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页听罢沉吟几秒:“这个难度很大,恐怕还没有查他们公司阴阳合同,偷税漏税来得快。”
单洁没有接他的话头,继续道:“第三,需要冒得风险更大,也很难把握好那个度。拿到王标威胁强迫程杨的证据,报警,发网上。但这个做好了,可以彻底把王标锤死。”
章页放下了啤酒:“你说的度指的是?”
单洁道:“这种事情弄不好的话,很难界定,他可以反咬说是程杨污蔑他,或者诱导他那样说。”
“还有呢?”
单洁道:“还有就是,拿着你手机上的录音和程杨手机上的视频去报警,让警方找酒店提供视频,这种做法,势必也会闹到网上去。”
章页皱着眉,手指反复捏着铝罐。
单洁道:“其实办法有很多种,主要是看程杨,他自己想怎么解决。”
“行,”章页说,“我知道了,麻烦你了。”
挂掉电话后,章页仰起头靠在沙发靠背上,把罐子里的酒慢慢倒入口中,冰凉的酒液在舌头上转一圈滑入喉咙,从口腔到胃那一线都充盈着凉意,地板很凉,空调出口风正对着他,冰凉的感觉无处不在,可心底深处的燥却挥之不去,就好像网络上那些动不动对人口诛笔伐的小‘键侠’们都嗡嗡嗡地飞到了耳边,吵了个沸反盈天,煎得他五内冒烟。
他拿起空酒罐,瞄准不远处的垃圾桶,正要‘投篮’,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他以为是赵多多,把罐子扔进垃圾桶后才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拉开门,却是程杨。
章页挺意外的。
程杨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递到门内,微笑说:“你衣服落我那边了。”
章页想起来他们回来的时候,他把袋子放在了程杨房间的洗手台上,刚才一气之下离开,忘了拿。
伸手接过,他犹豫一下,刚想把单洁给的解决方案告诉程杨,程杨先开口打断了他。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养好精神,明天的戏挺难的,有可能要很晚才能收工。”程杨说完冲他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章页直到隔壁的门关上,他才掩上房门,他心里清楚,程杨大概是因为吵了一架,怕明天见面难堪,所以才借着还东西,缓和一下关系,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回到方才的位置重新坐下,膝盖弯曲的时候碰到了一旁的手机。
章页盯着手机看,要不给程杨发个信息,把单洁刚才的建议告诉他?
手机已经拿起来了,章页却又作罢了,心想还是明天片场当面说吧。
长这么大,跟朱振庭那样吵架的经历有不少,姑姑家讨人厌的表弟,阿姨家跟他同年的表哥,读书时候的同学,怎么恶心怎么能踩到对方的痛脚怎么来,把对方气得七窍生烟是他的终极目标。可像刚才质问程杨那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
章页后脑勺抵着沙发背面冰凉的人造革,发了会呆,目光飘到了那边的书桌上,那上面放着剧本和他的催眠神器。
直接催眠开睡还是……
他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将剧本拿了起来,再温习一遍,争取明天少NG两次。
隔壁房间,程杨也在读剧本,他不像章页那样坐在地上,他靠在床头,一条腿平放,一条腿曲着,捏着活页纸的手搁在膝盖上。
只是,有点心不在焉。
净室思省这场戏是剧中两个男主角关系转变的一场戏。
因为在年中比武的时候,徐温赢了敖鹏,门派里平日看不惯他的人自然都不服气,他被敖鹏和李建斌为首那帮人指控说偷习门派中的秘术,这伙人里的张六子还跳出来说看到他在晒经台上私藏了典籍,闹得戒律堂上门搜贼赃,贼赃自然是没搜到。掌门虽然知道徐温武功精进是私下跟小师妹习剑,但他和掌门的关系不能公开的,所以他是没办法对外人说明的,只能任由人诬陷。而在此的前一天,恰好有刺客偷入桐城,夜闯剑冢,门派里正在私下追查此事,掌门担心对方是冲着徐温来的,所有在戒律堂将徐温偷师的事情报上去的时候,掌门选择顺水推舟,把徐温关在净室里,表面说是惩罚,其实是想把他先保护起来,她要先查清楚刺客的事情,怕对方是冲着徐温来的。作为师兄的沈锷不知道掌门的打算,他因为受掌门托付,现在徐温出了事儿,他也不能独善,便向戒律堂申请一起受罚。
两个人被关了三天,这三天里他们虽然被拘于一室,但发生了一些事情,跟外界有交流,那算是沈锷的一位故人,藉此,他向徐温讲述了一段少年时期的经历,徐温也向他吐露了一部□□世,两人放下了芥蒂,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
当时围读的时候,编剧特意把这一段戏拿出来讲过,徐温凝神静心,读了一遍剧本,默默在心里回想当时编剧的剖析,不知过去许久,他自认为已经把自己那一部分戏揣摩透了,放下那几页纸,关掉了房间里的大灯。
床头的小灯散发出暖黄的光,他躺下却难以入睡,为了不使自己陷入对王标事情的焦虑中,他试着揣摩了一会儿章页的戏份,不知道是晚上受了凉还是鼻炎又要发作了,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咳嗽了几声,鼻子也有点发酸,于是又掀开被子去找抗过敏的药吃。
这一晚他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被闹钟叫醒,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便是头疼,他使劲搓搓脸,把手机从插座上拔下来,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剧组助理小张在房车上等他,他一上车,小张就把今日要穿的戏服塞给他,同时还有一袋油条一杯豆浆。
“谢谢。”
小张道:“你先吃吧,导演组发通知说今天任务重,让你们去了就化妆,争取早点开工。”
“好。”程杨把戏服放在里面的小床上,回到卡座旁边,桌子上的食物瞧着油腻,他没有动油条,就把豆浆喝了。
到了片场的化妆间,章页的发套已经戴好了,看到程杨,便指着他的化妆桌说:“吃早餐没?早晨赵多多买多了,剩下不少。”
程杨看到除了喝的,还有一盒原封未动的扁食,之所以认识,是因为他吃过,算是D市这边一特色饮食,他向章页笑了笑:“谢谢。”
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事情是没办法逃避的。明明吵了一架,又不得不主动去递台阶,今天对方再递回来,握手言和,一切回归正轨,细想想,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程杨觉得‘营业’这个词挺好的,因为‘营业’可以维持人与人之间起码的和睦,也可以把所有人都圈定在一个大致的范围内,不至于让一些人离人类社会太远。
等到真的开拍后他才发现,如果不是章页这盒扁食,他指望那杯豆浆,是没办法撑到下一顿饭的。
净室的戏既有白天部分也有晚上部分,导演组和道具组商量后把场次做了调整,打算先一口气把白天的拍完,然后道具和灯光再稍作调整,拍晚上的。
两人进入石室,放好铺盖卷,一个开窗眺望,一个四处打量,翻开待抄的典籍。
沈锷务实,翻完便开始研磨,准备抄书,徐温却仍旧在窗前站着。
监视器后,吴震不无欣慰地低声对刚刚赶到的孙昌说:“他俩都会毛笔字,刚才让他们试写了一下,居然都写得不错,省了用代笔还要设计错位镜头的麻烦。”
孙昌盯着远处的章页说:“这场戏我觉得小程应该是没问题,小章……你多点耐心,有什么问题我去跟他沟通。”
吴震叹道:“你这操心的,都快成他妈了。”
那边程杨从窗口回到书案旁,在章页对面坐下,铺纸,提笔,蘸墨。
笔尖落在纸张上面,四号镜头推近,给特写,然后换三号镜头,是程杨的正面,他开始念台词。
“师兄,为何要答应李建斌和他比武?”
当时他赢了敖鹏,敖鹏不服,要他弃木剑,真刀真枪再来一场,沈锷上去解围,朱振庭饰演的李建斌亦上去给敖鹏撑腰,双方推攘,最终以沈锷和李建斌约比试暂时平息了争端。
“怎么,怕师兄我输了,你也跟着没面子吗?”沈锷说。
吴震叫停,大概是刚开始拍,大概是孙昌刚刚的提醒,他不怎么暴躁,甚至可以说和蔼:“小章,你记住,你是想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的,所以别那么严肃,稍微带点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皮笑肉不笑,然后接下来那句,就可以笑得真挚一点了。”
章页默默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个镜头又重新来了一次,这次吴震没说什么,继续往下拍。
徐温抬头看他,低下头继续写字,同时明确地否认:“不是。”
程杨其实很能体会徐温此时的心境,徐温这样问沈锷,是想知道他帮他,全是因为掌门的托付,还是说有朋友间的情谊,而他看向章页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章页在拍花絮时帮他喊话王标,主动说教他学游泳,以前的宵夜,今早的扁食,只是如当日在卫生间里听到的——为了拍戏需要的故意示好,还是说……还有昨晚义愤填膺的质问,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章页放在桌子下面的脚在他膝盖内侧轻轻碰了一下:“程杨?”
程杨蓦然回神,先对上章页的眸子,然后去找监视器后的导演:“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他一向少出错,吴震没说什么,略点了下头,抬手示意再来。
第22章
“那是怕你师兄技不如人,让人打残了,后半辈子无依无靠,找你养老?”
章页的嗓音本就低沉,后半句话又刻意压了点声儿,磁磁的声线撞入耳膜,程杨抬头看他,对上他似带了笑意的眼眸,心头蓦地收缩了一下,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书案很矮,两人在书桌下的腿难免会挨在一起,起初不觉,此刻程杨只觉得挨着的地方好热,他试着挪动了一下,章页向他投来一瞥。他没躲,反而望向章页的眼底,那里好像有什么,但他做不得准。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
“他那样人,纯粹是无事生非,你理他一次,只怕他又有别的事来烦你。”
章页稍稍停笔看向对面,程杨微微低着头,刘海挡住了一部分眉目,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尖尖的下颌线下是修长的脖颈和凸起的喉结,蓝色交领袍敞开一线,锁骨若隐若现……
他蓦地收回视线,调整后落定在程杨脸上。
“你说得不错,不过师兄弟间切磋也属常事。”
监视器后,孙副导低声说:“今天不错,那种微妙的氛围有了。”
吴震亦低声说:“别夸。”
“那你,又为何要陪我一同受罚?”
果然一夸就不灵了,吴震叹了口气,今天场地不大,又是室内,他没用小喇叭,却下意识提高了嗓门:“小程,徐温这个时候,不光是在试探沈锷了,前面说李建斌那些话都可以当做是铺垫,两人交锋几次,沈锷很滑,他没有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到了这里,他真正的目的才表露出来,他首先是含酸,忐忑,最后才是进一步的试探。”
程杨看着吴震:“他想知道沈锷是不是因为掌门的缘故才来陪他受罚,但说他含酸,他含谁的酸?总不能是掌门吧?”
吴震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含他自己的酸。”
程杨怔住了,他没听懂。
吴震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没理解,又换了个说辞:“打个比方说,你对一个女同学有好感,这个好感刚处于萌芽阶段,就朦朦胧胧的,你们班里有个什么活动,你俩分到了一组,结果你们没弄好,责任主要在你,但是她跟老师说,要和你一起受罚,然后放学了,你俩留在教室一起打扫卫生,那这个时候,你是不是会盼着,她跟你一起打扫卫生,不光是觉得任务没做好,而是想陪你,帮你,最好是也对你有那么点意思,那你问她话,她一直给你打太极,你会是什么心理?酸涩,失落,对吧?鼓起勇气再直接点问,会不会忐忑?如果她要是当场再义正言辞地声明自己就是喜欢扫地,你是不是快要哭了?”
旁边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说简单点就是有点吃醋吧。”
吴震道:“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比吃醋稍微复杂点,吃醋而不自知,还有一个忐忑的心理在。”
程杨可能是在消化吴震的话,一脸沉思状,眉头微微皱着。
他坐着不动,拍摄就没有办法进行下去,所有人都干站着。
章页迟疑几秒后,伸手拍了拍他:“程杨?”
程杨隔着桌子看着他。
章页:“你要是看着我实在找不到感觉的话,你想想别人。”
“我在想。”程杨静静答。
在想高中的女同学还是常编剧,抑或那位老师?还是什么二次元制片人?章页被他一句堵得心头发闷,一时说不出话来。
等章页回过味来,他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的。
吴震倒也不催程杨,弯腰拿起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孙副导在一旁道:“小程可能还没谈过恋爱,估计找不到你说的这种感觉,要不调整一下镜头角度?不拍正面好了。”
吴震拧上杯子,嚼着喝进嘴里的茶叶渣:“他要是打算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就要学会面对,今天你让他做弊过了,以后他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孙副导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又过了两三分钟,程杨望向吴震:“可以了,重新来吧。”
吴震抬手示意场记打板。
……
“那你,又为何要陪我一同受罚?”
“你知道的,受掌门所托,自然要与你有难同当。”
沈锷一句话,徐温沉默下去。
气氛转僵,沈锷又找补,没话找话,聊起所抄的典籍,聊起制定规范的祖师,师兄弟其实都想打破僵硬,彼此配合着一起诽谤祖师,气氛又渐渐轻松。
终于,徐温剖白般问了一句:“师兄,你就不问,我为何能轻易打败敖鹏吗?”
“无论如何,总之不会是因为偷习秘术。”
徐温坦白了私下和小师妹学剑,后又道歉:“我不能说出泠泉,所以连累了师兄。”
真心换真心,兜兜转转一大圈,至此,沈锷终于给出了徐温想要的答案——陪你受罚,不全是因为师父所托。
17/68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