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见颀持起咖啡抿了一口,低脂牛奶的味道溢满口腔,不亏待团队是罗曼领导作风,这一点从姚见颀受他指导的第一个进修班就能明白,那时候他们在工作室连续三天熬夜,但是罗曼提供了全部外卖。
“画册样本已经看过了,封面材质按照我们说的改成了麻面加保护层。” 姚见颀说,“明天正式初印一部分。”
“很好,日后视情况加印。”罗曼继而在1:100的草图上敲了敲,将几个展作的模型置于其上,问他,“如何?”
姚见颀放下咖啡,沉思少许,将两块模型拿走了。
“你拿走的作品可不简单啊。”罗曼笑着看向他。
姚见颀绕到长桌子的另一端,拿过一叠装订好的纸张,排列一致的表格记录着各个墙面的主题和展作,相当于一个剧本。
“展线不够长。”他朝罗曼摊开,解释道,“这里还有三维作品,墙面摆放太密的话不会太舒适,我主张采取必要的舍弃,当然也有人不赞同。”
罗曼凝着神,思索一番后问:“都有谁不赞同?”
“我算一个。”
隔音条件极佳的展厅内响起牛皮鞋跟在地坪漆上的声音,铃舌敲击一般,仿佛是特地为了这句话而回应。
罗曼的表情在他爽脆的声韵下漾漾舒展,道:“最后一个人来了。”
来人的棕榈色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鬏,正随跃起的步伐与下颚跳动不止,落地之后他一下抢过姚见颀的肩头,说:“你总是和我唱反调。”
姚见颀揉了揉头皮,见惯不惯:“探讨而已。”
“是吗?”他在下一拍换了话题,“那你闻闻,我今天用了什么香水?”
“和昨天一样。”姚见颀指尖夹着一张作为展墙的轻型纸板,抵着他的喉咙一寸寸推开,“你外宿了。”
“好像你很想我似的。”男人舔了一下嘴唇,泛粉的皮肤在针织衫下隐隐发光。
这时候罗曼终于忍不住开口:“笪翎,别说中文,我不会替你们害臊。”
名叫笪翎的男人仰着脑袋大笑,抄起姚见颀放在一旁的咖啡喝了一口,道:“教授,您说笑了,我们简直不能再纯情。”
“但愿。”罗曼以一个开放式的口吻结束这个话题,“那我们不妨回到刚才,说说你为什么不赞同?”
“没问题。”笪翎啜完咖啡,就势伏身,在美妙的模型上侧头与姚见颀使了一个目色,“这杯归我。”
姚见颀不言,扔开轻型纸,投入到工作中。
“你抛弃的都是些吸引人的东西,就算是为了顾全大局。”
高旷的储存室里,隔着一扇位列着展品的集装架,笪翎的声音透过大宗的木质货物箱子传来。
“扪心自问,就算是密集一点又能怎样,我宁愿它密不透风,否则空旷就不复存在,对比足够的陈列才会生动,这是意识的运用。”
“可惜,不管我明里暗里抛了多少媚眼,老狐狸总是会赞成你的方案。”
“他肯定是希望你能在本校读m2,话说,你到底申请没有。”
如他所料的没有听见回应,笪翎快步走完这一栏阻隔,停到姚见颀身后,后者正在看墙壁上的湿度仪。
“百分之37。”姚见颀只报出一个数字,“不太理想。”
“雨季之前都这样,晴朗得要命。”笪翎扶住泡沫垫板,半抽出一张画,兴味索然地瞧了一眼,继续自己的说辞,“策展人的工作永远都不具备纯粹性,陪着罗曼和各种艺术家打交道就够累的了,还要在他们和投资方之间来回周旋,费尽心机。”
姚见颀转过身,安静地问:“你不能把它放回去?”
笪翎不理会他的建议,在画的包角处敲击着指节:“如果留下来,你就得永远在金钱、学术甚至朋友关系中寻求可怜兮兮的利益平衡,而表达自我的缝隙呢,微乎其微。”
“沉迷是前提,然后是捍卫自我和拒绝重复,立于制高点谈统治问题只能让你发出画外音,把展览当成一次助兴。”姚见颀抿起双臂,最后说,“笪翎,放回去。”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性残疾,至少在美术馆里。”笪翎两指一推,画归于原处,“嘿,怕什么,我又不像你,会轻易毁掉一幅作品。”
姚见颀将目光停在那张无酸的透明薄膜上,下面覆盖着的是一张黑白木刻,他想起某一幅画。
“你还想看看吗。”笪翎就着他的目光说,“在你毁版之前我悄悄印下来了。”
姚见颀蹙了蹙眉,似乎是记起那时的不眠不休,他说:“不想。”
“口是心非。”笪翎脆脆地笑了几声,没有半点儿矛盾,“让我想想你画的是什么来着,首先,是一个人,一个......”
“昨天的聚会怎么样?”姚见颀就这么问。
笪翎的话落在半空,改换成笑:“你知不知道,你切断话题的方式很生硬。”
姚见颀点了点头,几乎称得上坦然地说:“别介意。”
“我不介意。”笪翎往过道中间走去,停在他面前,先是一倾身,姚见颀没动,随之他再回转,上半身挺直,小腿在林立的艺术品间踢起来,鞋跟交错着发出一个个急弦。
姚见颀始终秉持一个观众的素养,直到一曲《凯尔特传奇》舞毕,笪翎大汗淋漓:“就是这样,我们跳了踢踏,爱尔兰式的!”
“应该正合你意。”姚见颀如此说,是因为笪翎的祖母是都柏林人,这从他的瞳色和鼻高中依稀可辨。
“只是愉悦,没有乡愁。”看得出笪翎玩得很尽兴,他说话时还在律动,“有个不错的男人,用老一套的方法请我跳舞,嘴里衔着蓝色鸢尾花。”
“后来?”姚见颀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问的时候他顺便掏了出来。
“他太固执了,和我一致,听到我说不做下面那个,他就——”笪翎做了个表示阉割的动作,“之后的几个都没有胃口。”
姚见颀轻微点头代表听见,旋即点开一条语音消息,那嗓门不算小,可笪翎听不清楚,像是方言,带着一点儿口音。
“你真应该来。”笪翎不受影响地说。
“我不跳舞。”姚见颀回应了,但注意力已经放在屏幕上。
“不做舞伴,骑士怎么样?”笪翎一眨不眨地窥视他的神情。
姚见颀点开视频邀请,在水泥墙内漫长的铃声中,目光随每一个单调的重复而逐渐变得克制。
笪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谁?”
“奶奶。”姚见颀捏着屏幕。
笪翎几步绕到姚见颀跟前,用对付一杯甜点的表情问:“介意我旁观吗?”
没等到姚见颀的首肯,搁置了太久的话线先被接通,那瞬间他的表情被额发遮挡住了,笪翎感到很遗憾。
十分钟左右的交谈,笪翎只听得懂对方的只字片语,而且,除了姚见颀的奶奶,他并没有从屏幕中看见其他的身影。
他百无聊赖地推动双面存放架,轮子在地面平滑一周半。
话声止歇的时候笪翎听见了画品扇动时捩出的风声,近似叹息,随后他回头,看见姚见颀站在那儿,不发一言,覆盖着诗意的阴影。
作者有话说:
▇▇50%。m2:研究生2年级。参考资料:1.《展览实践手册:从a到z》2.许传宏 策展人的角色与定位探究
第139章 无糖苏打
是落荒而逃。
姚岸坐在空置的阿基米德系统里,当着洁白的金属框架,没费多大劲就承认了这一点。
那时,他比自己想象中更为野蛮地躲开奶奶递来的手机,跌下阶时撞到了水瓮,顾不了湿透的袖口和身后的呼唤就闯进了夜色。
真狼狈啊。
他躺下,抓住上方的刚性手柄,抬起上半身,由于腰椎被弹力带拉扯着,他不得不用比一般训练着重数倍的力量才能让自己达到悬空。
庞晟走进来,对眼前的景象下了判断:一个康复师在自残。
“哐当”,突然失去的力使得姚岸往诊疗床上撞去,斜起的床背强势反弹,他上半身往空中回击少许又落下,置换成肩膀以下烙起的酸痛。
元凶庞晟手中拎着原本连接着他腰部负重的登山扣,扔了一个圈,问:“醒了吗您?”
姚岸松开悬吊带,拧眉:“我在测试治疗方案。”
“测试如何从直立行走变成半身不遂吗?”庞晟又将搭扣挂回铜网上,上前拨了一下他腰部沉重的5KG沙袋,“大早上的抽什么疯。”
“我有分寸。”姚岸挥开他,将负重带揭开一半,两手使不上力气。
“没脱臼你就偷着乐吧。”庞晟帮了他一把,“明儿朋友圈爆款就是我司明星康复师为医学进步不慎残废。”
姚岸哼笑一声,撤了腿,将床背摇下去。
庞晟顺势坐到一边,打量着他太阳穴上落下的汗珠,这还是在空调房里,也是能耐了。
姚岸挑眉:“有事?”
“齐哥让我喊你出去,一起浪。”齐哥是他们老板,年龄不算大,他们都这么喊。庞晟说着,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骚包的吹吹卷,从中可以一窥门外的浮躁。
“不去。”姚岸利落回绝。
“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庞晟嚷他,“难得一个病人不多的周二,难得一个520,难得一个领了证请吃零食的老板。”
“老板不是走了吗。”姚岸起身,开始将配件工具逐一归位。
“老板走了,氛围还在啊。”庞晟将吹吹卷放进嘴里,“嘟”地吹出一串彩条。
姚岸取下快速滑轮,说:“你一单身在520讲究什么氛围,自虐的氛围吗?”
“倒也不必如此直言不讳。” 庞晟头疼,“你不也是单身吗,伤敌一千自损一千八。”
金属敲击在网格上的声音点点滴滴,姚岸背着身,没有回应。
“算了算了。”庞晟惯例妥协,“你出来给我们拍几张照,也编进你那抠搜公众号里,让大家伙留个念总行吧。”
姚岸将最后一捆蓝色绳索悬挂好,这才转回了头朝门外走,身体力行地答复他。
“等会儿!”庞晟赶上去,把门又给推掩上,吹龙还没来得及从嘴上拿下。
姚岸偏脸避开那串彩色舌头:“又怎么?”
“有一更重要的事儿。”庞晟撇开玩具,换成了一副商量正事的口吻。
姚岸把手放进上衣口袋:“说。”
“隔壁体校的游泳队要出国训练,需要康复师,咱老板是特聘专家,还缺俩副手。”庞晟使眼色,“一个是我,还有一个你猜是谁?”
姚岸往门上一靠,懒得配合他:“有资历更足的吧,怎么轮我头上了。”
“你原来不是游泳队的吗。”庞晟手肘搭他肩上,“再说这又不是坏事,随队治疗,工资肯定往上走。”
“不去,麻烦。”姚岸没什么热情。
“哪就麻烦了。”庞晟好言相劝,“运动队岔子不一定比康复室多,再说还有老板看着,衣食住行还全给咱包了,就当免费出国玩一趟,多划算啊。”
“划算你就多待几天。”姚岸拂开他,“记得捎点纪念品回来。”
“你怎么好赖不识的呢,多棒一机会啊,别人想去都没有,老板这是器重你呢。”庞晟还在劝他。
“承蒙错爱。”姚岸搭上门把手,挑眉,示意他拦了道。
庞晟哽了小半天,最后只得一插腰,往旁一跨,光火又没法:“你真没救了。”
姚岸没什么反应,拉门,抬脚,重心前倾,直到听见身后又一句念念叨叨的:“不去就不去,法国那么好一地儿……”
“嗒”的一声,门柄在他的虎口回弹,姚岸迟重地转过头,干哑地确认:“你说哪里?”
“就到这吧。”
午后的的露天酒馆,临河的蓝色表面泛起微波,船舷装饰的护栏上,多面小巧的旗帜在风中悠扬。
听到这句话的男人“啊”地沸怨一声,扔开“种子”,在自己的印花头巾上不满地捶了一下。
桌面上摆着彩绘的非洲棋盘,属于他的田野已经几乎光秃,“种子”再一次被对方吃掉了。
“种子”在橡木桌面上滚动,到了对面另一只修长的手边。姚见颀两指拈起来,那是一枚充当棋子的贝壳,像情人褪色的唇。
“愿赌服输,不论在哪个纬度都一样!”笪翎在姚见颀右边的高脚凳上摇晃,开心地挥起自己在古着店淘来的渔夫帽。
“哦,这……”男人显然还深陷与体型同等壮硕的挫败中,但也不失落败的风度,“当然,愿赌服输,就照最开始那样,你们的酒全算在我头上。”
“喔!”笪翎跳下高脚凳,“有人的钱袋要遭殃了。”
姚见颀将棋子拣入各个坑中,随意拨弄两下,贝壳铃然地细咬着他。
“你的非洲棋很不赖啊,连三局都赢,看来是我自不量力了?”男人衷心说。
“只是一个游戏。”姚见颀道。
男人看着他,豪旷地笑了笑,起身:“说吧,你们想喝点什么?”
“阿曼涅克!”笪翎兴致很高,“以及摩根船长,朗姆酒得配冰淇淋吃才行,我想想,还有……”
“那就头一个。”姚见颀打断,同时朝笪翎转过脸,“下午要去见运输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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