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禹吃鸭腿也吃得十分斯文,小口的吃,慢慢的嚼。不像我,总是狼吞虎咽,啃得满嘴流油,我爹总说我前世是不是饿死的。
我看着宋文禹吃饭,觉得很是赏心悦目,看着看着一不小心就拿起自己碗中那个给宋文禹留的鸭腿啃了起来,啃着啃着突然想起宋文禹他娘给我烧的那只鸭腿。那时我被我爹从宋文禹家拎了回去,一只手却是死死地抓着我没啃完的那只烧鸭腿,一路上都没有松手,带回赵府之后,还伴着吃了两大碗米饭。
似乎……一直没听宋文禹提起过他娘,我为此有一个不太好的想法,只怕……唉!我是想问又不敢问。
细细斟酌了一番,我定了定神,开口说道:“宋兄,记得小时候吃过伯母烧得鸭腿,觉得十分好吃,至今都还惦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吃上一回。”
宋文禹十分爽快地应下:“明日如何?”
我一怔,脱口而出:“伯母还健在?!”又立刻狠狠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呸呸呸!瞧我说的什么屁话!”
宋文禹的脸上又出现了先前与他待在围场的山洞中的时候,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着我,开口道:“怎么,在你认为的寻常故事里,我不仅是一个寄人篱下饱尝人情冷暖,还孤母早亡,无依无靠,化悲痛为动力发奋图强改变命运咸鱼翻身的可怜人?”
我讪讪地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宋文禹忽然朗声笑了起来,笑了有一阵时间,笑完了说:“我娘现在就在上京城住着。大理寺少卿之职俸禄还算丰厚,我给我娘和姨母买了个小宅,她们两姐妹依然住在一起。若是你明日要吃她做的鸭腿,我等会儿就去跟她说上一声,让她明早便去菜场将肉鸭买好。”
我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对了宋兄,你爹呢?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宋文禹说:“死了。”
……这下好了,该小心的时候又如此草率,直接撞刀口上了。
我正酝酿着要说什么话好,宋文禹又开口说:“不用觉得我如何如何悲惨。他在我娘还怀着我的时候就带着别的女人走了,路上拉车的马发狂,连车带人落下悬崖摔死了。我根本没见过他,对他更没有什么感情,我娘和姨母都待我很好,并没有缺了什么。而且,我还能跟着我娘姓宋,也挺好听的。”
我听了连连点头,“如此……也好,也好。”
第二日,宋文禹又牵了小黑马来赵府接我。
宋伯母住得地方原来离赵府并不远,我坐在小黑马上才跟宋文禹说了几句话就到了,我指了指大门上“夕颜斋”三个字的匾额,说:“宋兄的字真好看。”
宋文禹笑了笑,“看来对我写的那封情信确实印象深刻。”
我连忙说:“不不,是对宋兄的一手好字印象深刻,一直记得。”说完我一掀衣摆,正欲翻身下马,膝上一阵剧痛传来,我一懵:糟了,忘了叫小刘一起来了,这下,我要如何进去?
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宋文禹对我伸出了一只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带下了马,一边扶着我一边转过身去,微微下蹲,将我背了起来。
我“哎呀”一声,“宋兄,这多不好意思……”
宋文禹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又不是第一回了,还不好意思什么。”
我抿嘴笑了笑,这才敢稍稍用了些力,搭着他的双肩。
夕颜斋果然是个干净雅致的宅子,院子里还中了好些小菜,虽是冬日,却依然长得郁郁葱葱的。
宋伯母待我十分热情,早就在屋子门口等着我了,还一路将我引至饭桌,边走边与我说话,说我模样一点儿都没变,跟小时候一样机灵讨喜,就是望着我老有些欲言又止。
快开饭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宋伯母这才满眼的惋惜对我说:“好好一个俊小伙儿,怎么年纪轻轻就瘫痪了……”
我一怔,随即一脸沉痛地说:“唉!这样的事说来就话长了,不提也罢……也罢。”
宋伯母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拍了拍我的手背,“伯母知道。不过人这一辈子有许多种活法,最重要的是活得高高兴兴的,小赵呀,切莫灰心丧气才是。”
我满眼坚定地点头应下:“哎!知道了,多谢伯母关心。”
宋伯母这才松了口气,又拍了拍我的手背。
宋文禹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饭递给我,“娘,赵公子家大业大,府上满是金山银山,不用替他担忧。”
我接了碗,问宋文禹:“宋兄也知道我家有钱?”
宋文禹给宋伯母盛了小半碗米饭,“上京城中谁人不知。”
我呵呵笑了两声,又连忙正色道:“对了,我家里的钱可都是清清白白做营生赚来的,宋兄千万莫要听信了那些流言蜚语。”
宋文禹又给他的姨母盛好饭,自己同样只盛了小半碗饭,坐到我旁边,给我夹了只鸭腿,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对么?”
我嘿嘿一笑:“忘了先前与宋兄共患难的时候已经说过一回了。”
其实我还想与宋文禹再多说几句,将别人说的关于我的那些闲言碎语好好向他解释一番。倒不是怕他来查我抓我,我自认一身清白还巴不得他来查呢,就是……就是想让他知道真正的赵荞是个什么样子的。不过我已与他足足说了两遍了,再多说怕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我便咬了一口烧鸭腿,将满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说实话,本来我已经有点儿不记得宋伯母烧的鸭腿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可咬了这一口我便立刻想起来了,怎么说呢,也无法形容,就是……嘴里这个味道。
于是吃着吃着我就有点儿感慨,又有点儿怀念,不知是在怀念自己的少不经事,还是想念那时候来逮我的爹。
宋文禹的姨母是个话不多的妇人,说起来是宋伯母的妹妹,白发却比宋伯母还多了许多。她坐在我对面,见我朝她看去,温和地朝我笑了笑,又低头吃饭。我以为她不爱说话,谁知吃完饭却把我拉到一旁,十分认真地嘱咐我说:“文禹往后就交给赵公子照顾了,还望赵公子往后能好好护着他。文禹这官职……虽说不错,但容易得罪人。我与我姐姐其实是有些担心的。”
我说:“这个不用宋姨母说,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我有些担忧地问:“姨母可知……我是何人?”
哪只宋姨母立刻答道:“知道呀,就是知道才来拜托你的。早就听说赵公子是城中最大的恶霸,文禹能有你罩着,我和我姐姐就都可以安心了。”
宋伯母和宋姨母这二位女子,真乃奇女子,委实不走寻常路。
别家家长若是知道家中小辈跟我混在一块儿,怕是要闹到断绝关系的地步。她们二位既然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还将宋文禹郑重地托于我照拂,我自然不能辜负,连连点头,满口应下。再三保证只要我赵王爷一日不倒,就定能护宋文禹一日安生。
这一顿饭我吃得十分舒坦,见宋文禹如今也算美满,样样都好,更是替他开心。就是小刘来接我又来得早了些,我正跟宋伯母和宋姨母谈天谈得热闹,叫小刘等等他还十分不愿,说要回去喂鸭子,一直催着我走,搅了我一番好兴致。
回府路上我便一直臭着一张脸,小刘看了看我,说:“少爷,你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又不是不能来了,往后常来常往的,还愁没时间和宋大人的家中长辈说话?”
我一想,也是,来日方长。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府。
☆、闲情 4
这之后我常请宋文禹来赵府下棋,都忘了去管膝盖上的伤好了没有。有一回,宋文禹走了以后,我不小心下地瘸着走了两步,这才知道伤已经差不多好了,只等着慢慢恢复,等不瘸了就算彻底复原了。
我想了想,又回到长椅上继续半躺着,没有告诉小刘我伤已经好了,第二日依旧让他去请宋文禹。
我与宋文禹二人相对而坐,继续前一日未完的棋局。
宋文禹便陪我足足下了一个多月的棋,下到我不好再装了,下到临近除夕,快要过年了。
这日,晴日当空,虽然照的不暖,不过总胜于无。
王相这几日家中有事,我这一个多月却是躺习惯了,不爱动弹,干脆任性一回,把楚翊接到赵府来“听课”。
楚翊坐在一把小竹靠椅上一边听我念折子,一边伸着一双小手在炭盆上面烤着火。
我虽脚伤已经彻底好了,却深刻体会到这长椅躺得有多舒服,还是时常待在上面。
趁我念得口干喝水的空挡,楚翊连忙对我说:“表哥,许久不见,我们来聊聊天吧。”
我放下茶杯,说:“好呀,陛下想聊什么?”
楚翊摸着下巴想了想,随后露出他的小虎牙:“表哥,我听小芳说,说她们家里快过年的时候都要打年糕。”
我就知道他是根本不是想和我谈什么天,只是既然如此开门见山,还装模作样地想个什么劲,我故意没接话,只问:“小芳是谁?”
楚翊立刻说:“经常站在养心殿门口左侧由里往外数的第二个喜欢扎两个圆圆的发髻的那个姐姐。”
等去了宫里就去扣这个小芳的工钱,尽给我找事。我想。
第二日,在楚翊的指挥下,御花园中抬了一口大石臼来。御膳房蒸了好几大锅糯米,好让楚翊想怎么打怎么打,想打多久就打多久,打个痛快、打个尽兴。
新蒸好的糯米被两个厨子用纱布包了,倒入石臼。
那熟糯米颗颗晶莹饱满,一片热气腾腾,我忍不住伸手抓了一小块儿尝了尝,清香可口,回味有些淡淡甜味。我又给田斯文吃了一些,田斯文吃了对我眯了眯眼,说:“好吃。”我正想也叫楚翊尝尝,却见他正兴致勃勃跑去拿那由两个侍女合抱着的大木锤,过了一会儿果然满脸沮丧地来找我,说:“表哥,那大木锤我拿不动。”
我拍了拍楚翊的肩膀,说:“不要沮丧,看你哥的。”走上前去抡起那柄大锤,一记重击砸出,石臼里的一大团糯米立刻就被砸了个大坑。
“好!”楚翊十分捧场地为我鼓掌叫好,田斯文也笑呵呵地跟着一起拍掌。
我满脸傲然,紧接着又是一锤砸下,楚翊兴奋地蹦了起来,“表哥太厉害啦!对吗田斯文?!”
田斯文用力地点头,“对!”
我憋着一口气,又连着打了十几下,这时,手臂开始有些发麻了。这大木锤确实有些重,若要连续不停地挥舞击打还是十分费力的。
楚翊急不可耐地凑过来,朝那石臼里看,“变了吗变了吗,变成年糕了吗?”
一个扎两个圆圆的发髻的侍女凑了上来,对楚翊说:“陛下别急,还早呢。”
我双目微眯。好个小芳,不请自来。
也不知道楚翊是只买了一柄木锤还是他以为只需要他表哥一个人就能完成,我一个人打了半天,也没见来个人帮我,锤得我手都酸了。
我叫来木匠当场做了两把小木锤,再拿去洗了,给楚翊和田斯文一人分了一把,让他们俩先打着玩,自己出了御花园往吏部方向走去。
在吏部周围转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快步跟了上去,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宋兄。”
运气不错,果然被我逮到今日来取卷宗的宋文禹。
不等宋文禹开口,我殷勤地将他手中卷宗接过,“来来,宋兄,帮我一个忙。”
宋文禹也不多问,乖乖地由我牵着走了。
见到御花园里如此热闹的场面,宋文禹应当是立刻心下了然,也不用我多说,很是自觉地卷起了袖子。
我既感动又欣慰地看着宋文禹去拿那柄大木锤的身影,只觉得那背影是那样的伟岸,可靠。
宋文禹看着清瘦,露出的修长小臂却是线条分明,显得十分有力,难怪能把那捕兽夹徒手掰开。
不消一会儿,石臼里的糯米团已然变成了一大块光滑发亮的软糯年糕,楚翊又是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揪下一小块年糕,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揉着玩。
我对他说:“别玩了,都玩脏了,等会儿还要用来吃的。”楚翊说:”不怕。反正还要再蒸一遍的不是?”我一想,那就让他自己吃这块脏了的,就由他去了。
我和宋文禹带着田斯文还有一堆侍女都在认认真真地捏着方块儿团,楚翊却越玩越起劲,揪了一块又一块糕,在手里揉着玩,过了一会儿,便邀功似的让我去看他的成果。
我一看,案板上摆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两个矮个的,两个高个的。两个小矮个体型差不多,其中一个稍稍瘦些,应该是捏的田斯文。两个高个的却是一胖一瘦,差别十分明显。我连忙说:“陛下,宋兄虽然力气大些,但并不胖。”
楚翊看了我一眼,说:“这个胖的是表哥。”
我将案板重重一拍,“我哪里胖了!”
楚翊说:“表哥你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又不爱动,虽然现在不胖,早晚会变成这样的。”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呵,多谢陛下吉言。”
蒸好的年糕出锅。小芳端了几个小碟来,有的盛了辣椒末,有的是红糖汁,还有腐乳和一些爽口小菜,小芳说让我们根据自己的口味搭配着吃。
我伸了筷子就去夹表示楚翊的那个“年糕人”,却被楚翊一把护住,“不行表哥!我早就跟田斯文说好了,他吃我,我吃他,我们俩换着吃。”
……我手中筷子一顿,怎么听着怪吓人的。
我又去夹属于我自己的那个“胖糕人”,却是被宋文禹抢先一步夹走了,对我说了句“我们也换着吃”,便将那“胖糕人”的头沾了点糖汁,一口咬了。我顿觉脖颈间一阵寒意涌出。
咬掉“我的头”,宋文禹又将我的“大肚子”沾了许多糖汁,送到嘴边慢慢吃了起来。
见他吃得香甜,我心想:看不出来,宋文禹原来是个喜欢甜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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