领西装,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可眼前病床上的他却显得那么无助,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青春,变成了一个脆弱的老人。
余光里什么东西动了动,宝绽回头,见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微有些卷的浅发,淡褐色的瞳仁,穿着一件普通白衬衫,肩上披着柔和的亚麻色毛衣,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一块纯金的佛牌。
“你好……”宝绽直直盯着他,那样少见的瞳色,浅得要把人吸进去。
对方只微微点了个头,没说话,也没起身。
宝绽见过他,翡翠太阳的午夜,这人醉醺醺跟他坐在街边的绿化景观下,梁叔称他作小先生,他抓过宝绽的手,宝绽挠过他的痒痒。
“梁叔是……”宝绽问,“怎么回事?”
小先生拿起手机,把英语翻译成中文:“脑卒中。”
宝绽没听说过,漂亮的眉头皱了皱。
小先生又看了看手机:“也叫脑梗。”
宝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个病他知道,老百姓都叫脑梗塞,最常见的后遗症是半身不遂:“怎么会……他才四十多岁!”
大概是宝绽的痛心太真实,不掺一点假,小先生站起来:“昨天晚上发病的,颅颞叶的血管堵住了,整个左半边身体没有知觉,碰巧他夜里去洗手间,站不住摔倒了,佣人听到声音叫的120。”
所以梁叔左眼上才有那么大一块青紫,是脸朝下生生摔的,宝绽不是他的亲人,都觉得心疼:“他会不会……”
小先生个子很高,比匡正还猛一点,低着头俯视他:“丧失行动能力?”
宝绽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巴。
“不会的,”小先生说,“一发现就送来了,两个小时以内是抢救的黄金期,打了溶栓针,效果很好,医生说不会影响行动能力,只是语言和吞咽功能会有一些……”
“退化?”宝绽替他说,这个人长着一张介乎中国人和外国人之间的脸,中文也时好时坏,“能走能动就行,”他松了一口气,“梁叔还这么年轻,要是下半辈子都要人伺候,就太可怜……”
“咳咳!”梁叔在床上翻了个身,宝绽放下大衣过去,“梁叔?”
梁叔眯着眼睛看他,隔着呼吸面罩,说话确实有些吃力:“宝……先生?”
“是我,”宝绽在床边坐下,抓着他的手,“没事的,你很快会好的。”
梁叔没说话,似乎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四十多岁的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你握下我的手。”宝绽说。
小先生远远站着,听他这么说,往这边走了几步。
梁叔用严重充血的左眼看着他,没有动。
“你握!”宝绽像个任性的孩子,催他。
梁叔应付着握了握。
“使劲!”宝绽又要求,同时用力攥紧他。
小先生走到床边,定定看着,他是关切的,只是作为主人,不好表现出来。
当手掌被用力握住,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回握,梁叔也是,狠狠的,他握了宝绽一下。
“你看!”宝绽露出惊喜的神色,“你的手多有劲儿!”
这一刻,梁叔的眼睛里有了光,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缓缓笑了,温和地向宝绽点了点头:“会好……会好的。”
“对,”宝绽擦了擦他头上的汗,“会好的,等你好了,来如意洲听我唱戏,”他有点埋怨的意思,“你还没来听过呢。”
“听……要听……”梁叔的口齿不灵活,宝绽就陪他慢慢地聊,小先生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其实也没聊什么,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可心不在焉地听,跟着笑一笑,再一看表,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梁叔容易累,宝绽起身告辞,临出门,小先生抓起外衣:“我送你。”
宝绽挺意外,但没客气,两人推门出去,一堆保镖立马围上来,宝绽不自在,小先生却习以为常,他们走楼梯到一层,那些人隔着几米远远跟着,到大门口,该分手了,小先生这时来了个电话。
“世上的人儿这样多,你却碰到我,”那么年轻的人,却用一首七十年代的台湾老歌当铃声,“过去我没有见过你,你没有见过我……”
他接起来,歌声断了,宝绽的心却像被一把刀从中间割过,火辣辣地疼。
是新加坡港口那边的事,小先生随便交代了几句,放下电话转过身,“Goodbye”正要出口,见到宝绽的样子,他愣住了。
那是一张惨白的脸,眼窝湿润,并没有泪,只是眼底发红,像涂了两道血色的眼线。
“你……怎么了?”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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